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作者所有,请于阅览后24小时内删除。 《穿越隋唐》作者:陌青 晋江VIP2014.11.21完结 非V章节总点击数:89219   总书评数:71 当前被收藏数:706 文章积分:9,724,309 翻滚卖萌求投喂!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宇文宁,杨广,单雄信,罗成 ┃ 配角:单婵盈,拓跋钧,裴碧菡,裴元庆 ┃ 其它:穿越   ☆、第1章   明艳的日光透过滚滚狼烟,浮动的尘埃,反射在光耀的金戈之上。马蹄嘚嘚,矢若疾雨擦着鬓角呼啸而去,厮杀冲天,声声刺破长空震彻宇内。   血花在尘埃中朵朵绽放。   金戈铁马在身畔飞旋疾驶,脑中晕眩,只觉得心脏已脱离了胸腔,在一片旷野上通通的跳动,她身虚体软,甚至忘了呼救,步履凌乱,退后,再退后。   蝉翼般的光波被撕裂,血花沾染尘埃,空气中尽是腻人的腥甜,一把长枪飞出,刺向她胸口,那一瞬,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将她重重包围,瞳孔无限放大。   沉沉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远的飘渺,却透着泰山压顶之势,大地仿佛都在随着那蹄声一起震颤。可是那落下的力道却如此浑厚,浑厚得让人心安。   透过漠漠风烟,遥见一双熠熠凤目凝望着自己,那目中充满着一种她从来见过的光芒,神采飞扬而又沉静无比,恋恋情深却又痛彻心扉,宛若午后明艳的桃花。   紧紧的凝视让她不由心颤。   那是一个年轻的武将,他伸手,挺枪,光波若水纹,在那明亮的枪上婉转流动,猩红的缨穗在风中飘动出一种别样的旖旎,尘嚣中,他有一种濯而不染之质,轩昂巍峨之姿。他手臂一抖,拨开刺向她胸口的长枪,弯腰将她捞上了马背。那一瞬,他扭转了乾坤。   胸口紧贴着他后背,怦然心动。   ……   电话铃声响起,她醒来却不愿睁开眼,试图将梦里那一刻的心动延伸下去。   又做了同一个梦,七年来她一直重复的做着这个梦。   于韵,三十一岁,单身。从七年前第一次梦见那个古战场上的将军,就再也不会对现实中的男人有感,仿佛,她就该在那个金戈铁马的年代与那样的男子在风烟中凝望。   在梦中,真实到甚至可以清楚感受到阳光在脸上留下的温度,看清狼烟中每一缕尘埃的浮动,却一直没法看清楚他的长相,唯一记住的,是他有一双凤目。   电话铃锲而不舍的响着,于韵实在无法继续重温梦境中的心动,烦躁的踢开被子,伸手到枕头下摸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一个激昂兴奋的男中音从电话那头传来,“韵韵,前几天在洛阳城郊发现的那座古墓里的男尸保存得很好,据初步推测,距今约一千四百多年,也就是隋朝炀帝期间,根据墓里的陪葬推测他应该是一员武将,具体身份,还有待查证。”   是从事考古工作的哥哥于伟。   洛阳,武将,于韵只觉得心脏突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抽紧,仿佛命运之轮正在开启。她深吸口气,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作答,“哥哥,你现在还在洛阳吗?我去找你。”   “韵韵,你不会又做了那个梦吧?”于伟虽然仍旧是用笑声在问,可声音明显有些发虚。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外的银杏树照进来,在暗色地板上印下错落的花斑。于韵坐起身子,把枕头竖起来靠在背后,顺手把散在眼前的头发捋到一旁,不无感慨的道:“刚刚被你的电话吵醒,已经七年了,我想去看看那具男尸。”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不知是苦笑还是自责,“当年我真不该带你来洛阳玩,好吧,你来吧,就让我们一起来揭晓这位千年前古人的身份。”   于韵挂上电话,迅速起床,随便洗漱一下便拎包出门。   现场仍在继续挖掘中。   于韵被领进考古队在墓坑旁临时搭建的简易帐篷中,于伟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她,“韵韵,你来的正好,帮我们看看这块玉,下午新发现的。”   于韵毕业于XX地质大学,虽然学的是水文学,但私下里对宝石有一定的研究。   于伟的同事打开桌上的玻璃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块环形玉佩。   于韵放下矿泉水,迅速戴上手套,接过玉佩,“在那里发现的?”   “尸体胸口,本来是挂在项上的,不过悬挂的绳子已经腐烂了。”   于韵愣了下,伸出手,于伟知道她要什么,不待她说已将手电筒递入她手里。   “满绿玻璃种,这样的翡翠,我只在拍卖会上见过,宋美龄似乎有类似材质的一副镯子。”于韵握着这件价值连成的美玉,赞誉似的随口说来,翻转玉佩,眉头却不由蹙了起来,讶异问道:“哥哥,你们刚才没有发现这上面的图案吗?”   “图案?”于伟跟同事面面相觑,“没有啊,刚才拿着的时候,正反两面都很平整,难道是与空气发生了作用?”   “云海,翔龙。”于韵把玉佩递给于伟,“哥哥,你们这次发掘的,不会是一个皇帝的墓室吧?”   真不知道千百年来,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都发生过什么。时代变迁,沧海桑田,令人唏嘘。   于伟愣了下,伸手来接玉佩。   于韵蓦地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引力,力来自玉佩,作用在她手臂上。同样的感觉,于伟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感受到。   于韵没有办法递出玉佩,于伟也拿不去。极度震惊中,两人只来得及对视一眼,两个手掌已在那股引力的作用下紧紧握在一起。   “哥哥,怎么回事?”那股力量越来越大,于韵只觉得身体都要跟着浮起来,极度震惊中,脱口而出。   “小周,快来帮忙啊。”于伟的身体已慢慢浮起。   于伟的同事小周在一旁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怪异景象,直到被叫才回过神来,他伸手去拉于伟的胳膊,却见一团明蓝的光晕在他们中间砰然炸开。   于韵耳中一声轰鸣,脑中跟着便是剧烈刺痛,登时失去知觉。   于韵是被压抑的啜泣声唤醒的。   睁开眼,就看见一个身着古代装束的女子坐在床前,垂目流泪,哭的哀婉欲绝。   于韵盯着面前垂泪的女子,满心震惊与困惑,感觉到掌中握有一个硬物,许是力度过大,硌得指节生疼。她从锦被中抬起手,摊开掌心,就看见了那块翔龙图案的玉环。   玉佩,引力,信物?情愫?难道,我穿越了?于韵第一直觉便是把眼前的一切与那个梦联系起来。   如此的联系让于韵紧张又兴奋,她举目顾盼,见头顶是一个圆形的穹顶,四壁纹饰着色彩艳丽充满异域风情的图案,心里寻思,这应该是个帐篷,如果哥哥在这里,他一定会知道现在是什么朝代。对啊,哥哥当时跟我一同握着这块玉环,哥哥呢?他在那里?   床前的女子忽然抬起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之色,“宁儿,你醒了?”   于韵不明就里,一时只好默默的点头。   “真是天助我北周,让你安然无恙。”女子握着于韵的手,目光中都是深深的怜爱,“宁儿,可有那里不适?告诉皇姑姑,皇姑姑请太医与你诊治。”   于韵缓缓摇头,寻思,她说是我皇姑姑,莫非,我与她,都是公主?北周,南北朝时期的北周?皇帝复姓宇文,她叫我宁儿,莫非我叫宇文宁?可是北周的都城不是在西安吗?我们又怎么会在这少数民族的帐篷里?   于韵凭着这些推测,试探着问出心头疑惑:“皇姑姑,我头有些眩晕,不太记得一些事,我们不该是在长安吗?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愣了愣,眼圈旋即又红了,悲恸道:“宁儿,你不记得了,你一岁的时候,杨坚狗贼篡国自立,是宫人把你偷带出宫送来草原十八部与我抚养才得幸免于难,方才你从马上坠下,可是吓坏皇姑姑了。”   那么说,现在已是隋朝,于韵暗暗思忖。   “韵韵,前几天在洛阳城郊发现的那座古墓里的男尸保存得很好,据初步推测,距今约一千四百多年,也就是隋炀帝那段时间,根据墓里的陪葬推测他应该是一员武将,具体身份,还有待查证。”   哥哥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这一切过于巧合,于韵心中一紧,血脉随之喷张,莫非,我穿越千年,真的是为了与梦中人相会?她不由将手中的玉环紧紧握住。   女子许是留意到她紧握玉环的动作,眼中又流下泪来,她溘然闭上双目,良久才缓缓睁开,“宁儿,这块龙佩乃我北周皇室世代相传之物,皇兄将他留给你,想是要你铭记我北周亡国之耻,有朝一日,灭掉杨坚那逆贼,恢复我北周天下。”   于韵心中亢奋渐渐平复,想起史书上历代的和亲公主,心想,莫非面前这位便是北周武帝宇文邕的侄女,赵王宇文昭之女,和亲于草原十八部沙钵略可汗,在周灭隋兴之后,被隋文帝杨坚封为大义公主的千金公主?   那自己呢?她口口声声说是我皇姑姑,我父莫非便是北周宣帝宇文赟?可惜我这个穿越过来的公主,出生之初,故国已破,徒有公主之名,却无公主之实。   后来证明,于韵当时的推测并没有错,此刻她面前的贵妇,正是大义公主。   ☆、第2章   大义公主凝视了于韵一会,缓缓站起身来,眉目间蕴满无限愁思,低声吟诵道:“盛衰等朝暮,世道若浮萍。荣华实难守,池台终自平。 富贵今何在?空事写丹青。杯酒恒无乐,弦歌讵有声! 余本皇家子,漂流入虏廷。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 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惟有明君曲,偏伤远嫁情。”   她断断续续的吟完,似在回忆,又似在感伤,良久,才转过身,望着于韵,目中神色复杂之极,“宁儿,此地你已不能再留,前番杨坚破南陈,获屏风一扇,着人送来,我当时感怀之下,忘了避嫌,在屏风上题了那几句诗,他业已知悉,今番已动了杀我之心。   于韵心中震颤,呆呆的望着她。目光随着她的身影在帐篷中转动。   “你需速速离此南下,皇姑姑再不能照顾你了,好在,好在我北周还有几许忠良之后的铮铮铁骨。还记得我与你讲过的驻守东昌府的护国将军单禹吗?李渊攻城,单将军与之血战七昼夜,城破被俘不屈为李渊所杀,单将军之子单雄信被家臣带往潞州,你此番南下,便可去投他。   “近日冒顿将军带兵侵扰大隋边境,烧杀抢夺,无所不为。都蓝知道此事,却并不禁止,我想极有可能是都蓝暗中授意冒顿的,意在挑起两国战火,而大隋方面,先前一直没有任何应对之策,最近却在频繁调兵,据说前锋已抵阴山,并与莫顿有所摩擦,莫顿受了挫折,虽然消停了一些,不过想来以冒顿为人,心中一定不服,定会再回去滋事。   大义公主顿了顿,继续道:“宁儿,明日可汗便要离开牙账移师南下,我会请求随行。莫顿若再滋事,大隋官兵反攻之时你就好杂在乱民中趁乱离开,届时,经武川过阴山,便是隋境了。   “曾经,姑姑还想着指望你能恢复我北周天下,现下隋朝势力越来越大,华夏疆土眼看着已全归入大隋治下。身在皇室,公主是尊崇,更是一种责任,一个枷锁,姑姑就要去了,不想让你再被这个枷锁束缚,所以,以前说给你复国的话,都忘了吧。宁儿,你是我北周子孙,业已十六岁了,皇姑姑希望你能勇敢,坚强,还有,幸福,不要像姑姑。”   大义公主说完,紧紧的拥于韵入怀,久久不放开,眼中泪珠不住坠落。   于韵虽然于大义公主口中的亡国痛恨没有切身感受,可是却被大义公主口中与敌血战七昼夜的将军单禹感动,心中热血渐渐沸腾起来,虽然南北朝时期社会动荡,华夏四分五裂,可是任何外民族发起的侵略却与中国近代遭受的日本侵略战争无异,而所有为了保卫国家与人民捐而躯的将士,都值得敬仰与歌颂。   于韵眼中也滚下泪,“皇姑姑,你不要这样说,你能在这种情况下把宁儿抚养大,已属不易,没有皇姑姑,便没有宁儿,更没有北周的未来,皇姑姑,即便是为了战死的父兄,将士,百姓,宁儿也会勇敢坚强的活下去。”   “好,宁儿,好。”大义公主久久注视着她,良久,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交给她,“宁儿,还记得姑姑以前说给你的刘文静吗?那个满腹经纶,魏晋名士般的男子,如果能遇见他,把这个给他。他世居武功县,不过……不过北周灭后,兵荒马乱,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人世。”说到后来,大义公主眼中刚燃起的光亮又黯淡下去。   刘文静这个名字于韵并不陌生,他与裴寂是助李渊起兵的两大功臣,却在大唐建国之初被李渊处死,兔死狗烹,自古如是。   于韵虽不知刘文静与大义公主有何渊源,却仔细将荷包收好,郑重言道:“皇姑姑放心,刘大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我一定把这个交到他手里。”   “宁儿,难为你了。”大义公主又一次落泪,神色悲戚。   “皇姑姑,不如,你与我一起走吧。”初来的惊喜与振奋渐消,于韵脑中思路明朗起来,虑起眼前局势,不由不替她的安危担心。   “杨坚与都蓝可汗都不会放过我的,而你,这世上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你的存在,我与你一道,反会累你,宁儿,这个包袱里面是汉人的衣物与一些金银,我很早就收拾下了,却一直没有机会,今番,机会终于来了,宁儿,记住,入关之后,便去潞州找单雄信,单氏一门忠烈,他会保护你周全的。千万不要忘记了。”   于韵接过大义公主从一个箱笼中取出的包裹,颔首道:“宁儿记下了。”内里却在搜肠刮肚的想潞州是在今天的什么地方。   “宁儿,你先歇息,我离开的时候久了,恐都蓝生疑,这就去了,千万记住,机会来了,不要犹豫。”   “好。”于韵点头应下,“姑姑,请受宁儿三拜。”说着翻身下床,重重叩下头去。   于韵此刻跪拜,不仅仅是晚辈对长辈行礼,在她心里更是跪拜一个为民族大义忍辱负重,和亲远嫁的巾帼英雄。   这样的女子值得我们敬重。   “好,好,宁儿,快起吧。”大义公主搀扶起她,又一次紧紧的将她搂在了怀里。   这一刻,大义公主对故国的眷恋使于韵在现实中被压抑的血性与对生命的热忱重燃,她心中对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国家极度伤怀。   有些东西,仿佛是早已流进血液,注入骨髓的,比如说,她对那个梦中男子无法释怀的迷恋,还有那个从未经历过的国家灭亡的切肤之痛。   大义公主走后,于韵因初来乍到,对一切都生疏,待在帐篷里并不敢随意走动。百无聊赖之极,见几案上摆着一面铜镜,遂走过去细看,镜中人还是自己,却是十多年前的容颜,那时的青春年少,尽皆埋进了书山题海。青春,有幸重走一次,她在心里暗暗决定,这一次定不要再虚度。   日暮十分,于韵实在在帐篷中待得无趣,缓步踱出,只见西天残照若血,云海沉浮,近处白色帐篷在草原上星罗棋布,仿佛天际落下的云朵。脚下草色枯黄,已是深秋时节。   果不其然,次日,都蓝可汗拔帐南下,大义公主随行,于韵作为大义公主的婢女,自然也随军前行。   一路颠簸劳顿,虽腰酸腿痛局促于马车之中,于韵却也尽享了这初到古代的旅途之乐。   二十日后,抵达阴山北麓。   又是黄昏,于韵席地而坐,眺望连绵千里的阴山,正是暮秋时节,阴山层林尽染,落英缤纷,宛若一条绵延在莽莽大地间的彩带,潋滟多姿,却又巍峨雄壮,不失雄浑之大气。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在古代,阴山作为一道自然的屏障,在阻止外族入侵上居功甚伟。   静心感受旷野的呼吸,慢慢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命运转换。不觉已是星辰满天,于韵只觉得有些困顿,便转回帐篷,也不燃灯,倒在毯子上便睡去了。   也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忽然听到外面呼喊声,厮杀声,马蹄声,号角声,骤然响起,一时喧闹之极。   于韵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莫非大义公主所谓的机会来了?她静下心神,拿出大义公主临走时给她的包裹,翻出一套衣裙穿好,携了包裹,快步跑出帐篷。   只见火光点点,漫山遍野,在远处的草地上忽明忽暗,不知从何处奔出很多草原十八部兵,都骑着马向火光处奔去。   遥望大义公主的帐篷,里面未燃灯,一片漆黑,混迹在这灯火通明的混乱中,更显孤寂。于韵在心里唏嘘感慨,良久,她收回目光,折身向乱军中奔去。   周围帐篷早大乱起来,人流熙熙攘攘,往来奔袭,于韵立在当中,不知道该朝那个方向跑,身子却被人挤着推着,不由自主跟着向前涌去。   夹杂在草原十八部士兵,侍卫,婢女中一阵乱跑,忽然有人高声喊说隋兵从左侧攻过来了,右侧的不过是疑兵。   看来这个将军挺聪明,这在兵法里,就是所谓的声东击西了。于韵心里不觉轻轻叹息一声。遂向左边跑去。跑着跑着,只见对面冲过来一对骑兵,她心中一喜,身周的侍卫却已经跟隋朝的骑兵交上了手,一时杀声震天。   置身杀戮之中,于韵并没有太多惶恐,只觉得场面甚为驳杂混乱。   面前的士兵真刀真枪的拼杀,左边一个草原十八部的兵被对面马上的隋兵用长矛挑了起来,抡向空中,这骑兵臂力好生了得!于韵心中暗暗赞叹,看来小说中说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实非虚言。   突然一旁有什么东西如风呼啸,喷薄而来,于韵下意识去躲,却没有躲开,被那东西撒了满脸,她愣了一瞬,感觉到喷在脸上的东西有点温热,伸手抹了一下,粘粘糊糊的,竟然是血,她不禁惊呼出声。   她呆愣的看着指尖上斑斑血渍,脑中意识渐渐明朗,杀戮,鲜血,这就是战场!整个人豁然惊醒,却又陷入极度震惊中!   这就是战场,随时都有危险,于韵在心里告诉自己,努力拉回神思,一把长枪却已刺到了胸口,她惊异的看着那柄长枪,清冷的月光下,枪身闪着淡淡的银光,寒气逼人!   “我是隋人。”于韵梦魇方醒般的张口大呼,却觉得面前的场景像极了那个一直重复做着的梦,只是,此刻没有耀眼的日光,更没有那令人窒息的恐惧。   于韵定定的望着马上之人,他银盔银甲,却以黑巾蒙面,只露出双目。夜色下,那双凤目宛如遗落凡尘的星子,熠熠生辉,正是她梦中见到的那双眸子。   那人纵马奔至于韵身畔,弯腰,伸手,将她捞上马背,这场景也与梦中像极。   许是一切太过仓促与混乱,这一刻,于韵竟然没有梦境里那满心的震颤与鹿撞。   那人在她耳边低声说:“不要怕,我们是来救你们回去的。”声音清冽,出奇的好听。   许是她说自己是隋人,又身着汉服,那人便以为她是草原十八部士兵犯境时被掳掠来的。   于韵坐在那人背后,一时心中只有惊喜,他驰马在敌阵中冲杀来往,奋力杀敌,长枪到处,敌人无不毙于马下。   一把马刀寒光森森,斜刺里挑来,于韵猛然回过神,大吃一惊,侧身躲去,那人回视一眼,长枪凌空回旋,刺出,持刀之人登时毙命。   于韵惊魂甫定,身子不由微微颤抖,那人低声道:“坐好了。”双腿在马腹上一夹,坐下黑马便飞一般奔出,于韵身子朝后撞去,惊慌之下,紧紧搂住了那人腰身,才坐稳。那人被她猛然间搂着,回头看了她一眼,眸子清冷异常,她脸上登时发烫,好在夜色幽暗,那人应该看不见她脸红,她按捺下羞怯与惊慌,勉强冲他一笑。   忽然听到有人在远处喊道:“小侯爷,草原十八部骑兵来了,我们快撤吧。”   那人手起枪落,又刺死一人,朗声喊道:“撤。”   接着众人便掉转马头,向来路奔去。后面的草原十八部士兵紧追不舍!   ☆、第3章   那人行在众人最后,口中不住催促坐下的战马,不时回身射出一箭,均无虚发。   于韵看前面奔驰的隋兵,不过十人。心里寻思,看来,他们才是疑兵,那边火把高举的大队才是实攻,行军打仗,果然虚虚实实,令人难以揣测。   身后箭矢呼啸而来,那人或御马闪躲,或舞动长枪拨开,皆巧妙避开。   骏马在夜色下行的极快,夜风冷冽,在耳际呼啸而过,于韵一时想要松开搂住他的双手,马却忽然一阵颠簸,险些将她甩出,她只好收回想头,重新搂紧他,如此犹犹豫豫,反反复复,她坐在他身后,只觉得如临大敌,万分辛苦,比身后那神出鬼没的箭羽更令她头疼,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甜蜜。   没有梦中那强烈的心动,有的只是一种复杂又说不清的情愫。   星光点点,夜色幽幽,视野里一片暗沉,身后的草原十八部兵见他们人数不多,便调了人手回防,只有人数与他们相仿的十余人仍紧追不舍,不过距离却越拉越大,渐渐被他们甩掉。   那人时而轻叱一声,时而在马腹上拍两下,都是催促马儿快行。自始至终,别无他言。于韵几次想要开口搭讪,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他是千年前的古人,她难道要问,你为什么选择当兵?最终没有打破这份马背上颠簸的温馨。   也不知行了多久,身后再不见草原十八部追兵的影子,众人转过一个山坳,便齐齐下马。   那人翻身下马,便径直走开,于韵独自坐在马背上,看他与那十人聚拢到一处去,似乎在商议什么。   显然没有人会来帮她,她心中苦笑,心想只能自力更生,踌躇良久,扶着马鞍慢慢向下爬。马儿却突然扬起蹄子跳开,于韵登时摔了下去,一只脚却还挂在鞍上,一个将士不知从何处跑来,扯住了马缰,及时将她救下,热情的问:“姑娘,你没事吧?”   于韵摇了摇头,想了想,含笑用电视剧中惯常使用的台词搭讪:“请教大哥如何称呼?”   那人虎头虎脑,憨态可掬,笑呵呵道:“我叫罗春,姑娘家就在武川左近吧,趁着大伙休息,我送你回去吧。”   于韵眺望远处,只见几人在互相包裹伤处,那个蒙面将军立在一旁,背对着这边,身影被月光拖的好长,颇显寂寥。遂收回目光问罗春:“现在已经进入大隋边境了吗?”   罗春脸上表情显得有些无可奈何,摊手道:“武川虽是隋地,现下草原十八部常来滋扰,要过了阴山,才算真正入隋境。”   “我家不在这里,我可以跟你们一起走吗?”   罗春显然有些为难,支吾道:“我们在此稍事休息,便要继续赶路,你知道,后面还有草原十八部的追兵……”   那个蒙面将军大步走过来,打断罗春,冷冷道:“我们不能带上她。”声音不大,却让人难以抗拒,说罢转身便即离开。   于韵一瞬间只觉得心中无限委屈,怔怔的盯着他背影出神。罗春冲她赧颜一笑,从马腹下的皮囊里掏出两个面饼,一壶清水,递了过来,“姑娘,先吃点东西吧。”   “谢谢。”于韵接过食物与水,又问道:“罗大哥,我是潞州人,你帮帮忙,带我一程吧,我一个人在这里,还是会被草原十八部的人抓回去的。”   罗春见她说的情真,又孤零零一弱女子,便生同情,他为难的看了远处那蒙面将军一眼,一招手,于韵会意,便附耳过去,罗春压低声音说道:“姑娘,在军中,小侯爷说一不二,我不敢替你做主,不过你可以求他,他看着面冷,心肠却极好,又不会拒绝人,你多说些好话,他自然就应下了。”   于韵展颜一笑,“谢谢罗大哥。”心里想,这个罗春,可真是个大好人!   那边士兵围成一圈,团团坐下吃干粮休息,独那蒙面将军卓尔不群,一人盘膝坐在远处。   于韵迟疑片刻,鼓起勇气,缓步走上去,站在他面前,用热情的语气说道:“你好,我叫宇文宁,是潞州人,将军能否再带我一程,留我孤身在此,遇上草原十八部的兵,只怕会再把我抓回去。”   那蒙面将军此刻已撤掉了黑巾,他头也不抬,只冷冷道:“你既然是潞州人,为何只身在此处?更何况我听你口音,也非潞州人。”   (女主从此更名为宇文宁)   宇文宁一时语塞,一边暗赞他心思敏捷,一边硬着头皮继续说谎:“我其实是去潞州投亲,将军,求你帮帮我,念在,念在我们都是隋人。”对于热血的士兵来说,同胞之情或许最能打动他们。   那人冷冷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是隋人吗?”   他面目温润若玉,五官如雕如琢,目光中却充盈着让人心寒的冷淡,好似寒夜空悬的孤星,宇文宁不敢与他对视,垂目道:“我是隋人。”   “把你包裹拿来。”   宇文宁心想包裹中除了换洗的衣物便是盘缠,也不怕他盘查,他既是怀疑自己身份,便由他查清好了。   那人接过,随手抽开,将里面东西尽皆倒在地上,一时金银珠翠首饰滚得满地都是,他扫了一眼,冷笑道:“我可没见过这么富有的隋人。”他捡起一块玉佩,正是先那块翔龙玉环,拿起看了一眼,嘴角勾了勾,盯着她,目光深邃的可怕,说道:“说罢,身份。”   宇文宁暗自叹口气,苦笑着问,“你不会怀疑我是草原十八部的奸细吧?”   他打量着她,眼中没有丝毫温度,“除此,还有别的解释吗?”   那人年龄不过十□□岁,竟如此心思缜密,宇文宁暗暗叫苦,遂实话实说道:“其实我是北周的公主,宇文宁,北周被杨坚所灭,我被送来草原十八部,皇姑姑,也就是大义公主偷偷把我养大,已十六载,皇姑姑说,杨坚今番要杀她,我留下凶多吉少,她让我去潞州找一个叫做单雄信的北周后裔,生逢乱世,我只是想活命,请将军成全。”   那人掂着手中玉佩,打量着她,似乎也在掂量她所说的话。良久,他将手中玉佩递还给她,“我只能带你到雁门郡,剩下的路,你自己走。”   他信了,倒真是个心怀坦荡的磊落人,宇文宁松了口气,早知如此,便该一开始就实言相告,如此相瞒,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她一边自责,一边用笑声热情说道:“谢谢,还没请教将军如何称呼?”   那人把方才打开的包裹迅速装好,递还给她,“罗成。”他语气仍旧是不近人情的冰冷,拒人千里之外,言毕便闭上双目。   宇文宁抱着包裹,热情生生被浇灭,也不好再说什么,转身离去,尽管他态度冷淡,她却仍是为他方才的举动感到淡淡的温暖。   罗春在不远处迎上来,偷偷望了罗成一眼,含笑小声问道:“宇文姑娘,小侯爷答应了吗?”   宇文宁忙整理表情,甜甜一笑,“他答应带我去到雁门郡。”   罗春抚掌低声笑道:“我就说嘛,小侯爷面冷心热,姑娘先休息一会吧,等下还要赶路呢。”   冷眼旁观,再加上短暂接触,宇文宁发觉罗成绝非冷漠而是性子孤僻,休息时,他与属下士兵几乎没有交流,不过治军严厉却是可见一斑,虽然刚刚经过一场酣战,将士们却都十分整肃,席地而坐,竟没有随意走动的。   不过那帮年轻人对他的崇拜也是显而易见,私下里听他们小声言语,都在说这次打的草原十八部的人落花流水,好不痛快,都是小侯爷带兵有方。   当下众人又休息片刻,便继续上马赶路。   因马匹有限,宇文宁只能与人共骑,一时众人皆已上马,独她立在空地上,罗春牵着马走来,很热情的说:“宇文姑娘,若是不嫌弃,跟我共乘一骑吧,只是我那匹马脚力不太好,两人骑,怕会落在众人后面。”   “只要罗大哥不介意,我怎样都好。”宇文宁笑着做谢,却不由瞥了眼远处的罗成。   罗成策马缓缓过来,扫了罗春一眼,“让她跟我共乘吧。”   罗春先看罗成,再又看宇文宁,才笑起来,笑的甚是暧昧,“好,好。”似乎意识到感情流露太过直白,忙又补充道:“小侯爷的马是大宛良驹,脚力好。”   罗成伸出手,宇文宁只觉得心中一阵悸动,握着他的手,被他拉上马背。   再一次坐在罗成背后,风吹过,他身上淡淡的气息飘忽而来,在她鼻端萦绕,闭上眼,重温那个反复做着的梦,她只觉得心中无限甜蜜,这个在梦中她无数次为之心动的男人,她穿越千年光阴,终于找到他,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要再放手。   ☆、第4章   “草原十八部的人不谙兵法,将军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可是教他们吃了大苦头。前面地形适合伏击,若是能引草原十八部大军到此,前后围堵,再伏兵高处,定能使他们来得,去不得。”   天色渐明,宇文宁在罗成背后,观两侧山势陡峭,烟雾缭绕,中成峡谷,是个绝好的狙杀之地,一只大隼振翅自山巅飞起,叫声凄厉,从头顶盘旋飞过。   罗成没有回头,握僵的手却明显僵了一下,缓缓言道:“率大军攻打草原十八部的是右骁卫将军长孙晟,我只是适逢其会。”   长孙晟,北周时官至奉车都尉,颇得丞相杨坚赏识,隋代周立,为隋大将,大义公主嫁往草原十八部时长孙晟是使者,沙钵略可汗喜欢其为人,留在草原十八部游历一年之久,也便是那时他察知草原十八部山川形势及部众强弱,为以后多次出兵草原十八部打下基础,其一生,为保持隋北境的安宁,作出重大贡献。比他名气更大的却是其子嗣,其子长孙无忌后为唐贞观年间名臣,女嫁李世民为妻,便是历史上着名的长孙皇后。   “原来是这样。”宇文宁答应一声。   “吁——”罗成高呼一声,勒住马,仰望四周山势,嘴角忽露出一丝笑,他跳下马背,前面的将士见状也纷纷下马。   罗春扶了扶颠的歪了的兜鍪(mou),小跑到罗成跟前,也仰首随着众人观了观山势,问道:“小侯爷,要在此处伏击敌人吗?”   罗成点了点头,伸手向宇文宁,宇文宁会意,扶着他手臂爬下马背,“谢谢。”   “罗春,把马牵到前面林子里藏好,张允,你带领四个弟兄去南面山上,余下弟兄与我一道去北面山上,待草原十八部追兵进了山谷,看我号令,一起射杀。”   叫张允的生的面若重枣,虎虎生威,肃然应下,便带人向南山上攀爬而去。   罗春哭丧着脸,望着罗成等人快步离去的背影,小声抱怨道:“又留我看马。”   宇文宁不觉好笑,想来这一路上,他没少独自看马,笑盈盈道:“罗大哥,还有我呢。”   罗春两眼晶晶亮,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对啊,还有宇文姑娘。”   宇文宁牵着罗春的马,轻轻抚着马颈,若有所思的言道:“若是这马看得得当,也是能立大功的。”   罗春喜欢道:“真的吗?”   宇文宁点头道:“不过要看草原十八部的追兵给不给我们这个立功的机会。”   罗春一时不解她话里意思,揉着鼻子一边苦思冥想一边问道:“宇文姑娘,为何要草原十八部的追兵给我们机会?”   宇文宁浅浅一笑,“若他们来的人数少,你家小侯爷三下五去二就都收拾了,用不着我们动手。”   罗春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懂。”   宇文宁指了指前面山榆林子,“先把马匹藏好,我再告诉你。”   “好啊。”罗春喜滋滋跟在宇文宁身后。   晨曦熹微,薄雾微寒,罗春攀着山榆卖力的砍削树枝,宇文宁蹲在树下空地上,剥下树皮,搓成绳索,将砍下的树枝结束成捆,分别系在马尾上。   “草原十八部的兵若是大队追来,看到林子里狼烟四起,就会以为里面埋有伏兵,不敢上前来,又不甘心退回去,在山谷里徘徊不定,小侯爷跟张允他们正好在山顶上放箭,可真是个好主意,宇文姑娘,你真聪明,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宇文宁手上不停,说道:“其实我也是书上看来的,三国时燕人张翼德在长坂坡曾用此法骗过曹操的大军。不过若是草原十八部的兵来的少,这个法子就派不上用处了。”   “昨晚草原十八部的兵弄不清我们的虚实,才要回防,现在天亮了,他们一定会派大军追来。”罗春脸颊红红的,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   宇文宁结好最后一匝树枝,拍落袍子上草屑,站起身来,“罗大哥,树枝够了,不用再砍,你只用把这十一匹马连在一起就好了。”   罗春把匕首插在腰间,从树杈上跳下,按照宇文宁的交代,将十一匹马用马缰首尾相连在一起,到时候他只用骑上第一匹马,余下的马便会跟着一起跑,宇文宁折了细软的树枝编成一个圆环,又坠了树叶杂草,戴在头上,向林子边缘走去。   “宇文姑娘,你在外面放哨太危险了,还是我去吧,我现在就教你骑马,你这么聪明,一定学的会。”   宇文宁微微一笑,脸颊上两个浅浅梨涡煞是可爱,她指了指头顶的帽子,道:“放心好了,我会隐蔽起来,草原十八部的兵一定发现不了。”说着蹦蹦跳跳向林外跑去。   “宇文姑娘,宇文姑娘……”罗春仍旧是不放心她去放哨,叫了两声,可是宇文宁已经走远了,他望着那个着月白上襦明绿缬裙的影子消失在草丛树影后,才回转身,又将马尾上系的树枝一一加固了一番。   宇文宁跑到林子边缘,先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又折了好些藤木,才趴在地上,将草木覆在身上。隐蔽妥当,她眺望着山谷的唯一入口,只等着草原十八部的兵追进山谷,她好知会罗春在林子里做疑兵。   两侧高山耸立,山上少草木而多顽石。宇文宁抬头望去,早已不见了罗成等人的踪影,想来他们也已隐蔽好了。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山谷外响起杂乱的马蹄声,宇文宁心道,草原十八部的兵来了,忙集中精神,盯着谷口,果不其然,来的正是草原十八部追兵。   宇文宁压低身子,见滚滚狼烟中,有十几个骑兵冲进山谷,当先队长模样的人在谷口勒住马,警惕的打量着四周山林地势,用草原十八部的方言叽里呱啦的跟身后骑兵说着什么,那个兵便调转马头退出了山谷。其余草原十八部的兵则在谷口驻足不前。   宇文宁心里寻思,看来草原十八部的人也蛮聪明,只是琢磨不透他们是去叫帮手,还是要撤退,只能耐心趴在草丛中等待。   不多时,先那个草原十八部的兵打马回转,与那队长唧唧呱呱说了一顿,草原十八部的队长当先策马向山谷里走去,只是走的极慢,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周遭动静,宇文宁心想,看来他们是前锋,后面还有大队,大队一定是等他们确认此处安全了,才敢进谷。   想到此处,宇文宁又有些发愁,事先并未与罗成约好,若是他这会下令放箭,那就成了打草惊蛇,自己的计策便用不上了。   山半腰处,嶙峋山石后,罗成也正专注的观察着山谷中敌兵的动静。   同伴赵镶低声问道:“小侯爷,你说宇文姑娘一动不动伏在那里做什么?”   原来他们早瞧见了宇文宁从林中跑出,隐蔽在林子边缘。   罗成摇头。   赵镶眸子忽然一亮,惊喜的说道:“小侯爷,你瞧,草原十八部的兵来了,我们动手吧。”   罗成神色若常,仍是摇头:“先不要动手,他们只是前锋,探路的。”   再俯视谷底,只见那十几个骑兵渐渐深入山谷,仍旧行的极慢,那队长在马上执鞭指了指远处的榆林,一个骑兵打马便奔了过去。   赵镶不由叫道:“糟了,他们瞧见宇文姑娘了!”   罗成眸子陡然一沉,却缓缓摇头,“她藏的很好。”   赵镶仍旧放心不下,不时的朝那边瞟上两眼。   宇文宁伏在树藤下,远远看见走来的马蹄,心中暗叫不好,又尽量将身子伏的更低。   那个骑兵奔到林子外,绕着林子边缘慢行,一边眺望林子里情形,一边拿着手中长枪随意戳着脚下草丛。   眼见马蹄便要踏在宇文宁伏身的草上,宇文宁心中大骇,额上冷汗涔涔,情急中紧紧掩着嘴,身子一动不动。那骑兵却忽地调转了马头,向一旁走去,宇文宁刚松了口气,却见一把明晃晃的枪穿过草丛,直刺了下来,不偏不倚,正中她右臂,一阵钻心刺痛,她险些呼出声来,抬眼看去,血已渗过月白衣袖涌了出来。她当下也顾不得疼痛,心里却只盼着那人不要看见枪头上的血迹才好。   那敌兵仍旧拖着枪,时不时刺出一枪,目光总在林中,又巡视了一会,仍无发现,便骑马回去了。   宇文宁见他走远,放松了警惕,便愈发觉得臂上的伤口火烧火燎,疼痛难忍。   那边,草原十八部的队长差了人回去报信,余下的人仍在谷口徘徊。   山腰处,罗成紧紧盯着宇文宁俯身的地方,赵镶在一旁皱眉嘀咕道:“也不知道宇文姑娘怎么样了。”   罗成收回目光,“敌人大队马上就到,准备动手。”   一阵嘶鸣从谷外传来,狼烟翻滚中,两三百草原十八部的骑兵策马奔腾而来,拥入山谷。   宇文宁一个激灵,忍着手臂上剧痛,从地上爬起,顶着背上树枝,朝林中奔去,一边奔袭一边大喊,“罗大哥,快,让马跑起来。”此时日光山色,古木参天,树影随风而动,倒也没有人留意到宇文宁这株‘会移动的树’。   罗成揽着长弓,三箭齐发,射向最后进入谷中的三人,先阻了敌人的退路。   对面山上张允见罗成动手,也与同伴挽弓便射,都是心照不宣的先射敌人后队。   山谷出口狭窄,尸体马匹拥堵在那里,前军便是想退,一时也退不出去。这都是罗成先前教给他们的战斗策略。   箭矢又疾又准,草原十八部的追兵登时大乱,纷纷揽起弓箭朝山上一通乱射,却又那里射的中隐身在山石后的罗成等人。人叫唤马嘶鸣,血腥气迅速在山谷中蔓延,萧杀迫人。   草原十八部的兵找不到敌人所在,惊恐万状,退不能退,便欲骑马迅速通过峡谷,这边厢罗春闻得宇文宁疾呼,便打马在林中空地上奔驰,搅得尘土飞扬,草原十八部的兵奔至林外,见状,以为林中伏有大批隋兵,并不敢上前,只是朝林中放箭。   草原十八部的兵拥在谷底,好似困兽,一时犹豫不定,进退维艰,拥挤践踏,死伤越来越多。   罗成等人眼瞧着箭矢用完,便扳起滚圆的大石抛下,砸死砸伤不少敌兵与马匹,山谷中一时伏尸遍地,血流成河,日光从谷顶的狭缝里射下,光晕明灭不定,映得血色瑰丽妖冶,诡异骇人。   宇文宁躲在一株大榆树后,匆忙中,从裙子上撕下一块布,胡乱包扎了伤口。   不多时罗春已顶不住,在林中嗷嗷大叫还伴着剧烈咳嗽,想是尘土吸入了喉中,“咳咳,不好了,草原十八部的狗贼射中了小侯爷的马,不好了,咳咳,又射中一匹……”   宇文宁急急从树后奔出,“罗大哥,你赶紧下来,马受了惊吓,不用驱赶,便会自己跑。”   罗春紧紧握着马缰,“不行啊,他跑的太快,我下不去啊……”   ☆、第5章   宇文宁刚冲到罗春旁边,一只羽箭便呼啸着从她耳畔飞过,她侧身闪开,脚下一个趔趄,情急中抓紧了一旁的木藤,才不致跌倒。   箭矢飞蝗般疾射而来,罗春坐下的马又中了一箭,眼看着便要栽倒,罗春大叫一声,松了马缰,就势从马背上滚了下来,身子撞在一株树上,又跌落在地。   后一匹马奔来,仰天一声嘶鸣,前踢落下,恰要踏在罗春胸口,电石火光中,宇文宁猛地撞过去,罗春被她一撞,滚到一旁,她自己的半截袖子,却被那马踩掉了,若是方才那一撞少用了半分力道,只怕现在被马踩掉的便是她半边膀子。   宇文宁惊魂甫定,始觉后怕,在地上躺了片刻才有气力爬起,她拖起昏厥的罗春,向一旁奔去,那十一匹马,受了惊吓,各自乱跑,挣断相互间连接的绳索,早已不听号令,更不受控制。   草原十八部的兵死伤过半,那带兵的队长一边令人去后面搬开堵在谷口的尸体,一边又着人去林中查看虚实,看来是急着离开峡谷。   宇文宁摇醒罗春,罗春愣怔片刻,才开始大声喘息,“宇文姑娘,多谢你救了我,我太没用了。”   “罗大哥,你还能射箭吗?”   罗春扶着宇文宁胳膊站了起来,步子仍有些发虚,赧颜道:“可以,就是我箭术不好,没准头。”   宇文宁:“我想草原十八部的兵一通猛射过后,一定会派人进来查看虚实,你要不停的变换位置去射,还是做疑兵,不求杀敌,只要使他们不敢进林子就好。”   “好,好,这个容易。”罗春抓起先前放在树下的弓箭,便朝林外射去。   宇文宁见他箭囊中箭矢数量有限,便从周围捡起草原十八部的人射来的羽箭递给他。   十几个草原十八部的兵下了马,弯着腰刚走进林子,里面便有箭射出来,吓得忙又退了回去。   山腰处,赵镶一边搭弓射箭,一边满脸兴奋的笑说:“小侯爷,罗春真是长进了,竟然知道用疑兵计。”   罗成搬起一块巨石投下:“计策出自那宇文姑娘。”   “奥。”赵镶脸上不禁露出赞赏的神色,他射完箭囊中最后一枝箭,顺手从背上扯下箭囊扔在一旁,也开始滚石头,他刚搬起块大石,一眼瞥见林子外情形,手一松,那石便顺着山道滚了下去,惊呼道:“不好了,草原十八部的兵要进林子了,小侯爷,怎么办?”   罗成神色一凛,转身便朝山下奔去。   “小侯爷,我跟你一起……”   “不用。”   毕竟罗春一人之力有限,虽然他不停的换位置去射,可是射出去的箭数量太少,草原十八部的人迟疑片刻,看出林中伏兵不多,便有恃无恐,又朝林子里冲去。   宇文宁遥遥瞧见草原十八部的兵进入林子,自知罗春此法不过拖延片时,她镇定片刻,迅速想出一计,向罗春道:“罗大哥,可有火刀火石?”   罗春满头大汗,正自往来乱射,听说,止住脚步,点头如捣蒜,“有,有。”经此前之事,他已知道宇文宁言出必有妙计,只等着她吩咐。   “快把你衣服脱了,里面包上柴草,燃着了抛出去,记得,要分散着抛,在林外形成一道火墙,敌人就进不来了。”宇文宁一边弯腰捡柴,一边急急吩咐。   这片榆林古木参天,遮天蔽日,平常少有人来,所以林中地上枯枝败叶密密一层,不难收集。更兼塞外天气干燥少雨,所以那枯木都是一燃便着。   当下两人一个包,一个燃着了扔,林子外缘登时便起了火,浓烟携着火头滚滚而上,熏得刚进林子的草原十八部的兵又退了回去。   宇文宁脱了自己上襦,只剩里面的月白中衣,撕开包了几包,仍觉得不够,又跑去远处树下,将包裹中的衣物尽皆抱过来,一一撕开,做成火具。   “宇文姑娘,你这法子真好。”烟熏火燎,罗春早成了大花脸。   宇文宁抹了把额头汗珠,笑而不答,手上不停忙碌。   如此一来,虽然阻了草原十八部的兵进林之势,却也暴露了他们的实力,那大队长呱呱怪叫,又派了二三十人与先前的十几人一道进林子,务必要杀死骗了他们的敌人。   林外火势随风而起,渐渐连绵成一道火墙,噼里啪啦,几株大树也着起了大火。几个草原十八部的兵往来奔袭,终于找着一处火势较小的地方,冲入了林中。   有的身上着了火,同伴便脱了铠甲帮着拍打,有的在地上乱滚,试图扑灭背上火苗,被烧着的士兵哭爹喊娘,未被烧着的士兵也骇得胆裂,前进之势自然受阻。   宇文宁与罗春两个累的满头大汗,抛出最后一个火球,都背靠大树坐着直喘气。   忽地,宇文宁一眼瞥见草原十八部的兵从浓烟中冲进来,惊得面色大变,“罗大哥,不好了,草原十八部的兵攻进来了,我们快跑。”   罗春惶恐之际,从腰间拔出匕首塞进宇文宁手里,“宇文姑娘,给你防身。”   两人爬起来转身便朝林子深处跑去。   一个草原十八部的兵看见了他们身影,便怪叫着招呼同伴,追了上来。   林中树木盘根错节,藤蔓遍地,宇文宁一个不留心,脚下绊着什么,摔了出去,罗春见状,便忙折回身来扶她,如此一来,草原十八部的兵便轻易追了上来,罗春忙将宇文宁护在身后,警惕的瞪视着敌人。   草原十八部的兵不知他们身手,也不敢贸然动手,只等更多同伴追来。   宇文宁脚踝崴了,疼得虚汗淋漓,罗春一手扶着她,更抽不出身来,两人渐渐被赶上来的草原十八部的兵围在当中,几个草原十八部的兵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眼中凶光四射。   忽然一人举着马刀砍向罗春,宇文宁惊恐中,尖叫一声,握着匕首便刺了出去,匕首恰恰刺中那人肩膀,她手一抖,拔出匕首,鲜血跟着射出,洒了她满脸,那人捂着肩膀,怪叫着滚向一旁,叫声凄厉,在这不见日光的幽幽林底,显得十分渗人。   双方不知是惊骇还是怎地,都像是魇住了似的,一阵愣怔。   罗春先回过神,就势夺过了一人的马刀,握在手中,做了个守势,将宇文宁紧紧护在身后。草原十八部的兵的眼睛这才再次转动,又步步逼近。   宇文宁极度惊慌过后,大声喘息着,草原十八部的兵紧紧盯着她上下起伏的胸口,目光猥亵,不怀好意。   从敌人淫邪的目光中,宇文宁与罗春都看出了他们的意图,两个对视一眼,罗春大叫一声,再不畏缩,抡着大刀便砍了上去。他骤然进攻,草原十八部的兵被他的架势吓着了,一个兵没闪开,被他一刀砍掉了胳膊,痛的嗷嗷大叫,在林子里跳脚。   几个草原十八部的兵互相递了个眼色,突然一拥而上,将罗春扑倒在地,宇文宁刚要上去救他,便有两个兵从后面冲上来,分别扯住了她两个胳膊,向林子深处拖去。   “宇文姑娘,宇文姑娘……”罗春急的大喊,拼命挣扎。   宇文宁踢踢打打,可是那草原十八部兵的手钢箍一般紧紧抓着她,她丝毫挣脱不开。她虽惊恐万分,但是却打定主意,即便是死也不能让草原十八部兵羞辱。   罗春死死抵抗着草原十八部的兵要砍下的那把大刀,他手臂渐渐脱力,那把刀也距离他胸口越来越近,突然,一个影子一闪而过,出手极快,那握刀的草原十八部的兵颈中飞出一抹血花,便向后倒去,紧接着,又是两人毙命倒地。   罗春翻身爬了起来,这时才看清楚,来救他的是罗成,“小侯爷,你来了。”罗春高兴过后,便着急起来,“小侯爷,快去救宇文姑娘,她被带到那边了。”   罗成杀死最后三个草原十八部的兵,向林子深处追去。   荒草疏疏落落,林子深处甚是沉寂,宇文宁被那两个草原十八部的兵抛在地上,两人调笑几句,别齐齐动手,上去撕扯她身上那月白中衣与明绿缬裙。   宇文宁一边闪躲后退,一边趁那草原十八部的兵不备从他腰间拔下一柄匕首,刚拢进袖间,另一个草原十八部的兵一眼看见,说了几句似乎是咒骂的语言,捏着她手腕便夺去了匕首。   两个草原十八部的兵叽里呱啦说笑着,扯掉宇文宁最后几缕蔽体的绢帛,盯着宇文宁蜜色的酮体,急急的去脱身上铠甲。   宇文宁用尽她生平最恶毒的眼神瞪着两人,手在草丛里乱摸,触到一个冰凉的硬物,是一块石头。她把石头抓在手里,心里想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猛抬起手臂便朝自己脑门拍去。   一根树枝破空飞来,带着凌厉的劲风,撞落了她手中石头。   罗成一个箭步冲来,一脚一个,将两个草原十八部的兵踢飞出去,顺手抓起地上两人留下的大刀,飞掷出去,两人落地的同时,大刀分毫不差的刺入各自胸膛,血溅在树干上,两人瞬间双双殒命。   宇文宁绝处逢生,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罗成,嘴巴张开,却一个字都没有吐出,身上再无一丝气力,晕了过去。   罗成见宇文宁衣不蔽体,晕倒在地,愣了下,忙脱掉甲胄,把里面穿着的玄色袍子裹在宇文宁身上,才将她从地上抱起。   林外的草原十八部的兵见进了林子的同伴都没有再出去,更兼火势越来越大,便不敢再进去,那队长见带来的三百多人只剩下百十人,更不敢恋战,调转马头,便从后面死尸堆里扒开的出口逃了出去。   ☆、第6章   宇文宁悠悠醒来,睁开眼,见林荫恍惚,日影斑斑,一条小径曲折蜿蜒,视野里深绯浓黄木叶随风飘零,耳畔风声啸啸,原来是在马背上。   “你醒了?”清冽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宇文宁这才觉出自己后背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抬眸望去,罗成俊朗的侧脸上兀自粘着血渍,征尘满袍,看上去竟别有一番风采,“我们现在在那里?”   “已进入阴山腹地。”他的语气难掩疲倦,山路难行,坐下马儿行的也极慢。   宇文宁留意到身上穿着的玄色袍子,此刻右臂上的伤口仍隐隐作痛,脚踝的扭伤不似先前那般痛,只有些肿胀。想起自己晕厥前的情形,想来,身上的袍子是他替自己穿上的,身上的伤,也是他给自己包扎的。面上不由火辣辣发烫,心中却是一片暖意。   罗成仍旧行在队伍最后,宇文宁平静下来,蓦然发现前面的同伴少了四个,心中一颤,失声问道:“他们呢?”   罗成沉默良久,声音低沉言道:“掩护我们撤退,死于乱箭,常言马革裹尸还,如今却连他们的尸首却没能抢回。”虽寥寥数言,却难掩悲愤之意。   宇文宁心中也是一阵哀恸,抬眼望去,罗成眸子若云蒸雾绕,布满氤氲水汽,眉宇间的悒郁刺得她心头打颤,她吸了吸鼻子,低声说道:“总有一天,我们会把草原十八部的人驱逐出武川,那时候,他们就是死在自己的国土上。”   罗成低头看了她一眼,似乎为她言语所动,虽没有言语,眸子却稍稍明亮了几分。   木叶飘飞,日影渐渐西斜,山路盘旋而上,愈发难走,鸟鸣山更幽,一行八人,一路寂寂行去。   暮色四合,行至一个岔路口,罗成跳下马,伸手将宇文宁抱了下来,放她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向众人道:“把马匹赶入右侧山道里,我们走另外一条路。”   宇文宁知道他是为了误导草原十八部的追兵,这些马匹本就是草原十八部的,更兼一路狂奔,本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弃之,并不可惜。   宇文宁脚伤未愈,走的极慢,赵镶与罗春要背她前行,宇文宁见他两个身上都有伤,坚辞不受。   罗成跟在后面,忽然大步走上去,一言不发,半蹲在宇文宁面前,宇文宁心中顿时宛若鹿撞,犹豫片刻,伏在了他背上。罗成背着她,仍旧行在众人后头。   八人又走了一程,天色愈发幽暗,罗春行在前头,发现不远处的枯藤后头有一个山洞,与赵镶结伴去探视了一番,里面没有野兽,当下决定在那里歇息。   一路都有草原十八部的追兵,携带的干粮与水早已遗失,当下宇文宁与两个重伤的同伴在洞中歇息,罗成与张允在周围警戒,罗春赵镶则跟另外一个同伴出去寻找食水。   塞外天气冷的极早,更何苦已是深秋时节,宇文宁靠在石壁上,紧紧拥着罗成的玄色袍子,浑身轻轻发抖。   张允走到她身旁,关切的问道:“宇文姑娘,你冷么?”   宇文宁点了点头,饥寒交迫,手臂上伤口火辣辣的胀痛,她牙齿打颤,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张允本是粗犷汉子,犯难的取下兜鍪,皱着眉想了又想,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说道:“我可真是笨,姑娘你等着,我出去捡点柴禾,给你燃一堆火。”   “谢谢。”宇文宁气息微弱,几不可闻,冲张允盈盈一笑。   张允刚要出去,罗成迎面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捆松枝。张允见状,拍着额头,哈哈笑道:“还是小侯爷想的周道。”   罗成径直走到宇文宁面前,放下松枝,先用石头在她脚边垒了个圆圈,才在圈里燃起一堆火。   宇文宁冲他甜甜一笑,面颊上两个浅浅梨涡,火光掩映下,更显得如花容颜,明艳娇美。   张允抱着短刀,弯腰跨出山洞,跟一人撞了满怀,看清来人是罗春,讶然问道:“罗春,怎么了?被鬼追啊,慌里慌张的。”   罗春气息急促,指着身后道:“不好了,草原十八部的追兵来了。”   张允神色一凛,推开罗春,引颈眺望,果然,远处山林里点点火光,隐约可以听见唧唧呱呱晦涩难懂的草原十八部语。   罗成急急从山洞中走出,张允皱眉道:“小侯爷,草原十八部的兵追来了,怎么办?”   罗成向罗春道:“赵镶跟程子兴呢?”   罗春道:“他们去找水,还没回来。”   罗成思索片刻,“你们五人先走,我在这里等他两个回来,快。”   山洞里一个重伤的兵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充满不尽自嘲之意,“小侯爷,老陈伤的太重,咳咳,想偷偷懒,躲躲清闲,咳咳,以前说的同生共死的屁话,做不了数了,你知道,咳咳……老陈一直都是个言而无信的人。”说罢,忽然拔出腰刀,插入了胸口。   这一切也太过突然。   罗成,张允,罗春三人急忙抢过去,“陈仲……”   他因为重伤,行动不便,为了不连累兄弟,便选择自杀。   罗春突然发出一声嚎啕,搂着陈仲身子不住摇晃,呜呜咽咽道:“老陈,老陈,你不是说要教我你陈家刀法的吗?你骗我,骗我……”   张允眉头拧在一起,突然转身一拳砸在了石壁上。   罗成紧紧的盯着陈仲,缓缓蹲下身去,拨开罗春,把陈仲的大刀抽出来,血从刀刃上淌过,慢慢滴落,他凝视良久,才把他与另外四个死去兄弟的兵器放在一起。   宇文宁听罗春说草原十八部兵追来时,怕草原十八部兵看见火光便已扑灭了火堆,此时隔着袅袅余烟,遥望着陈仲歪在一侧的脸,她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泪下簌簌而下。   “罗春,大丈夫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死则死矣,有什么好哭的,当年若不是小侯爷把我们从死囚牢里救出来,早死在那贪官手里了,那里还有今日战场上的痛快杀敌,小侯爷,王大壮先行一步,咱们弟兄,情太长,日子太短,只好来生……来生再来找你们,大家再做兄弟。”说罢,举起早笼在袖中的匕首,刺入胸口。   他就坐在宇文宁对面,宇文宁猛地扑上去想要夺下他匕首,可是他动作太快,宇文宁扑了个空,只握住那没入胸口的刀柄,她痛哭出声,“不要,不要,不要啊……”   虽然一路上未交一言,可是,共过命,换过生死,这样的情谊却是世间最弥足珍贵的。   罗春松开了陈仲,连滚带爬的过来搂住他,“大壮哥,大壮哥……”   饶是张允素来粗犷,从不落泪,此时也红了双眼。   罗成掰开宇文宁紧紧抓着刀柄的手,他抽出匕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僵冷的一如那匕首。他慢慢抹去匕首上的血渍,冷冷的下令,“张允,罗春,你们两个现在就走。”   张允悲痛到了极点,咆哮道:“我不走,小侯爷,你别想让我再丢下弟兄们。”   罗春抹着眼泪说道:“小侯爷,我也不走。”   罗成没有看他们,他双目直愣愣的盯着王大壮,缓缓说道:“我们十一个人来的,现在剩下五个,活着回去,他们的爹娘还等着你们供养。”   张允与罗春互相看了一眼,犹豫片刻,各自拿了兵刃,转身冲了出去。   此时,只有分开走,化整为零,才有可能逃出草原十八部兵的追剿。   周围一片幽暗,寂然无声,远处山间的点点火光,也因距离过远,山雾缭绕,而显得淡薄昏暗,飘忽摇曳,让人觉得仿佛那一切遥远的有些不太真实。   宇文宁浑身滚烫,瑟瑟发抖,她紧紧贴着石壁,泪水无声落下,她想自己是在发烧吧,却丝毫感觉不到*上的痛楚,陈仲与王大壮死前的话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回响,这一切如此真实的发生在她眼前,她哭得头疼。   罗成用匕首在掘坑,脚下的地面都是石头,想要挖开一小块已是十分困难,而他要掘开的,是两个坟墓,他埋头挖着,匕首不好用,便用双手。墓坑在他脚下渐渐变大,泥土沙石和着他手上的血,在一旁越堆越高。   宇文宁吸了吸鼻子,声音沉哑,虽然低沉却铿锵有力,“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罗成停了下来,他安静的听宇文宁吟完,道:“谢谢。”   “罗将军,草原十八部的兵越来越近了,我们要尽快转移。”宇文宁小心提醒他,不能为他们做的更多,那么就坚强的活下去吧。   罗成默然点了点头,将陈仲与王大壮的尸体抱起来放进坑里,用一旁的沙石掩在两具尸体上,做了两个小小的坟茔,他动作虽然很快,却丝毫不见马虎,每一个步骤都做的极其细致。   做完这一切,他拾起地上那六把各式各样的兵器,割下袍子包好系在肩上,扶起宇文宁向山洞外走去。走到洞口,又最后看了一眼那两个坟茔,扶宇文宁在一旁坐下,转身搬起旁边一块巨石堵在洞口。   为了防止草原十八部的兵盗尸,更是为了告诉还未回来的赵镶与程子兴,他们已经走了。   “走吧。”罗成最后看了眼那山洞,扶起宇文宁,向山林更深处走去。   ☆、第7章   风扯着哨子,凌厉异常,山野中不知名的鸟扑棱一声飞起,叫声凄切,震人心魄,夜便愈发显得寒气逼人。两人都是一身玄色袍子,在林间缓缓而行,与夜色融合在一起,仿佛无形的魅魉。   身后的火光忽明忽暗,仿佛地狱使者携带的幽火,渐渐逼近。绝对的沉寂,也绝对的压抑,宇文宁心头怦怦乱跳,满心都是抑制不住的恐惧,不由紧紧抓住罗成的衣袖。   两人仍旧无声的走着,脚下的枯枝发出窸窣的轻响。   宇文宁脚下突然踩空,脚踝上旧伤又发,痛的她几乎窒息,身子一软,便要跌下去,罗成及时拽住了她手腕,扶起了她。宇文宁忍着痛,定了定心神,用罗成的长枪在前面试了试,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她抑制着兴奋,低声道:“罗将军,下面似乎是猎人挖的陷阱,我们下去躲一躲。”   饥饿,寒冷,伤痛,疾病,一日一夜来,体力严重透支却得不到补充,此刻他们也都是靠着意志才坚持下来,已没有体力走的更远。   罗成道:“你都说了是陷阱,要是草原十八部的兵也掉下来……”他没有说完,宇文宁已明白他的意思。   宇文宁望了眼远处的火光,再回头时双眼忽然亮了几分,“我们赌一把。”   罗成想了想,点头道:“好。”   罗成先跳进陷阱,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这个陷阱显然已被猎人废弃了,已与土坑无异,宇文宁蹲在坑边,罗成伸手把她抱下去,又在一旁拉了树枝覆盖在头顶。   现在,天地间唯一的火光也被隔离在外了。   罗成后背靠着土壁,低声道:“我觉得我们这是掩耳盗铃。”   宇文宁艰难的露出一个笑脸,双目仍旧极亮,是掩饰不住的喜悦,“我一向运气不错。”   罗成沉默了一会,“你在发热?”   由于陷阱里空间较小,两人的身子便紧紧的挨在一起,宇文宁方才不觉,被他这么一说,反而心潮一阵澎湃,周围太安静,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脊背陡然便僵硬起来,闷声道:“是。”   远处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宇文宁一时又忘了羞涩,再度紧张起来。   罗成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口中的温热气息扑在她耳边,“以后别再叫我罗将军。”   宇文宁愣了愣,诧异看向他。   罗成接着道:“叫我罗成便好。不要害怕,你知道,草原十八部的兵很笨的,就算我们是在掩耳盗铃,可是他们也只会守株待兔,所以我们不出去,他们就抓不到我们,放心吧。”   他这会给她说的话,比之前的一天一夜都要多,宇文宁更诧异的望着他,罗成忽然冲她一笑。   第一次看见他的笑脸,竟然是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陷阱里,不过在宇文宁心里仍是觉得那笑极美,就像是黑夜里盛开的幽兰,使得她只觉满腹馨香。   黑暗中,他的眸子明亮如昔,闪烁着星辰的光芒,可就是那一点点光芒,却让她心安了许多。尽管她知道,他是在安慰她,因为他们都知道,草原十八部的兵可不是笨到只会守株待兔,否则,千百年来,也不会一直为祸边关,令华夏烽火一再燃起。   “我不想做兔子。”宇文宁忽然俏皮的冲罗成眨眨眼。   罗成瞬间会意,轻轻一笑,“对,我们是比他们更聪明的人,他们才是兔子,我们是猎人。”   “所以,他们更抓不到我们。”宇文宁盈盈一笑,身上再没有一丝力气,歪在了罗成怀里。   罗成紧紧拥着她滚烫的身体,心中也滚烫起来,外面,草原十八部的兵已经走近。   两个草原十八部的兵走到距离陷阱不远处停下来,一边撒尿一边发牢骚,一个在抱怨队长深更半夜让他们在山里乱转抓几个比鬼还难缠的隋兵,另一个在谩骂隋兵阴险狡诈,那边长孙晟连连出奇兵偷袭可汗大帐,这边几个隋兵用诡计杀了他们二百多人,现在又藏起来,找不到人。两个骂骂咧咧,都是一肚子怨气。方便完了,商量着望另外一边去巡查。   罗成听着他们声音越来越远,松了口气,轻轻摇着怀里的宇文宁,眉眼中俱是笑意,“宇文姑娘,你运气果然不错。”   宇文宁幽幽醒来,问道:“他们走了吗?”   罗成点了点头,坐直了身子,“你身子滚烫,病的很重,得赶快治。”   宇文宁有气无力,意识已有些恍惚,声音含糊的说,“开玩笑,荒山野岭,没有医生,没有药,怎么治?”   罗成道:“发烧就是身上太热,刚才过来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水声,你再坚持一下。”他说着抱起宇文宁,纵身跃起,脚在土壁上稍稍借力,便跳出了陷阱。   宇文宁脑中晕晕乎乎,轻笑了一声,便又昏睡过去。   罗成凭着记忆,快速向方才听到水声处跑去,果然,在山林一侧,有一片湖泊,夜色昏昏,水面平静若镜,寒气迫人,仿佛嵌在山间的一块冷玉。   罗成将肩上的兵刃卸下,抱着宇文宁一步步向湖水中走去,湖水冰凉刺骨,罗成迟疑了一下,又返回岸上,放下宇文宁,自己一步步走入水中,直至水没过肩膀才停下,他咬牙坚持着,待到身子凉透,才重新走回岸上,抱起宇文宁,让她身上的热渡到自己身上,如此反复四次,宇文宁身上的燥热才退下去,呼吸也变得顺畅。罗成这才松了口气。   鸟声啾啾,宇文宁醒来时,发现天已微亮。   她缓缓坐起来,觉得脑中清明许多,不似昨晚那般烧的昏昏沉沉,抬眼望去,见罗成双目紧闭,盘膝坐在一旁,他身上的袍子披在自己身上,只穿一件月白中衣。寒风瑟瑟,他束发的银冠松垂,几绺碎发散在鬓角,霜花若雪,落在他脸颊,愈发显得他面容清俊英朗。   宇文宁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感动,忙将身上覆的袍子拿起来,因为脚伤,缓慢挪到罗成身旁,想披在他肩上,罗成似乎有所察觉,睁开眼,问道:“你醒了?”   宇文宁大吃一惊,愣一下,才将手中袍子披在他身上,笑靥若花,“嗯,谢谢你。”   “在山谷里,你救了我们大家。我早该谢你的。”他眸子清冷,可是那不近人情的淡漠却不知在何时已化去不见。   宇文宁迟疑片刻,道:“草原十八部的兵退了吗?”   罗成道:“是,长孙将军袭击草原十八部大帐,他们被调回去回防了。”   “你怎么知道?”   “昨晚他们退兵的时候,我抓了一个草原十八部的兵,他告诉我的。”   看来,他昨晚竟是一夜未眠。宇文宁心里暗暗思量。   “你懂草原十八部的语言?”   “是。”   宇文宁吁了口气,笑的像个孩子,“我们可以回去了。”   罗成抬起头,目光投向远处烟雾缭绕的山间,正是昨日他们伏击敌人的峡谷方向。   宇文宁脸上的笑不由僵住,声音随之低沉下去,喃喃道:“可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罗成看了她一眼,眼中尽是悲愤之色,迟疑一忽,道:“我先帮你治脚伤,还有你手臂上的伤口,也需要换药了。”   宇文宁重重的点点头,把眼里的泪水憋回去,罗成与他们是生死患难的兄弟,他心里的伤痛比自己多了何止千倍,现在要想着如何宽慰他才是,而不是在他面前流露出悲色。   罗成缓缓褪下她鞋子罗袜,挽起裤脚,露出盈盈一握的足踝,肤色光洁若蜜,却有几块淤青。罗成抬眼看了她一下,捧起她纤巧若玉的脚踝,眸子恍若被风拂动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手指骨节分明,轻轻揉着她脚上瘀伤,宇文宁只觉得被他手指碰处,阵阵酥麻,一时竟然忘了痛。   两人目光乍然相撞,一个腼腆,一个娇羞,春韵沈沈而动,秋林萧瑟,柔情却与落叶舞出别样旖旎情愫,晕红的双颊映着纷落若雨的红叶,瑰丽无双。   罗成手上力道渐渐加重,“宁儿,痛了你告诉我。”   宇文宁正自胡思乱想,听说,轻轻点了点头,香腮更红。   罗成手腕猛地一抬,已将她脱臼的脚踝接好。   宇文宁痛呼出声,险些便晕了过去,一时虚汗淋漓而下。   罗成忙抢过去扶着她,“怎么样?”   宇文宁呼了几口气,摇头道:“没事。”   罗成用袖子擦拭着她额头汗珠,拿起一旁水囊,忧虑的说道:“宁儿,先喝口水吧。”   宇文宁抓过水囊,灌了几口下去,勉强挤出个笑脸,“罗成,放心吧,已经不是很痛了。”   罗成面色缓和了些,点了点头,扫了眼她手臂,“你胳膊上的伤……”   宇文宁忙把胳膊伸过去,笑盈盈道:“没关系,现在就换药吧,一起痛过了,就不痛了。”   “也好。”罗成拿出随身带的金创药,挽起宇文宁袖子,露出一截嫩藕般的手臂,拆开白纱裹着的伤口,伤口业已开始痊愈,“这个药涂上会很痛。”   宇文宁点了点头,转过脸去。   罗成深深看她一眼,挖出药膏,仔细的涂在她伤口上,他涂的很细致,每次动手前,都先看宇文宁神色,宇文宁内里忍着剧痛,却总以笑脸相对,可是她眸子深处每一次的震颤却都难逃罗成双目。   罗成下手很轻,尽量减少她痛楚,“宁儿,关云长刮骨疗伤的故事你听说过没?”   宇文宁点头,“听说过,不过关羽过于自负,我不喜他为人。”   “可他确实是个大英雄。”罗成看了她一眼,“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受之痛。”   “他那是变态的自尊心。”宇文宁反驳道。   罗成哂笑,温和说道:“那你呢?我可是知道这个药涂上去是有多痛。”说完便目光和煦的望着她。   宇文宁只觉得喉中一窒,旋即板起脸来,“我不爱喊痛。”   罗成复深深看了她一眼,眸子里是浓浓的情意,语气却有些丧气,“只恨我不能替你受了这痛楚。”   有他这句话,宇文宁霎时只觉得所有的苦楚都值得,她伸出另外一手,覆在罗成手背上,“罗成,我真的不痛。”   “可是我看你这样……心里好疼。”他淡淡说来。   两情相悦,四目含情脉脉相对,一切竟是如斯的水到渠成。   叶落无声。   ☆、第8章   秋山萧瑟,飞鸟逐侣。一阵风来,枝头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飘飞,扑簌簌落地,深深浅浅深绯浓黄,堆锦积绣般落了满地,宛若下起了缤纷的花雨。置身此间,宛若漫步仙境。   两人休息半日,便又启程。   罗成一身玄衣,肩上背了五六样五花八门的兵器,虽然极重,步履却不失轻盈。宇文宁脚伤好了许多,他走的不快,她便与他并肩而行,紧紧扯着他衣袖,仿佛是生恐走丢了一般。   既然他孤僻,不善与人结交,那么我便主动结交他,他现在失去了朋友,心里难过,我更要黏着他,逗他说,逗他笑,不使他孤单。宇文宁默默在心里打好主意。   一群斑鸠栖在远处青杨树梢,听见人声,扑棱棱展翅便飞,罗成不疾不徐从背上抽出一根羽箭,道:“午饭有着落了。”   宇文宁松开他衣袖,站到一边,依着一株山柳看他猎那飞鸟,故意指指点点,叽叽喳喳,说笑个不停,“这一只肥,那一只更大些……”   罗成拉开长弓,羽箭嗖的飞出,第一箭就射穿了两只斑鸠。连发三箭,中了五只。   宇文宁在一旁看得羡慕不已,鼓掌笑道:“射中了,射中了。罗成,你箭法真准,什么时候教我射箭吧?”说罢也不等罗成答言,快跑过去,捡回那五只斑鸠。罗成直在后面说:“慢点,仔细再伤了脚。”   宇文宁拎着斑鸠走回,罗成指了指远处的山坳,“去那边烧烤吧。”   两人转过山坳,在一处平地上停下,罗成卸下肩上兵器,随手捡来,便是一堆干枯的树枝,天干物燥,燃起来并没有烟气,宇文宁早把斑鸠穿成一串,等火烧起来,便架在上面烤。   阴云聚拢,天色渐而阴沉,火上的斑鸠慢慢变得焦黄,香气四溢。   “只怕要下雪了。”   “下雪?”宇文宁不可思议的看看罗成又抬头看看天,“不过才九月中旬,怎么会下雪?再说这天也不觉着多冷。”   “塞外的天气就是这样。”罗成又朝火堆上加了些柴,“所以我们要尽快过阴山,回到关内。”   宇文宁吐吐舌头,“若真下起雪来,我们只有这两身行头,要被冻成冰块了。”   宇文宁忽然想起了大义公主的嘱咐,这两日来奔波流亡,可别把那荷包弄丢了,她拿起一旁的包袱,打开来看,荷包跟那玉佩都还在,悬着的心便放下了,“罗成,你可知道武功县在那里?”   罗成看了眼她手中的荷包与玉佩,淡淡道:“在京兆郡。”   京兆郡,也就是隋京都长安附近,还挺远,宇文宁一边寻思,一边转着手中的烤斑鸠,“对了,还没有问过你,你家是那里的?”   “幽州。”罗成又折了几根松枝,加在火堆上。   幽州,宇文宁迅速在脑子里搜罗着从雁门郡至幽州的线路图,沿途可有什么好玩的去处,“罗成,你能不能带我去五台山?”   罗成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忽然沉沉,垂目不语。   宇文宁见罗成不答应,继续软语央告道:“我一岁的时候,北周国灭,被送往草原十八部,这还是第一次离开北地,以前总是听皇姑姑说故国有多好,一直想去看看,现在有机会了,罗成,你能不能别把我丢在雁门郡,古诗云“戒得长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莲色。”正是题的五台山,从雁门去幽州,正好经过那里,带我去看看,好不好?”宇文宁故作无辜,可怜兮兮复又含情脉脉的望着罗成。   罗成被她这么看着,忙转过脸去,神色显得极为腼腆,“好啊,我,我也没去过五台山。北齐时候,五台山上有寺庙两百余座,先前又听说皇上下诏在五个台顶再各建一座寺庙。不过你说的古诗,我可没听说过。”   宇文宁一愣,心道,是啦,这可是唐朝李白的诗,你自然没听过,忙呵呵一笑,打哈哈道:“别管什么湿的干的了,我不过也是听皇姑姑随口说的,来,斑鸠烤熟了,尝尝我手艺如何。”   宇文宁一时忙忙的取斑鸠,竟然忘了烫,刚拿在手里,便尖叫着跳起来,顺手扔了出去,“哎呀,好烫,好烫……”   “怎么了?烫着了吗?”   罗成拉过宇文宁双手,见她雪白指尖上已起了几个粉红的水泡,宇文宁被他握着双手,双颊晕红,虽然指间火烧火燎的疼,心头却甜的似蜜糖。   “与我一起,总是让你受伤。”罗成歉然注视着她。   “没关系。”宇文宁故作轻松的笑,双目弯弯若两泓秋水,“我饿了。”   罗成应了一声,忙走过去拾起宇文宁扔出去的斑鸠肉,吹掉上面浮灰,用匕首切做小块,递给宇文宁。   虽然没有椒盐,这斑鸠的滋味却也很好,宇文宁一边吃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罗成闲聊。   “幽州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   宇文宁冲罗成眨眨眼,“为什么一提幽州,你就不自在?莫非,你不喜欢幽州?”   ……   “那你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一定是个大英雄,你娘亲是不是很贤惠?”   ……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好啦,我不问了……”   罗成撕掉一块斑鸠腿递给宇文宁,沉默良久,才道:“其实我这次出来,是偷偷溜出来的,你是第一次离开草原十八部,我却是第一次离开幽州,爹不允许我在外面乱交朋友,娘更是严厉,我每次出门,她都会盘查。”   宇文宁慢慢咽下口里的食物,静静望着罗成。心情复杂至极。   四岁那年,爸妈出车祸去世,她便与哥哥相依为命,看见别的小孩有父母就特别羡慕,一直渴望家庭的温暖,却想不到,有父母也会有烦恼。   “宁儿,你想什么呢?”   宇文宁回过神,粲然一笑,道:“我在想,我一岁的时候,父皇母妃就去世了,我一直都,很想他们。”   罗成迟疑一下,郑重的望着宇文宁,道:“宁儿,你父母虽然去世了,可是从今往后,我就是你最好的朋友,无论如何,总不会再教你孤苦无依。”   宇文宁心中一酸,泪水不由得落下,继而又破涕为笑“谢谢你,罗成。不过我可不要你像你爹娘那样管着我。”   罗成微笑道:“自然不会。”   “我也不要你像对张允赵镶他们那样对我。”   罗成腼腆一笑,“他们是我兄弟,你是女孩,不会跟他们一样。”   宇文宁一把搂住罗成脖子,笑吟吟道:“罗成,你真好。”   罗成心神激荡,定定神思,轻轻拂开宇文宁双臂,“好啦,宁儿,赶紧吃吧,吃完我们好赶路,你看这天越来越阴了,可是你说的,大雪之前过不了阴山,要冻成冰棍的。”   “知道了。”宇文宁露出个大笑脸,眸子弯弯若月牙,梨涡浅浅似带雨杏花,罗成痴痴看着她,连柴禾爆开的火星子飞到袍子上也未察觉。   宇文宁一眼瞥见,指着罗成袍子咯咯笑了起来,笑的太厉害,被食物呛住,又咳嗽起来。   罗成面上一红,忙转开脸不敢看她,一手给她捶着后背,一手弹落袍子上的火星子。   两人饱餐过后,向山顶攀爬上去。   寒山苍苍,秋水潺潺。山路蜿蜒,盘旋而上。   “午后我们就可以到山顶了。”罗成用匕首砍下一截树枝,削掉叶子,让宇文宁撑着爬山。   “奥。”宇文宁试了试罗成做的手杖,倒蛮好用。心里寻思,依罗成所说,他家教甚严,若是到了幽州,他爹娘不许他与我交往,我就见不到他了。心头怅然,便只盼着时间慢点过,脚下的路永无尽头才好。   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字,就是拖!   “哎呀,罗成,我们休息一会吧。”宇文宁气喘吁吁,揉着胸口偷偷看罗成。   “宁儿,不是刚休息过吗?”罗成诧异的望着她。   “罗成,草原十八部有山吗?”宇文宁搂着手杖歪着脑袋,期许的望着罗成。   罗成果然不负她期望,摇头,“极少。”   “是啊,在草原十八部的时候,我都没有爬过山,走平路呢,我是这个,可是走山路,我就不行了。”宇文宁哭丧着脸,举着小手指头在罗成面前晃来晃去。   “奥。那我们坐下歇歇吧。”罗成先扶宇文宁坐下,又解下兵器放好,自己才坐。   宇文宁心里暗爽过后,又是一阵感慨,在现代我都三十一了,人民教师,在所有人眼里,从来都是端庄得体的。来到这里,还要学人家小姑娘装可爱扮无辜,真是好笑,不过心里似乎还挺甜的,不对,在这里我才十六,本来就是小姑娘嘛。   罗成见宇文宁眼睛滴溜溜转,颇为纳闷,“宁儿,你在想什么呢?”   宇文宁一愣,忙眯着眼冲罗成笑,“我在想这里景色很美。”   罗成随着她目光望去,“有吗?我觉得很平常啊。”   宇文宁咳了一声,信口胡诌道:“你看啊,这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难道不美吗?”   罗成更加纳闷,刚看过来,宇文宁自知难圆其说,不待他开口,先拉着他胳膊靠在了他肩膀上,罗成心中顿时狂跳不已,低头看去,宇文宁嘴角微微勾起,睫毛卷曲上翘,小声嘟噜道:“我困了,睡一会再走。”   罗成犹豫片刻,才伸手揽住了她肩膀,“好,你睡吧。”他早看出来宇文宁有意拖沓,心里想,定然是她想到我昨晚未曾好好休息,是想教我歇息才如此。罗成静静的看了宇文宁一会,闭上眼,也准备休息,只是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总是在他鼻端萦绕,弄得他心中烦乱不已,虽然疲倦,却是如何都睡不着。   宇文宁等了一会,偷偷睁开眼,想看罗成是不是睡着了,却正好迎上他的目光,罗成眸子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她,目光柔和若午后暖阳般照射着她面庞,宇文宁不由也注视着他,目光温柔似水。   宇文宁眸子澄澈清明,微微眯着,弯弯两泓,好似夏日夜晚的月牙,忽然她眼睛眨了一下,指着远处欢喜雀跃道:“罗成,快看,下雪了。”   罗成转过脸望去,眸子也亮了起来,“真的下雪了。”   天上阴云散去,没有风,雪珠子簌簌而下,晶莹剔透。远处层峦叠嶂,林木扶疏。   “秋阴不散霜飞晚该就是这般了吧,哎呀,不好了,我们要变冰棍了。”宇文宁的表情是哭笑不得,不知是在欢喜还是在忧愁。   罗成把宇文宁从地上拉了起来,“宁儿,快走啊。”   “嗯。”宇文宁重重点头,拿起一旁的手杖,向山顶爬去。   天地茫茫,雪越下越大,若扯断了的棉絮,纷纷扬扬。不知何时,脚下的路已斑白,宇文宁的兴致却越来越高,回首来处,已被白色笼罩,一片清冷孤寂。   山路落了雪,便滑溜难行,罗成紧紧牵着宇文宁胳膊,生恐她摔倒。   宇文宁抬眼看,罗成发髻上落了密密一层白雪,黑衣白雪,相映成辉,更显得他面目俊逸若朗月青山。心里不由一阵怅然,喃喃道:“白头……这样一直走下去,能不能走到白头呢?”   朔风正紧,雪花卷着枯叶扯着哨子在风中飞旋,罗成没太听清楚,看向宇文宁,“宁儿,你说什么呢?”   宇文宁敛起眼中怅然之色,双眸眯起,笑靥如花,大声喊道:“我说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总是文不对题。”罗成略微带着嗔怪,笑看着她。   “人家书没有念好嘛。”宇文宁笑得一脸纯真。   ☆、第9章   月色清寒,雪落无声。   人影却比月辉还要淡,浅浅晕染在莹白雪地上。两袭玄色袍子在雪白晶莹的林间穿过,仿佛自水墨中走出,步入山水卷轴中去。   “宁儿,你瞧,前面有间木屋。”罗成又将背上的宇文宁向上送了送,黯淡的眸子明亮起来。   宇文宁抬起倦怠的双眼,看了一眼,因寒冷疲倦而暗沉的眸子也有了光芒,喃喃道:“木屋,木屋,有了木屋,我们就不冷了是么?”   “是,不冷了。”罗成加快了脚步。   走到屋檐下,罗成放下背上的宇文宁,整了下仪容才举手叩门,“有人在家吗?我们是过路人,逢此大雪,想在贵处借住一宿。”   空山寂寂,唯有雪花簌簌而下,并无人声。   宇文宁一边拂落罗成肩上雪花,一边凑在门缝向里面望去,低声道:“罗成,里面该不会没有人吧?”   罗成又敲了几下门,“请问有人吗?”   宇文宁也跟着喊道:“有人吗?没有人我们进来了。”   仍旧无人应答。   罗成道:“看来是没有人,想来是猎户在山中围猎时搭建下用于临时居住的。”   “我们进去吧。”宇文宁推开柴扉。   月华映着雪光照进窗牖,屋里并不显得幽暗。虽然木屋里头仍旧极冷,却有干燥柴禾可以烧来取暖,比着外头荒山野岭,已是好了许多。   屋子正中摆着一个火盆,罗成划亮火折子,一堆篝火燃起,屋子里的寒气稍微褪了一些,宇文宁惨白的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她搓着冻僵的双手,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一张整树根的桌子靠后墙摆着,上面堆了些笨重的工具。   “这里果然是猎人住的地方。”   两人身上都是薄薄一件单袍,在雪中行了半日,四肢早已僵硬,罗成盘膝坐在她身旁,揉着她先前受伤的脚踝,好让血脉流通,促进伤势早些痊愈。   宇文宁见罗成面色见忧,眉头锁着,故意玩笑道:“罗成,你怎么不说话,舌头冻坏了吗?”   罗成淡淡一笑,怔仲片刻,望着窗牖上的缝隙,缓缓道:“也不知道张允罗春怎么样了,这一路上都没有见他们留有记号,还有赵镶与程子兴,他们回到那个山洞,若是遇上草原十八部的兵……”罗成脸上忧色越来越重。   如此大雪,即便是逃离草原十八部人的虎口,只怕也很难走出重山,宇文宁心中叹了口气,强做笑脸,宽慰罗成道:“放心吧,他们为了你那句话,也会活着回去的。”   他说陈仲王大壮等人的爹娘还等着他们照顾!这会是他们最大的动力。   远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在雪夜里分外清晰。   “有人来了。”罗成皱了皱眉。   “是这里的猎人吗?”宇文宁跑到窗前,趴在窗缝上朝外望去,视野里却是一片黯淡的银白色,并未见人影。   “先把火熄灭。”罗成三两下扑灭了火,摸了把匕首揣在袖中,迅速将那一堆兵器藏在了墙角那堆柴禾下面。   “草原十八部兵的!”宇文宁听到远处的交谈声,大吃一惊,远处山坡下已有两个臃肿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藏起来。”罗成神色一凛,拉着她躲进柴堆后面去,低声道:“也有可能是草原十八部的百姓,在山里打猎。先摸清他们底细。”   宇文宁点点头,躲在罗成身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宇文宁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不过听那语调,应该心情还不错。紧接着便响起了开门声,两人并没有径直进屋,而是在檐下拍干净了身上积雪才进来。   一个络腮胡子的脱了外头罩的羊皮袄子,从腰间取下酒囊喝了一口,递给那个容长脸的,转身抱了堆劈柴,在火盆里升火,他手触碰到铜盆边沿,脸上显出狐疑的神色,用草原十八部的语言说道:“盆是烫的,有人!”   容长脸的汉子警惕的放下酒囊,拔出了腰刀,警戒的看着四周,低声说:“我兄弟在莫顿将军麾下做小队长,说有几个比鬼还难缠的隋兵逃进了山里,叫我这两天进山打猎小心点呢。”他说着跳到柴堆一侧,用脚踢了几下。   络腮胡子升起了火,从地上抓起根劈柴做棍棒用,也向柴堆这边走来。   宇文宁心里咯噔一下,紧张的看着罗成,罗成心里已有了计较,示意让她放心,缓缓站了起来。   两个草原十八部的人看见柴堆后藏的果然还有人,都吓了一跳,紧张的盯着他,便要动手。   罗成用草原十八部的话说道:“两位大哥,且慢动手。”   两个草原十八部夫人人听他说的一口流利的草原十八部的方言,放松了些警惕。   容长脸的横在胸前的刀稍微放低了些,问道:“你躲在后面干什么?”   罗成弯腰拉起了宇文宁,道:“我跟媳妇遇到大雪,看见这里有间屋子,就进来避一避,刚才听见脚步声,以为是混入山里的隋兵,所以才躲在这后面。”   容长脸的打量着他二人,走到了火盆旁坐了下去,回过头问道:“你是怎么听说山里混有隋兵的?”   罗成微微一愣,含笑道:“隋兵不是打过来了吗,听说在前面独石谷口还杀了我们好多兵。”   容长脸点了点头,拨着盆里的火,掏出酒囊喝了一口,不无感慨的道:“打来打去,苦的还是我们百姓,听说隋朝现在富庶着呢,早不是以前的周朝可比的。”   络腮胡子乍见宇文宁,滚圆眼睛滴溜溜转,盯着她瞧个没完,笑着道:“你这媳妇生的挺俊,怎么看着不像是我们草原十八部的婆娘,倒像是个汉人的婆娘。”   罗成看了宇文宁一眼,不置可否的冲络腮胡子干笑了两声。   宇文宁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看他们神色有些怪异,不禁拿眼睛去看罗成,带着询问,罗成冲她淡淡一笑,好叫她放心。   容长脸把手里酒囊抛给络腮胡子,骂道:“你小子别净看了。”又向罗成道:“小兄弟,过来烤火。”   罗成应了一声,挽着宇文宁走到火盆旁,盘膝坐了下去。宇文宁紧紧挨着他坐下,因怕露出破绽,只低着头,垂目看着跳动的火焰。   络腮胡子从怀里掏出块熟牛肉,用匕首割下一块,笑瞅着宇文宁,忽然扯过她手臂塞进了她手里,唬的宇文宁一跳,惊疑不定的瞪着他。   罗成在那人拉宇文宁时,眸子中寒气陡然一盛,又见那人松开了手,没有恶意,遂按捺了下去,松开了拳头。   络腮胡子并未留意罗成神色,仍旧笑吟吟的瞪着宇文宁看个没完,“吃啊,赶紧吃。”   宇文宁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只好点点头。   罗成冲那络腮胡子道了句谢,以目光示意宇文宁,教她安心。   容长脸的汉子小口啜着酒,只冷眼旁观。   络腮胡子看着他们“眉来眼去”,笑嘻嘻道:“小兄弟,你这媳妇莫不是个哑巴,怎么不见她说话呢?”说罢又推了推宇文宁手臂,“妹子,赶紧吃啊,吃完了我这里还有呢。”   宇文宁被他推攘的正是那条受伤的胳膊,不由便“哎呀”了一声。罗成不禁担心的看了她一眼。   容长脸汉子瞳孔收缩了一下,继而呵呵干笑起来,拉了那络腮胡子一下,打圆场道:“人家妹子脸皮薄,别净扯淡。”他又把酒囊推到罗成手里,“小兄弟,喝一点,暖暖身子。”   罗成接过酒囊,含笑道:“多谢大哥。”   容长脸略点了点头,又扯了那络腮胡子一下,“出去撒泡尿。”   络腮胡子愣了下,拿起羊皮袄披上,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宇文宁见他们走远,松了口气,低声问罗成:“他们干什么去了?”   “方便。”罗成盯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一眼。   宇文宁点了点头,又问道:“刚才那个大胡子说什么呢?你为什么不答?一定不是好话对吗?”   罗成想了想,含笑道:“他夸你漂亮呢,宁儿,我觉得另外一个人很聪明,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了破绽,他们不是草原十八部的士兵,我不能杀他们,等一下若是动起手来,你记得躲在我身后。”   宇文宁神色一肃,想了想,点头道:“好。”   罗成指了指宇文宁手里的牛肉,“这肉那大胡子自己也在吃,应该没问题,先吃点,补充体力。”   宇文宁皱了皱眉头,嘀咕道:“可是他揣在怀里,看着挺脏的。”   罗成笑了下,从宇文宁手里拿过牛肉,取出匕首,迅速将外面那一层削掉,复又递还给宇文宁,“这样可以了吧?”   宇文宁盈盈一笑,“我们一人一半,等下若是有危险,你还需要体力保护我呢。”   罗成腹中早都饿了,也不推辞,用匕首将那块牛肉分作两块,一人一半。   宇文宁细嚼慢咽,吃的不快,罗成却是三两口便吃尽了。   不多时,两个草原十八部的人一前一后的推门进来,络腮胡子对宇文宁仍旧是一脸垂涎,容长脸的汉子紧了紧羊皮袄子,盘膝坐下,“这雪下起来,怕是要没头了。”   风愈发大了,木屋似乎都要被卷起来。雪花从窗缝里飞进来,映着火光,一闪一闪,落进火盆里,哧的一声化作团轻烟,便没了。   不过片刻,宇文宁身后的地上, 便落了厚厚一层雪,她身上袍子单薄,冰天雪地,虽然笼着火盆,可这个四面透风的木屋里仍旧是呵气成霜,身子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罗成看她冷,便握住她的手。   对面,容长脸的汉子,已闭上了眼,看来是要眯一会。   络腮胡子骂了句:“这鬼天气,要冻死人了。”也紧了紧袄子,缩起脖子准备就睡。   宇文宁见那两人都闭了眼休息,遂朝罗成怀里靠了靠,后背贴着他胸膛,暖意便从他身上丝丝传过来。   罗成迟疑了下,伸手环住了她肩膀。   两人互相取暖,身子渐渐暖起来,连日奔波的倦意便一发涌上来,宇文宁眼皮越来越沉,不多时就睡着了,罗成看对面那两人也都睡熟了,心中最后一丝戒备也退下了,再也坚持不住,拥着宇文宁,沉沉睡去。   外头的寒风更加肆虐,几棵树被连根拔起,又被朔风卷着跌入山谷,雪花鹅毛般落下,天地间冰冷的无一丝气息。   ☆、第10章   火盆中的柴禾毕剥剥爆响,炸出了几个火星子。   睡梦中,罗成只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杀气逼近,他霍然睁开双目,大吃一惊!   因为火盆对面已空,两个草原十八部的人不知去了那里。   罗成刚要转身,一把冰冷的刀便架在了他颈上,刀刃挨着肌肤,冰凉刺骨。   容长脸的汉子阴森森在他身后道:“别动。”   暗影中,络腮胡子拿着一捆麻绳,缓缓走过来,淫亵的盯着宇文宁,“小子,只要让你婆娘好好伺候伺候咱们兄弟,就饶了你们两个的小命。”   罗成怒气上冲,眸子一寒,揽着宇文宁猛然起身,一手向后撞落了容长脸汉子架在他脖子上的大刀,一脚踢出,整个火盆便扣在了络腮胡子身上。他这一起一撞一踢行云流水,连贯至极,紧接着身形又一闪,便退到了柴堆旁,弯腰探身,抽出了先前藏在柴禾下的长枪。   宇文宁直到此刻才醒来,她困惑的看了看屋子里的情形,明白了大概,紧张的盯着罗成,脱口而出,“罗成,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   络腮胡子啊啊怪叫着抖落身上灰烬火苗。   容长脸匆忙拾起大刀,警惕的盯着罗成,“你们是汉人?”   罗成持枪而立,用草原十八部的方言答道:“是,我不想杀你们,赶快走吧。”   宇文宁虽然听不懂罗成说什么,不过看他们神色已猜到几分,紧声向罗成道:“听说过老人与蛇的故事吗?”她显然也没打算等他回答,继续道:“老人捡了一条冻僵的蛇,让他在自己的棉袍里取暖,可是蛇醒了之后,咬死了老人。”说罢紧紧盯着罗成。   罗成注视着她说道:“他们是普通百姓,我不能杀他们。”   容长脸盯了罗成一眼,眼中是恶毒与戒备,伸手拖过络腮胡子,两人皆后退着走出了木屋。   罗成见他们退了出去,走至门口,关了柴扉,转身向一脸戒备的宇文宁说道:“宁儿,他们走了,没事了。”   宇文宁站在原地,并不动,良久,缓缓道:“罗成,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则,可是你想过没有,草原十八部的士兵屠戮汉人,是谁提供给他们武器,马匹,粮草?还不是他们的百姓?说这些,可能是我狠毒狭隘,咱们就不论这个,单说方才那两人,虽然我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不过他们应该没打什么好主意,这荒山野岭的,无非就是想要劫财劫色,这样的人,与强盗何异?你不杀他们,他们即便不来害我们,还有可能会害其他汉人,甚至害他们的同族。”宇文宁说罢,叹了口气,黯然道:“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晚了,他们已经走了,我只是,只是想告诉你,人善被人欺,要学会保护自己。”   罗成把手里长枪靠在一旁,拾起地上的铜盆,重新升起火来,隔着跃动的火光,他脸上是淡淡的笑,眼中透出一种柔和又坚毅的光芒,那是信念的光芒,“宁儿,你说的不错,他们确实起了邪念,可仅仅如此,也罪不至死。不杀无辜百姓,不杀手无寸铁之人,这是我带兵的信仰,我一直很佩服一种人,他们有力量,有能力,很强大,可是却从不欺负弱小,我想成为那种人。让四方臣服,让坏人弃恶从善,不能只靠武功,而是要靠感化,唯有他们心悦诚服,才能真正从善如流。”   罗成说罢,拉宇文宁在他身旁坐下,“好了,今天晚上他们不敢再来了,休息一会,等天一亮我们就走。”   宇文宁点了点头,靠在罗成肩膀上,轻轻揽着他后腰,“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信服。自古以来,只有弱肉强食,不论是秦统一六国,还是隋统一南北诸朝,从来都没有被感化,都是被征服。”说罢,闭上了双目,神色虽恬淡,眉头却微微蹙着,蕴藉着怅然之意。   罗成拥着她身子,看火光闪烁,雪花飞进屋子,轻盈的飞舞,落入火中,明灭灿然。严寒刺骨,可是拥着她,心却是暖的。   罗成不觉便揉了揉她的眉头,“宁儿,不要想了,睡吧。”   宇文宁默然点了点头,含糊吟道:“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脸上神色似泣似笑。   君王的万古功业,总是要用征夫的白骨与思妇的眼泪来构筑!   罗成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却听出她语气中无尽的悲悯意味。他不禁又揉了揉她若烟轻似雾淡的双眉。想她不过十六七岁,许是从小经历了国破家亡,才会有此感慨。罗成不由对怀里的人儿更加怜惜。   盆中的火渐渐小了,罗成又朝里头加了些柴,火又旺了起来,罗成紧了紧单薄的袍子,闭上眼,准备睡一会。   半睡半醒之际,忽然听见头顶咔嚓一声,罗成一个激灵,揽着宇文宁跳了起来,原来是雪太大,屋顶承受不了积雪的重量,梁木从中折断。   大团的雪从坍塌的屋顶落下,扑灭了盆中的火。咔嚓咔嚓的闷响一声紧似一声,椽子正一根根断裂。   罗成抓起那一包兵器迅速系在背上,一手挽着宇文宁,一手拿起长枪,望门外奔去,最后一条梁柱一声脆裂,伴着大坨的积雪直压下来,罗成一眼瞥见,情急中,掌上用力将怀里的宇文宁推出了门卫,而落下的重力,他却独自用肩扛着。   宇文宁被他推出门外,双脚陷进雪中,反倒阻住了前扑之势,她忙转过身来,便见整个屋顶压了下去,罗成一袭黑袍,半跪其中,身形被那落下的惨白淹没。   “罗成……”宇文宁痛呼一声,奔了上去。   宇文宁跪在雪地上,用手拼命扒着积雪,“罗成,罗成,罗成,你不要死,不要丢下我,罗成……”她在风中一边哭泣,一边剧烈的咳嗽起来。   积雪之下,终于响起了一声咳嗽,“宁儿,你压着我腿了。”   宇文宁破涕为笑,“罗成,你还活着。”说着把手里的积雪撒了出去,忙朝后退了又退,急切的问道:“这样可以了吗?你赶紧出来啊,我要怎么帮你?”   “我自己可以出来。”罗成伸出一只手,攒足气力,挪开了压在背上的横梁,从雪堆里爬了起来。   宇文宁跑上去扑进他怀里,眼泪复又落下,“罗成,你吓死我了。”   “这不是没事吗?”罗成又咳了两声,笑着说。   宇文宁从罗成怀里钻出来,轻快的拍打着他身上积雪,“身上可有不适?”   “好着呢。”罗成又咳嗽了几声,喉间一阵腥甜,却是方才重物砸在背上,压得内脏出了血,他不动声色,咽下了口中腥甜的血,故作轻松的揉了揉宇文宁的长发。   宇文宁悬着的心略微放下了些,朔风凌厉,她不住打着哆嗦,紧紧抱着肩,环视四周,“现在怎么办呢?”   罗成指了指前头,“走吧,这么冷的天,更要活动,不然真会冻死。”   宇文宁点了点头,握住了罗成的手。   “你怎么一直在咳嗽?”   “咳咳,伤风了。”   “不对,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伤风了?”   “不是常说,咳咳……常说病来如山倒吗?”   宇文宁哆嗦着,狐疑的盯着罗成,“你莫不是被压坏了那里?”   罗成忙摇头,“没有,好着呢,快走吧,翻过这道梁,就是阴山南麓了。”   宇文宁憧憬的望了眼无边无际的冰雪,身子哆嗦的更厉害,“嗯,快要回去了。”   忽然嗖的一声响,宇文宁吃了一惊,就见罗成被倒挂了起来。原来是他脚下踩到了猎兽的夹子。   夹子深入肉中,罗成痛的大叫了一声。殷虹的血滴滴答答落在雪地上。   “罗成,你怎么样了?”宇文宁扔下肩上包袱,又着急又担心,一时没了注意,在雪地上转了两圈,蓦地瞥见旁边的榆树,倒挂罗成的绳子正好系在那颗树上,只要隔断绳索,便可以放下他。   “罗成,把你匕首扔给我。我上去割了绳索放你下来。”宇文宁跳着脚喊道。   罗成忍着痛,道:“你站着不要乱动,我想他们布下的还有别的陷阱。”   “他们?你说那两个草原十八部的人吗?”宇文宁胸口怒气上窜,道:“真是反被毒蛇咬了一口。那你怎么办啊?”   “我自己有法子下去。”罗成吸了口冷气,取出匕首,攒足气力,纵身向上跃起,想抓住绳索,可是无处借力,并不能跳太高,奋力一跃,到底差了一小截。   再一次落下,绳子猛地绷紧,扯动脚上铁夹,伤处自然被撕扯的更深更紧,罗成忍不住痛呼出声,眉头紧紧拧起。鲜血再一次如急雨般落下。   宇文宁可以想象那种钻心蚀骨的痛,心疼的尖叫一声,泪如雨下,“罗成,罗成,你不要动了,我去救你,把你匕首扔给我,快啊。”   蓦然从两下里奔出两个人来,一个哇哇怪叫,一个阴冷的骂了一句,都欺近宇文宁身前。   宇文宁认出是那两个草原十八部的人,双膝一软,险些摔倒。   络腮胡子一脸淫邪,用草原十八部的话大叫:“小美人,总算教你落入老子手里了。”说着便扑了上去,把宇文宁扑倒在地,按在了身下。   容长脸扫了罗成一眼,冷冷道:“上面的滋味不错吧,呵呵,要不了半个时辰,管教你活活冻死。”言罢转身踢了那络腮胡子一脚。   那络腮胡子忙爬了起来,哈哈笑道:“小弟忘了,大哥你先来。”他抖了抖身上雪,又向头顶悬着的罗成笑道:“你这婆娘可真水灵,哈哈,这叫声也动听,叫的老子现在就火大,不过说好了老大先办,等下教你这小白脸瞧瞧老子的本事,准教你婆娘欲仙.欲死,你瞪老子干啥,不准瞪,你还瞪啊?”络腮胡子说着,弯腰抓起一把雪向罗成脸上砸去,恶狠狠道:“死隋人,叫你瞪!”   罗成侧头躲开,怒吼道:“放开她啊。”声若巨雷,震彻空山。他深吸口气,大啸一声,纵身上窜。这一次却恰恰握住绳子。他长臂一挥,隔断绳索,凌空转身,纵身扑向容长脸的汉子,那人刚转过脸来,他手中匕首已□□那人后心。   他左手在背后一捞,取下长枪,用力掷出,络腮胡子震惊之下,口中话还来不及喊出,便被他一枪刺死,长枪插在他胸口,微微晃动,他身上向后倒去,却已死了。   宇文宁衣衫不整的躺在雪地中,眼中是过度恐惧与绝望的光芒,罗成拨开压在她身上的容长脸汉子,急切的唤道:“宁儿,宁儿,宁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宇文宁突然放声大哭,一把搂住了罗成脖子。   “好了,好了,是我对不起你,我一早就该杀了这两个坏人,对不起宁儿,别哭了,别哭了。”罗成心疼的搂着她,轻轻抹掉她脸上的泪水,把她散开的袍子前襟重新系好。   “罗成……”宇文宁哭的更加委屈,紧紧抱着罗成,“我还以为我们都要死了,我再也抱不住你了。”   罗成咳嗽了两声,道:“乖宁儿,我们不是都好好的吗,别哭了,我们都会长命百岁的!”   宇文宁忽然从他怀里爬起来,“罗成,你的脚怎么样了?”她拉开他袍子,见他脚旁的雪已被伤口流出的血濡红,他割断绳索,没了力道,铁夹松了些,宇文宁轻松便把那个东西从他脚上除了下去。   宇文宁生怕弄疼了他,手轻轻颤抖,慢慢褪下了他脚上鞋袜,脚背上几个深深的血窟窿,是铁夹嵌入肉中造成的,这会皮肉外翻,已是血肉模糊。   宇文宁手抖的更厉害,掏摸好久才从罗成怀里取出金创药。   罗成脸色早已是青白,淡淡一笑,握着她的手,“宁儿,我自己来吧。”   宇文宁点了点头,把药放在他手里。   “宁儿,你先去把他们两个身上的袄子马靴脱下来,我冷的紧。”罗成故意要把她支开。   宇文宁点了点头,“好,你等着。”转身扑向了一边的尸体。   罗成咬了咬牙,抓起一把雪,在伤口处一遍遍擦过,额上不由便青筋暴突,冷汗淋漓。借着雪光,见伤口已擦干净了,他才倒出金创药,涂在伤处。   宇文宁拿着棉衣靴子跑回来,见罗成已上好了药,正在包扎,她忙接过他手中的纱布,轻轻托起他的脚,仔细的包好。   彼时天色将明,东方已现了鱼肚白,劫后余生,两人紧紧的拥在一起,但见关河万里,惟余莽莽。   ☆、第11章   宇文宁砍了树枝,作成一个木筏,教罗成躺在上面,他虽人高体重,好在下山路上皆是下坡,又被北风推着,不用费多大力气,木筏便会滑行。   宇文宁把绳索挽在肩膀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饶如此,不多时,浑身却还是大汗淋漓,索性脱了从草原十八部的人身上剥下来的棉袍,一股脑给罗成盖上。   “宁儿,你这样会着凉的。”罗成语气虽然嗔怪,却是怜惜她,又要给她披上棉袍。   宇文宁一步跳开了,分辨道:“不会啦,你躺着不动才冷呢,赶紧把脚养好了,换你来拉我。”她嫌弃似地说,其实是知道罗成的脚伤一时半会好不了,故意拿这话堵他的嘴。   果然,罗成无言以对,只好躺回去。   “宁儿,歇一会吧。”没走多远,罗成便叫停,实是怕宇文宁累。   宇文宁看看路途仍旧遥远,回头看来路,先前那一排蜿蜒曲折的脚印早被积雪掩住了,不耐烦般的嚷嚷道:“罗成,你怎么婆婆妈妈的,罗里吧嗦惹人烦。”头也不回,仍旧急急的赶路。   罗成躺在木筏上,无法可施,只好低声道:“好了,我闭嘴就是,不惹你烦了。”   宇文宁浅浅一笑,心头一阵甜蜜。   踏着碎琼乱玉,穿过皑皑重林,日暮十分,终于到了阴山南麓。   雪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停了。   山下不远处便有一个小寨子,住着十几户人家,世代以打猎为生,村中炊烟袅袅升起,一派宁静祥和。   罗成从木筏上坐起身,“宁儿,那个寨子里都是汉人,村口那户人家是两个老人家,我们来的时候,还在他家里借宿过,今晚仍去他家里吧。”   宇文宁松开背上绳索,扶着罗成站起来,“好,你慢点。”   两人刚走到篱笆外头,一个精神铄朗的老汉便从屋子里探出头来,认出罗成,笑着迎上去,“小将军,你总算回来了。”   屋中老妪听见声音,也蹒跚着走出来,“哎呀,你们在独石谷口杀敌,我们都听说了,日也盼夜也盼,总算把你们给盼回来了。”   老汉又道:“小将军,你这腿是怎么了,受伤了吧。”说着上来搀住罗成。   罗成笑着道:“谢谢老伯,大娘。”   老妪拉着宇文宁看了一圈,觑着眼赞叹不已:“这孩子是谁啊,生的可真好看,老人常说的故事里头那山上牧羊的仙子兴许就是她这样的。”   宇文宁抿着嘴一笑,道:“大娘过奖了。”   老汉扶着罗成在里屋炕上坐下,“小将军,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那几个将军呢?”   罗成不答,反问道:“老伯,我们走散了,你在这里,可曾见他们回来?”   老汉摇了摇头,“听说你们在独石口打了胜仗,我们就一直在这里盼着你们回来呢,这么些天了,就把你盼回来了。”   莫非……罗成不敢想,神色黯然下去。宇文宁忙在一旁握住了他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他手心,低声安慰他道:“放心吧,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兴许他们走的不是这条路,已经回去了呢。”   老汉与老妪见这般情形,互相看了一眼,脸上也都有了忧色,却又齐齐安慰罗成道:“放心吧,有山神佑护,他们不会有事的。小将军,你先歇着,我们去准备饭食。”   罗成眼中忧色更重,只低头不语,宇文宁含笑冲两个老人道了谢。   宇文宁见罗成忧心忡忡,便百般的想要逗他开心,“罗成,我给你……”   罗成打断她道:“宁儿,我想静一会。”   宇文宁怔了下,仍旧笑着道:“那我给你瞧瞧脚上的伤吧。”说着蹲下身去。   罗成拉住了宇文宁胳膊,“我没事,要不,你去厨屋帮大娘做饭吧,他们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   宇文宁心中一沉,旋即浅浅一笑,“好啊。”   待宇文宁出了屋子,罗成从包中取出陈仲王大壮等人的兵刃,挨个拿起来细细看了一番,手指轻轻摩挲着或凌厉或已卷曲的刀刃,青黑色的兵器在幽暗的屋子里散发着寒光。   天色早暗了,只是映着雪光,倒有些朦胧的幽光。   厨屋中白色的蒸汽从窗棂里钻出来,宇文宁推门进去,甜甜的叫了一声大娘,说道:“我来帮你做饭。”   老妪忙道:“孩子,你远来是客,怎么好教你下厨呢。”   老伯在灶下烧火,笑呵呵的道:“老婆子,那小将军身上有伤,心里也不大痛快,我看让这孩子做没错,她知道将军的口味,兴许能让他一高兴,多吃点。你来烧火,我正好去村东头打两斤高粱酒来。”   老妪一想有理,解下围裙给宇文宁系上,“孩子,我们这地方偏僻,离大集市远,没啥新鲜菜蔬,都是些野味跟干菜,你看着弄吧。”   宇文宁看竹篮中整块的腊肉,干菌子,还有些看不出是什么的干菜,想是夏天晒下的。笑眯眯道:“大娘,这已经很丰盛了,我们在山里被草原十八部的兵追击时,连口热汤喝都没有,现在好太多了。”   老妪在灶前坐下,塞了两根劈柴进去,映着火光,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也红润起来,“真是苦了你们,对了孩子,你家是那里的,怎么会跟着将军一起回来?”   宇文宁手里切着腊肉,想了想,简略的说道:“我是草原十八部犯境时被掳掠去的,是将军他们把我救了回来。”   老妪颇为同情的看着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孩子,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宇文宁黯然道:“家里原本有个姑姑,相依为命,后来姑姑也去了,就剩了我孤身一人。”   老妪道:“那岂不是无依无靠的,你一个女孩家,这怎么好,孩子,你多大了?”   宇文宁微笑着道:“十六了。”   老妪喃喃重复道:“十六,十六。”她望着火光出了会神,道:“孩子,要不我给你说一门亲吧,我们寨子里正好有个孩子堪与你匹配,他十七了,相貌周正,人也热心,家底殷实,嫁到他们家,保证你不受委屈,也算是有了个依靠。”   宇文宁险些笑出声,心里寻思,这老大娘可真热心的紧,跟我在现代的邻居大妈们有得一比。她方才还因为罗成心里不自在,这会被大娘一打岔,心里倒好受了许多,便忍着笑说道:“大娘,我在潞州还有亲戚呢,姑姑交代让我去潞州寻亲的。”   老妪很不以为然的道:“孩子啊,大娘我是过来人,不是泼你冷水,如今这世道不好,人情也薄,什么要紧的亲戚,也比不上有个夫家,再生养下孩子,才稳妥可靠。”老妪想了想,忽然又问道:“孩子,莫不是那潞州的亲戚,是家里给你定下的姻亲?”   宇文宁怕这位大娘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随口搪塞道:“是啊,当年父母在时,就替我们定下了。如今,正是去那里完婚呢。”   老妪想来她一个姑娘家,方才说是亲戚,自然是害臊不便直说的意思,也便信下了。却仍旧有些放心不下,过了会,又道:“现如今,因隔得远,悔婚的也不在少数,大娘我都见过。孩子,你可有什么信物,更知道那孩子的底细吗?”   宇文宁顿了顿,只好继续编谎,“知道,他叫单雄信,年岁长我三两岁吧,最是重信义,悔婚之事可不会做,这不,信物在这呢。”宇文宁顺手从怀里掏出那祥龙玉环递给那大娘,好让她彻底放心,“玉环,环者,还也,就是盼着我快快去呢。”   老妪村野之人,自然不辨那玉环的好坏,更不识那篆刻的云海翔龙只有皇家才可用,只当是普通的物事,看了看,便递还给宇文宁,“这样倒是教人放心了。”   宇文宁微微一笑,继续忙碌。   宇文宁随口胡诌的几句话,却随着菜香穿过窗棂,飘入了罗成耳中,罗成拄着长枪做手杖,正立在院中眺望着远处莽莽的山林,忽然像是被兜头浇下一瓢冷水,浑身冰冷。他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厨屋中那个忙碌的身影,心却一点点沉下去,愈发酸涩难耐。   不知过了多久,宇文宁做好饭菜出来,罗成仍旧站在院中,夜色幽暗,也看不清他神色。   “罗成,你怎么站在这里?”宇文宁轻盈的跑上去,脱口而出,问过之后便暗骂自己笨,他站在院子里,望着阴山方向,自然是在眺望同伴,宇文宁不禁更替他担忧,挽着他胳膊轻轻摇了摇,“罗成,冷么?进屋吧,我做了几道菜,你来尝尝好不好吃。”   罗成不动声色的抽出了胳膊,似乎这时才回过神来,淡然一笑,“宁儿,老伯打酒还未回来,我去看一下。”说罢撑着长枪,一瘸一拐出了院子。   他要去看未归的老伯也合情合理,宇文宁却蓦地升起一股莫名的忧伤,胸口酸酸的,又堵得慌,站在那里,再难移步。他是因为担心罗春他们才这样的,只要他们回来了,他就会好的,就不再冷落自己。宇文宁安慰着自己,又站了会,踏着雪追了出去,“罗成,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第12章   荏苒时光,不觉罗成与宇文宁两个已在小寨子里蹉跎了月余。   一则罗成脚伤未愈不便赶路,寨子里乡亲更不放他走,二则罗成也想留下等罗春几人的消息,故而一再滞留。   这几日天气晴暖,雪早已化尽了,罗成自觉脚伤已好,早起帮老伯去河里挑水。   宇文宁似醒未醒时,听见开门声,趴在窗缝里看是罗成,也忙穿了衣服跳下炕,蹑手蹑脚跟了出去。   出院门,一路向西走,约摸一里多地便有一条河,是山上流下的泉水在山脚汇集形成。   时候尚早,东方刚显出鱼肚白,朦胧的光晕笼罩着大地,枝头一声鸟鸣,更显得天地悠悠。   这些日子罗成仍是心事重重,宇文宁每日察言观色,想尽法子哄他开心。宇文宁前些日子听说近日有集市,好些客商携带新鲜的物品来贩卖,她自己想去看看热闹,也想让罗成去散散心。   小路上并没有人,宇文宁气喘吁吁的跟来,隔着老远距离,罗成已觉察到了,搁下扁担站在道旁等她。   “罗成,今天是集日,我们待会去瞧瞧吧。”宇文宁软语央告。   罗成淡淡道:“也好,趁着往来人多,顺便打听下罗春他们消息。”   宇文宁心里霎时酸酸的,不觉便暗暗叹了口气,他总是放不下他兄弟,若是有一天我离了他去,他会不会也这样念着我呢?她畅想一忽,转念又道,穿越千年,我就是来找他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他!   集市在一片旷野上开放。   漠漠黄土,连绵山壑,商贩带着货物从远处汇聚而来,在新鲜的货品点缀下,这片荒芜的土地竟然也有了些许繁荣。   “馄饨,馄饨……”清亮而又带着喜悦的女音在集市口叫卖,白花花的蒸汽裹挟着诱人的香味飘荡在空气中,俘获每一个过路人的嗅觉。三五成群的人聚拢过去,孩子垫着脚尖朝锅里去望,可是大铁锅里云蒸雾绕白茫茫的一片,那里又看得清?   “大叔,要吃馄饨吗?”热情洋溢的询问,女孩不过十三四岁,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挽着袖子,见人便笑,透着股子麻利和气劲。   女孩身后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丈佝偻着背还在包馄饨,脸上的褶子里反射着朝阳的光辉,在围观的孩子眼里,更像是种神奇的光环。   宇文宁拖着罗成挤到馄饨摊子前头,“冬至吃馄饨,我们要两碗。”宇文宁顿了下,看了眼身旁垂涎欲滴的孩童,笑着补充道:“还是来四碗吧。”   卖馄饨的女孩愣了下,纳闷,“你们两个人,四碗?”   宇文宁拍了拍身旁的孩子,“姐姐请你们吃馄饨,不过你们可知道冬至为何要吃馄饨?”   两个孩子眼中闪动着喜悦的光芒,其中一个孩子大声说道:“因为馄饨香。”   宇文宁含笑摇了摇头。   另一个孩子允着指头,有些沮丧的道:“姐姐,是不是我们答不出,你就不给我们吃了?”   宇文宁摇了摇头,在他头上揉了揉,笑说:“答不出也一样请你们吃,姐姐现在告诉你们就是了。”   一旁站着的一个老头呵呵笑道:“吃了半辈子馄饨,老夫还真不知道这馄饨有啥讲究,姑娘,你快说罢,大家伙都等着听呢。”   包馄饨的老丈直到这时才直起了腰,淡淡看了宇文宁一眼,又低下头去忙活。   宇文宁笑看向罗成,罗成也含笑望着她,显然也在等着听她说典故。   宇文宁遂朗声续道:“汉朝的时候,北方匈奴经常骚扰边疆,百姓不得安宁。当时匈奴部落中有浑氏和屯氏两个首领,都十分凶残。百姓对他们恨之入骨,于是用肉馅包成角儿,取\"浑\"与\"屯\"之音,呼作\"馄饨\"。恨以食之,并求平息战乱,能过上太平日子。因为第一次包的那天恰好是冬至,所以以后啊,在冬至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会吃馄饨。”   方才说话的老头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略带自嘲的感慨道:“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记吃不记打,老祖先想出了个法子,把民族大恨寄托到吃食里头去,到了,我们还是只记住了吃,不知道为啥要吃。你们两个小顽皮,可记下了?”   两个孩子重重的点头,“记下了。”   宇文宁心中也徒然生出许多感慨来,我们的民族就是太容易遗忘伤痛,太喜欢追求快乐,才会在后世一次次的被外族侵略。她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要活的重一点,要铭记住的东西,不论是爱,还是恨,都要把他们刻进骨血里!   围观的人中,多数脸上都有惭愧的神色,想起草原十八部连连犯境,义愤化食欲,接连喊道:“馄饨来一碗,两碗,一碗……”   罗成在宇文宁耳边低声道:“宁儿,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宇文宁狡黠的冲他眨眨眼,“别忘了,我可是有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学多才的皇姑姑。”   罗成含笑道:“不敢忘。”   说话间,卖馄饨的女孩已盛出了满满四碗,摆在旁边小桌上,宇文宁掏出块碎银子递给女孩,“给你钱。”   女孩笑着拒绝了,回头看了眼包馄饨的老丈,道:“爷爷说,他卖了一辈子的馄饨,总算遇着个知道馄饨故事的人,这四碗,是爷爷送的,不收钱。”   宇文宁不禁看了老丈一眼,老丈恰好也抬头向这边望来,两个目光相撞,竟是会心一笑。   宇文宁收回银子,眼睛仍望着老丈,向女孩说道:“小妹妹,谢谢啦。”   宇文宁捧着碗,看两个小孩吃的欢快,便夹起自己碗里的放进他们碗中,罗成见了,也夹了自己的分给两个小孩,末了又夹了一个放进宇文宁碗中。宇文宁心头甜甜的,笑望了他一眼,夹起来小口小口的吃了下去。热腾腾的馄饨吃下去,腹中登时暖起来,大肉馅配着清汤,吃过后更是唇齿留香。   两个孩子吃完后,脸上都是满足的笑,一起道:“谢谢姐姐。”   宇文宁含笑摇头,“不用谢的。”   罗成吃的快,吃完了便静坐着,见宇文宁吃完才说道:“走吧,去那边瞧瞧。”   宇文宁笑着道:“先等一下。”她取出一锭银子,悄悄走到老丈身后,趁他不注意,丢进了他们装物什的大箱子里。   两人携手在集市当中穿行,两旁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宇文宁一眼瞥见不远处一个卖成衣的铺子,老板搭了个木头架子,正把衣服一件件挂上去。   宇文宁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袍子,还是他们借宿那家大娘年轻时候的旧棉袍,送给她穿的,而罗成身上的,自然是那老伯的旧棉袄。自从穿越来这里后,大义公主给过她几套汉服,可惜又被她在林子里撕毁做成了火球,之后便一直穿的破破烂烂,虽然不至于露体,但也不甚雅观,女孩子的天性便是爱美,所以见了这成衣铺子,她便喜悦的拉着罗成跑了过去,“我们买两身行头。”   “我没多少钱了。”罗成掂着钱袋子,摇了摇。   宇文宁笑道:“我有。”她紧紧挽着罗成胳膊,脸颊紧紧贴着他肩膀,一脸幸福,“罗成,你帮我挑一套吧。”   罗成低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光芒一闪便消逝了,忆起初见时她那条明绿缬裙,抬起手指了指当中一件绿色的道:“这件吧。”   宇文宁笑盈盈的道:“真漂亮。”却蓦然想起一句古诗,眸子陡然暗沉下去,心里默默吟诵道: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hé)维其已?   不知为何,她霎时想到的竟然是这句悼念亡妇的诗,宇文宁只觉得太不吉利,她默默看了罗成一眼,眼中已有悲凉之意,心头不觉便想,他偏偏挑中这一件,是不是预示着我们没有好结局,他家教那么严,如果他爹娘不允许我跟他在一起,我们是不是就要分开了?越想越是悲戚。   罗成接过老板递过来的袍子,含笑问道:“要多少银子?”   老板笑呵呵的道:“这个料子的,这是最后一件了,算你便宜点,一两半银子吧。”   罗成掏出银子递了过去,“谢谢老板。”   “您不再挑挑看?”老板一边收钱一边继续推销。   罗成看了宇文宁一眼,只见她低头皱眉不语,神色也黯淡下去,仍含笑摇头道:“不了。”   宇文宁恍然回过神来,伸手向老板道:“把银子还给他。”说着又掏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我来付钱。”   老板愣了下,笑道:“姑娘,这男女一起嘛,是该让男子付钱的,再说你这整锭的银子,我也找不开啊。”   罗成不觉皱了皱眉,低声向宇文宁道:“宁儿,我虽没剩多少钱了,不过这件衣服的银子起,再说一路行来也没有送你过东西……总之,请你收下。”他目光真挚,语气中带着点请求,静静注视着她。   宇文宁眼中流露出悲伤,却神色决然,摇头道:“不是因为这个。”说着从老板手中夺回罗成那块碎银子,把自己那锭银子塞进了老板手中,“把那青色的,玄色的两身男装也包了吧,多的不用找零。”   老板愣了下,干笑道:“姑娘,你是要买给这位小哥吗?玄色那身他穿着会小,你看蓝色那套如何?”再看向罗成时,神色已有些轻贱。   宇文宁看向罗成,笑问道:“你喜欢吗?”   罗成淡然一笑,略点了点头。宇文宁那日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罗成不觉苦笑了下,心里道,是啊,她已有婚约在身,自然是不肯收我送她的衣物了。   宇文宁接过那一包衣物,罗成看了她一眼,道:“我来拿吧。”   宇文宁笑盈盈递给了他,复又挽着他胳膊,指着斜对面围拢的人群,道:“那里看着可真热闹,我们去瞧瞧吧。”   ☆、第13章   隔着人群,便听到一个激昂的声音道:“各位看官,你们可知道那小将军为何这等神勇,以几人之力,便可杀草原十八部三百骑兵吗?”   原来是个说书的老先生。   围观众人显然都听的入了神,见问纷纷摇头,“不知道。”   一个年轻人笼着手,道:“那说书的,你就甭卖关子了,快说快说,我这赏钱都准备好了。”   众人也跟着催促道:“对啊,快说,快说。”   宇文宁低声在罗成耳边,笑着恭维道:“小将军,里头可正说着你的英雄事迹呢。”   罗成低声道:“太夸大其词了。”   宇文宁还欲再说,只听那说书的敲了下手中竹板,已准备解说原因,她也正想知道那人会如何说,便不语了,专心听那人娓娓道来。   罗成在一旁深深看了她一眼,她一双眸子微微眯起,若一弯秋水,一瞬不瞬,听的十分认真,白皙的脸颊上反射着朝阳的光辉,更衬得眉目若画,心中不由得一荡,便想握住她手,猛然间想起她那日在厨屋中对大娘所说的话,他伸出的手不由僵住。说书老先生的话也便一句也未听得了。   宇文宁却全然不觉,只听那说书的老先生道:“诸位看官,你们道那小将军是谁,原来啊,他是汉朝的李广将军投胎转世,老天爷专门派来杀草原十八部狗贼的。”   “好,好。”人群中不觉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宇文宁忍俊不禁,笑弯了腰,拉着罗成挤到了人群外头去,“他们可真能编,李广,小李广罗成?”她笑得嗓子发干,就咳嗽起来。   罗成一边给她捶着背,一边道:“宁儿, 别说笑了。”   忽然两个粗壮的汉子蛮横的冲进了人群,当先一人一脚便把那说书的老先生踢倒在地,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道:“老子就是草原十八部的人,你们这些弱懦的隋人,除了会说嘴,还会别的吗?”   另外一人瞪着围观的众人,“瞧瞧,你们的同胞被打倒在地,你们只会愤怒,却不敢动手,都他妈的缩头乌龟。”   另外一人哈哈笑道:“对,都是缩头乌龟,哈哈,缩头乌龟。”   一个年轻人愤怒的瞪视着那两个草原十八部的人,一旁一个中年人拉了拉他,劝道:“小哥,没看见他腰里的大刀吗?莫要逞能,走吧。”   围观的人果然如那草原十八部的人所言,敢怒不敢言,渐次散了去。   说书的老者被那草原十八部的汉子踩在脚下,不住咳嗽着。   草原十八部汉子道:“老儿,老子要你把这段书改一改,改成……就改成我草原十八部的士兵神勇无比,你们隋兵吓得屁滚尿流,躲进山里不敢露头,哈哈。”   老先生咳嗽着道:“明明是你们草原十八部被我们隋兵杀死,你们才是缩头乌龟,我偏偏不改,不改。”   草原十八部汉子拔出大刀,在老先生脖子上比划着,“不改老子就杀了你。”   罗成再也看不下去,将怀中衣物塞进宇文宁手中,大步冲了上去,一脚踹倒了那人,另外一个草原十八部的人刚要冲上来,便被罗成一把攘开了。宇文宁忙上去扶起了那老先生,“老伯,你没事吧?”   “王八蛋,居然敢对爷爷动手。”那个草原十八部的人看着粗壮,倒也伶俐,一骨碌爬了起来,拔出腰刀便扑了上来。另外一个草原十八部的人见状,也拔刀抡了过来。   罗成不闪不躲,抱肩站着,神色淡然。   旁边散去的众人现下又围拢上来,见状只道是罗成吓傻了,都好意提醒,“小哥,小哥,快闪开啊。”   宇文宁见草原十八部的人手中的大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虽然她知道罗成功夫了得,可是眼见着两把刀已刺到了他胸口,也不由替他捏了把汗,“罗成,快闪开啊。”   罗成忽然冷哼一声,身形拔地而起,右腿扫出,不见怎么用力的轻轻一勾,两个草原十八部的人皆向前栽去,他长臂又一递一送,两把大刀已握在了他手里,两个草原十八部的人却向后飞出,摔在地上,砰砰两声,砸出好大的烟尘。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掌声,“好,好,草原十八部的狗贼,我们隋人的拳头尝着如何?”   那两个草原十八部的人良久才爬起来,互相看了一眼,转身匆匆溜了。   宇文宁向那说书的老先生道:“老伯,你快走吧,不要来这里了,草原十八部的人凶残恶毒,再遇上定然会为难你。”   老先生望着罗成,眼中充盈着自豪的光芒,向宇文宁道:“不怕,老朽这么大岁数了,黄土早都埋到胸口了,人老了,不能上阵杀敌,只求能把将军们的英勇事迹说给更多的人听,好让我们隋人知道,我们也有英雄,我们不是懦夫。”   宇文宁听了他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十分感动,眼中有些潮湿,含笑赞道:“老伯,你跟那些将军一样,都是好样的。”   老先生谦虚了一番,又看了罗成一眼,向他行了一礼,转过身自顾去收拾被草原十八部的人踢翻的摊子,罗成也忙回了一礼。   两人刚走出不多远,便听见那老先生激昂的声音复又响起,讲述的还是方才那个故事。   宇文宁一边在人流中慢行,一边有感而发,说道:“自古以来,老百姓都会幻想出一个战神,他无所不能,可以驱除侵略的外族,可以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罗成望了望高照的艳阳,道:“现在总算是迎来了一个太平盛世,虽然草原十八部的人时常犯境,不过边境已较往常安定了很多。”   “你说大隋吗?”   罗成怔仲片刻,微微一笑,道:“我忘了,你是北周公主。”   宇文宁展颜一笑,“虽然我忘不掉亡国痛,不过我也没那么狭隘,北周被大隋取代,不过是大势所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关键是当权者能为百姓谋得多少福祉。更何况,华夏大地四分五裂了那么久,早该统一了,现在的皇帝,在这一点上,很称职。”   罗成点头道:“你能这样想挺好的。”   宇文宁眸子弯弯,冲他大大一笑,一手紧紧挽着他手臂,一手遥遥指着远处道:“那里似乎有好吃的,我们去瞧瞧。”   罗成被她如此紧紧挽着,感觉到她的依赖,心中一阵甜蜜,可是转念想起她已有婚约在身,到了雁门郡,只怕便是永别了,心中又是一阵苦涩,心头一时冷一时热,好不煎熬。   宇文宁有他在身旁,心中也是满满的幸福,只盼着时间慢点过,永远不要走回幽州,似乎,幽州就是他们的尽头。   罗成正走着,忽然看见一个人的背影像极了罗春,心头一凛,不由撇了宇文宁便大步追了上去。   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罗成一时追不上去,隔着人群叫了几声,可是周围太吵,他的声音纵使很大,仍被淹没于各种叫卖嬉笑声中。   宇文宁被他撇下,一时有些失神,思索片刻,便明白过来,忙追了上去,“罗成,等等我,罗成……”   罗成一直追到市集外头才追上那人,看时,却不是罗春,他站在原处,紧紧抓着手里的衣物,心里虽然万般舍不得与宇文宁分开,可是想到罗春等人下落不明,便一刻也安不下心。   宇文宁气喘吁吁追了上来,弯腰揉着胸口,“罗成,总算赶上你了。”   罗成道:“宁儿,我们明日便启程吧,我不想再等了,或许你说的不错,罗春张允他们从别的路回去了,我想赶快回幽州去。”   宇文宁方才所料果然不错,料想被证实,早已伤怀过了,此刻倒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胸口堵得慌,她迟疑片刻,笑盈盈道:“好啊,正好我也没去过幽州,带我一起去吧。”   罗成迟疑片刻,道:“好啊。”心中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宇文宁见罗成回答的不甚痛快,心中又是一阵抽搐。面上却极尽掩饰。   罗成自然没有察觉,他转身忽然看见旁边一个卖首饰的摊子,拉着宇文宁道:“宁儿,方才送你衣服你不要,现下我送你件首饰吧。”心里只想送她样东西,即便日后分别了,也好教她睹物思人。   宇文宁甜甜笑道:“好啊。”心里却道,你送我东西,我欢喜还来不及,那里是不乐意要,只是因为忽然想起了那句诗觉得不吉利。她瞥了眼罗成怀里的衣物,心里又道:若是日后,真的要分开,你看见这两身袍子,不知会不会念起我?   罗成拉着她走了两步,心道,我只盼着她日后能过的幸福和美,若是她以后嫁与单雄信,本来过的很好,可是看见东西,想起了我,心里不愉快,岂不是我害了她?转念又想,只怕是自己一厢情愿吧,她与单雄信早有契阔,怎么又会为我不快?罗成一时有些犹豫,怔怔的站着不走。   宇文宁纳闷的看着他,“罗成,你怎么了?”   罗成注视着她明艳的面容,犹豫片刻,含笑道:“宁儿,我,我去给你买一包炒板栗吧。”   宇文宁自然不明白他缘何突然改了主意,愣了会,只好点头道:“好啊,我正想板栗吃呢。”面上自若,内里却是满腹疑惑。   两人各怀心思,又闲逛了会,各自也无话说,遂买了些送与借宿那家老伯和大娘的礼物,便回去了。   ☆、第14章   晨曦熹微,朝阳初升,罗成与宇文宁两个踏着白霜,沿路向南行去,取道雁门郡。临行寨中乡亲赠了两匹马,虽然不是什么良驹,但是有了这两匹脚力,赶路便快了许多。   罗成坐在马上,遥指远处巍峨崇山,喜道:“宁儿,过了青山,便是武川平原了。”   宇文宁不会骑马,故而仍旧与罗成合乘一匹,另外一匹马则随在一旁,行一段好调换一下,不教马儿太累。此刻她正坐在罗成身前,指间绕着发丝做戏,听罗成说,遂坐起身来,道:“就是帝王之乡武川吗?”   罗成想了想,北周皇帝与现在的隋帝在立国前可不都是世居武川嘛,微笑道:“对,正是那个帝王之乡。”   宇文宁想到宇文北周、杨隋、未来的李唐三朝帝王之数代先祖都重兵镇守此地,她一路上都盼着行的慢才好,此刻不禁对武川心向往之,盼着快行,“罗成,走快点。”   罗成看了看天色,日已西垂,道:“宁儿,这青山北坡虽然平缓,可是南坡却极陡峭,即便快赶,今晚也只能在山上露宿,要明日才能赶到武川。”   宇文宁眺望左近,只见远处田埂上一间山神庙,在夕阳余晖中更显得破败不堪,道:“罗成,我们晚上在那庙里挨一夜,明日再赶路吧。”   罗成一想不错,那庙虽然残破,却总是比在荒山野岭上好过些。赞道:“好主意。”   当下两人下了马,沿着田埂向那山神庙行去。   走到庙门前,见庙门已坍塌了大半,结着蛛网,显然是好久都不曾有人来过。罗成搬开堵在门口的断梁残椽,自己先进去看了一番,山神的泥胎彩绘剥离,真身上斑斑点点,在幽暗中显得煞是怪异,神龛上积着厚厚一层灰,香炉三个腿已断了一双,歪在一旁,当中兀自歪歪斜斜插着几根残香。   宇文宁刚要进来,罗成拦住她道:“宁儿,先别进来,我收拾下,这里面太脏了。”他先对着神像祷告了几句,才动手打扫。   宇文宁为他如此心细体贴感动,便在门口站着,罗成弯腰将地上的石头捡起,都搬到了屋子一角,又把几根树枝扎做一束,做成扫帚,扫去地上灰尘木屑。   宇文宁见罗成忙忙碌碌,夕阳余晖透过残损的窗棂照射进来,在他周身镀上层金黄色光辉,他一身青色袍子,立于烟灰尘埃之中,走走停停,时而弯腰,时而转身,竟有种说不出的清朗之姿。   宇文宁等着罗成收拾完了,说道:“罗成,趁着天还没黑,我们去放马吧,顺便捡些柴回来。”   罗成抖落袍子上黏的草屑尘土,与宇文宁牵了马,沿着田埂,向一旁林子边走去,田埂上都是去岁的枯草,没有新鲜嫩草,马儿倒也不挑剔,埋头啃嚼,两人跟在后头,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夕阳早隐在了山后,万籁幽寂。   “罗成,你方才跟山神老爷说什么呢?想不到你竟然会信这些。”宇文宁也学着罗成样子负手而行,只是田埂太窄,她总保持不了平衡,身子时而左歪,时而右斜,走得如履薄冰。   “娘常说,头上三尺有神明,不可不信。我方才跟他说,晚上想在这里借宿。”   “那山神老爷答应了吗?”宇文宁好笑的问。   “答应了。”罗成顺手扯断了脚边的一株高草,拿在手中把玩。   “那山神老爷怎么说的呢?”宇文宁趁罗成不注意,一把夺过了那根草,笑吟吟望着他。   罗成也不理会,索性闭着眼,昂首向前走着,走了会,才含笑说道:“山神老爷说,你可以,外头那个姑娘和那两匹马不行,让他们走的远远的。”   “为什么?好啊,罗成,你拐着弯的骂我呢,啥叫我跟两匹马啊?你才跟他们一样呢!”   罗成说完,知道宇文宁定不会善罢,三十六计走为上,已跑远了,宇文宁一边追一边笑着反驳,她本就走的不稳,如此以来更失去了平衡,向右边沟壑里倒去。   宇文宁尖叫一声,罗成忙回头伸手来拉她,她忽然想要捉弄他,暗地里使坏,拉着罗成朝下坠去,反而把罗成也拖了下去。   砰的一声,宇文宁跌在草丛里,罗成跟着倒了下来,恰恰压在她身上。两人霎时都闹了个大红脸。   罗成盯着宇文宁红霞般的香腮看了会,神色更加腼腆,便撑着胳膊要起来。   宇文宁望着他通红的耳根,心中突突乱跳,忽然一把搂住了他腰,浅浅梨涡,秋泓双眸,面若桃花,娇艳绝伦,“罗成……”   她声细若蚊,罗成却被她的细语灼烧的胸口火辣起来,浑身血脉喷张,心神一荡,便忍不住想要吻上她美艳的双唇。   宇文宁见他俯下身来,心怦怦乱跳,匆忙闭上了眼。   罗成的唇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落下,宇文宁胸口甜若蜜糖,等着他更深的吻落下,久久,却听罗成在她耳边道:“宁儿,马儿跑进树林了。”   宇文宁睁开眼,已不见了他眼中的柔情蜜意,只见他眸子闪烁不定,刻意回避与她对视,她琢磨不透他心中所想,满腔柔情无处托付,胸口又是闷又是酸涩。   罗成拉她起身,道:“宁儿,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马赶回来。”言罢匆匆离去,仿佛对她避之不及。   宇文宁呆呆站在田埂上,滚下泪来,他明明对我有意,不然方才也不会吻我,可是为何又匆匆逃掉,我对他难道是洪水猛兽吗?宇文宁越想越是神伤,天地悠悠,独怆然涕下。   罗成良久才回来,他在林中捡了好大捆树枝,捆扎了挂在马背上,两人再见,都有些不自在。   宇文宁在前走着,罗成远远跟在后面。   两人回到庙里,罗成取出干粮让宇文宁先吃,他升起堆火,搬了石头顶住庙门,又解开铺盖,在火堆旁打了个地铺,见宇文宁也吃的差不多了,便教她先睡。   “你呢?”只有一个铺,她睡了,他便没有了。   罗成淡淡一笑,指了指歪斜的神龛,“我在那。”他大步走过去,靠着神龛坐下,抱着肩膀,闭上了眼便已就睡。   宇文宁隔着光火,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心里五味杂陈,一宿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夜间天又下起雪来,次日清早,两人见从窗棂缝隙里照进来的白花花雪光,只道是天已大亮,匆匆用了些干粮清水,便上路了,其实时候尚早。   正如罗成所言,青山北麓既平且缓,不多时,两人便上至白道坝顶,晨曦初露,风雪暂住,两人发髻眉头上皆是雪粒冰晶,罗成背的兵器尽染层霜,更是寒气逼人。   但看人骑所立身处,峭壁削仞插天,拥黛苍山重峦,深谷坚冰,万丈风劲草疾。赵时长城剩得一脉颓垣,起伏云卷云舒。眺望南麓辽阔天地,九曲黄河排排浊浪滔天,芒干水奔涌直入两千里阴山。   罗成不觉胸中豪气顿生,执鞭迎对北风呼啸:“宁儿,你看!”   宁儿从他身后探出头,随他前眺――那是北坡下一望无垠风吹草低的平原,那是密结硬立最耐寒凉的莜麦广田,那曾是宇文北周、杨隋两朝帝王之数代先祖重兵镇守的地方,那就是白道天险的终端、进击强寇戎狄的起点――武川!   宇文宁一眼瞥见一条白道蜿蜒曲折而下,两侧崇山巍峨对峙,谷内砾石碛滩,溪流在左,喜道:“罗成,这就是你路上说的白道川吗?”   “正是。”   “罗成,乐府诗里云,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里头说的敕勒川,正是这白道川。”   “是么?”   宇文宁呵着热气搓了搓手,甜甜笑道:“只是现在冰天雪地,见不到牛羊。”心中不觉憧憬道,有朝一日,若是能与他在此牧马放羊,了此一世,此生当无他求。   罗成胸中的豪气渐渐转变为柔情,重复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宁儿……”   “罗成,你想说什么?”宇文宁期待的望着他。   罗成张了张口,话出口,却变成了,“宁儿,这白道坝顶,北可望万里大漠,南边是大隋锦绣河山,我想陈仲他们必然愿意睡在这里,我想把他们的遗物葬在这里。”   宇文宁有些失望,略点了点头,冷风呼啸,吹得满腹既空且涩,慢悠悠说道:“是啊,他们一定喜欢这个地方。”   罗成从肩上解下那个背囊,把里面的兵刃尽数取出,他用匕首撬开地面上那层冻得结实的冰雪,在下面挖了个坟茔,把那些兵刃一字排在里面,又用泥土覆盖好。   宇文宁默默立在一侧,看他极仔细的做着那些,朔风刀子般划过她的面颊,她轻轻拢了拢耳畔的乱发,无声的叹息了一下,不知何时,天又飘起了雪花,她只觉得身上慢慢的一点温热都没了,手脚开始麻木僵硬,连心,也慢慢僵冷下去。   白道不为特宽,大雪盈道,十分滑溜,两人弃马步行,一路闲谈,倒也不觉有多难走,小半日,便下了山。   ☆、第15章   罗成宇文宁两个出了武川,便投雁门郡去,这日晌午两人赶至雁门,见道旁挑着一面杏黄色酒旗,被吹的猎猎生风。   罗成挽缰下马,向宇文宁道:“宁儿,我们打个尖再走吧。”   宇文宁腹中早饿了,由着他抱下了马,携手向那酒肆走去,伙计接了马自牵到后院去喂草料,两人掀了帘子进去,酒肆里已有不少食客,当中拢着个大火盆子,热气和着酒菜香气扑面而至,两人捡了张桌子,刚坐下,掌柜的便殷勤走来,“两位客官,要吃些什么,小店的酱牛肉在雁门可是出了名的。”   罗成将手里长枪靠在桌边,“那就劳烦来两斤牛肉,小菜你看着给配几样吧。”   宇文宁笑着补充道:“再要两斤酒。”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   掌柜的看见罗成的长枪,眼中已有了狐疑之色,又听他说话,抚掌道:“官爷可是姓罗,幽州人士?”   罗成吃了一惊,道:“掌柜的怎么知晓?”   掌柜的笑道:“老夫不过是看官爷这把枪,又听了官爷口音,猜测的,若是没错,老夫这里有一封信,是一个自称罗春的后生留在柜上,教好歹帮忙留意,这都半个月了,不想官爷才来。”   罗成喜的站了起来,“有劳掌柜了,罗春还好么?”   掌柜的喜忧参半,道:“那个后生倒好,只是与他一道的同伴看着不太好。官爷你稍等,老夫这就取信来。”   罗成又谢道:“有劳了。”转而向宇文宁道:“宁儿,你听到了吗?罗春他们有信了。”   宇文宁心里没来由一紧,取了水壶倒了杯茶递给罗成,道:“先喝点水吧。”   罗成端过杯子,一饮而尽,宇文宁又给他添了一杯。   不多时,掌柜的取了信来,罗成双手接了,掌柜的自去安排菜蔬,罗成拆开信,见是罗春笔迹。   宇文宁在一侧留心查看罗成神色,却见他越看那信脸色越难看,看到最后时,眉头已拧到了一起。   果然,罗成读完信,拎起一旁靠着的长枪便要走。   宇文宁忙叫住他道:“罗成,发生什么事了?”   罗成似乎才想起来宇文宁,他匆匆回头,道:“宁儿,我有急事,你在店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宇文宁追上去拉住他胳膊,“我跟你一起去吧。”   “那马脚力不好,两个人太慢,更何况……宁儿,你在店里住几日,我多则十天,少则五日,必然回来。”   “罗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就不能告诉我吗?”宇文宁只觉得心中越来越沉。   罗成显然有所顾忌,犹豫片刻,道:“宁儿,你不要问了,十天之内,我必然回来。你安心在这里等我。”说罢冲出了客栈,一边叫伙计快牵马来。   “罗成,你先吃点东西再去不迟。”   罗成却那里肯耽误,早跨上马,不见了踪影。   宇文宁呆呆的站在当地,脑中轰轰乱响,五内却如焚烧般灼痛,店里好些客官看着她,她也未察觉。   掌柜的收拾了菜肴送出来,不见了罗成,见宇文宁仍旧呆呆站在那里,放下东西,上前道:“姑娘,那位官爷呢?”   宇文宁强自定了定神,抿掉眼角泪水,道:“他有事走了,掌柜的,你这里还有客房吗?我要在这里住几日,等他回来呢。”   掌柜的笑呵呵的道:“有啊,姑娘,你先用饭,我这就去给你拾掇一间上房出来。”   宇文宁点了点头,坐回桌边,对着桌上酒食,却那里咽得下去。   掌柜的收拾好客房,宇文宁便随着掌柜的上了楼,屋子挺大,倒也洁净整齐,只是冷了些。   “姑娘,你先歇着,这屋子先前没人住,冷了点,我这就叫伙计送碳盆跟热水来,你有什么需要,只管说。”掌柜的仍旧很热情,一脸和气生财。   宇文宁从荷包里摸出锭银子,双手奉上,“谢谢你了老伯,这是房钱,若是不够,走的时候再给你补上。”   掌柜的推辞道:“这,这太多了,姑娘你先收着吧,等走的时候一并结账。”   宇文宁硬塞进了掌柜手里,含笑道:“若是有多的,就权当给老伯的辛苦钱,这些日子,还要老伯照料呢。”   掌柜的才收了,道:“那我就收下了,姑娘你有啥吩咐尽管说,别客气。”   宇文宁道:“老伯,我还想向你打听件事,你可知道留信的罗大哥与他同伴去了那里?”   掌柜的沉吟片刻,道:“小店前头这条道是武川去雁门郡的必经之路,他们自然是去雁门郡了,他那个同伴身上伤的不轻,我看着啊,都是刀伤,估摸着是去雁门郡找大夫了,你也瞧见了,这儿偏僻,前头虽有个小镇,也是缺医少药的。”   宇文宁心里寻思,看来张允受伤不轻,罗春是带他寻医去了,或许他们在雁门郡有碰头的地方,教罗成去与他们汇合,这样看来,罗成找见了他们,就会回来。悬着的心也便放下了些,含笑道:“我知道了,谢谢老伯了。”   “那行,姑娘你休息吧。”   不多时,店中伙计送了热水与碳盆来,宇文宁洗了脸,屋子里也渐渐暖和起来,宇文宁打开包袱,拿出先前穿过的罗成那件玄色袍子,睹物思人,坐在那里发了会呆,又将袍子折好装了起来,心里只期盼着罗成快快回来。   晚饭是伙计送进房里来的,宇文宁吃了,别无他事,更兼连日来奔波,便早早的上床睡觉。   睡到半夜,忽然醒了,却是屋子里碳盆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冻醒了。三更半夜,也不好叫人来重新燃,宇文宁只好穿了衣服起来。   外头风呼呼的响,像是要把屋顶掀翻一样,宇文宁趴在窗缝里朝外张了张,夜色暗沉,却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地上早白了一层。   宇文宁呆呆看了会,实在冷不过,又回到床上,拥着棉被,寻思,也不知道罗成如何了,他定然贪着赶路,若是错过了宿头,这么大雪,可怎生是好。转念又想,在阴山上,那样的雪我们都熬过来了,今番他定然无恙,如此这般,又是担心又是自我劝解,愈发没了睡意,一直坐到了天亮。   宇文宁在店中一连住了五日,仍旧不见罗成回转,愈发忧心,罗成走的时候说快则五日,迟则十天,如今这五天已过去了,宇文宁又是悬心,又是紧张,一日都要朝那官道上走几十遭。   掌柜的见了,道:“姑娘,那位官爷若是来了,自然奔小店中来,姑娘安心等待便是,如今这么大雪,天寒地冻,路上耽误些行程,也是有的,莫要担心。”   宇文宁勉强笑道:“多谢老伯了。”失魂落魄的走回房中,不好总去店外张望,便打开窗子朝雁门方向眺望,却是一条大道不见尽头,白茫茫的一片,那里有半个人影。   一直挨到第十日上,只觉得度日如年,却仍不见罗成回转。   掌柜的见宇文宁茶饭不思,憔悴了好些,也只好说些宽慰她的话。   眼见着又过去了五日,宇文宁更是坐立不宁,“老伯,我想让你帮忙雇辆马车,我朋友这么久不见回来,我想去雁门郡找他。”   掌柜的想了想,道:“姑娘,找辆马车容易,只是雁门郡那么大,你去那里找他们呢?若是他回头再来了,你们岂不是两相耽误吗?依我看啊,你就耐着性子再等一等,没准明日那官爷就来了呢。”   宇文宁想了想,这掌柜的说的也不无道理,眼下也只能耐着性子等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宇文宁闲着无事,想着需要找个打发时间的法子,不然数着时辰过日子,实在难熬。   那掌柜的原姓张,早年丧妻,只有一个女儿,与宇文宁年纪相仿,宇文宁在店中住了半月有余,与那张小姐见过几面,慢慢熟了,那张小姐一手好针线,宇文宁便想着与其枯等,不如跟那小姐学针线打发时间。   那张小姐,小名金莲,生的倒也端庄,宇文宁买了两匹布,说了罗成的尺寸,张金莲便裁了,要做一身单袍,一身夹袍。   “宇文姑娘,你那哥哥见到你亲手给他做的袍子,定然欢喜的了不得。”   宇文宁正穿针引线,听说,心中一阵抽搐,抬起脸,苦笑道:“这都一个月了,还不见他来,只怕,只怕他不会来了。”久不见罗成回来,她早已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一方面想着罗成早将她忘了,另一方面又不死心,还抱着一点点希望,只是那希望在时光的流逝碾磨间,早已变得越来越脆薄。   “不会的,他对你那么好,又是个大英雄,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不要瞎想了。对了,宇文姑娘,这都要过年了,往年店里伙计都回家去了,关了门,就剩我与爹爹两个,好不冷清,今年你与我们一起过年,咱们欢欢喜喜的,可好?”年轻的女孩子间,最容易无话不谈,尤其是关于男人的话题,即便是一个不好意思说,另一个也会问,所以张金莲对罗成跟宇文宁的事早已问的一清二楚。   宇文宁怅然望了眼窗外,是啦,都要过年了,想不到古代的第一个年,却是要在这里过,还是跟两个不相干的人,她转念又想,在这里,对自己来说,谁又不是不相干的人呢?只怕连罗成都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即便与他共过生死又能如何,他男子汉大丈夫心里都是家国弟兄,而儿女情长……不过是自己一片痴心妄想罢了!   终于到了年关,店里关了门,伙计都回乡下老家去了,没了来往客人,张老头与张小姐,宇文宁三个守在店里,天又飘起了雪,到了年三十才停,外头的雪足积得有一尺深,每日笼着火炉,听张老头说些陈年旧事,不觉也过了残年。   过了年,天也放晴了,店里伙计陆续的都回来了。   这日饭后,张金莲收拾了碗碟,道:“宇文姑娘,这几天爹会去雁门郡采办货物,说顺道替你打听他的消息。”   宇文宁正朝炭炉里加木炭,熏得眼睛只落泪,听见说,直起腰,怔仲良久,才道:“他……他不会来了,不劳老伯费心了。”   张金莲大吃一惊,再想不到她前几日还欢欢喜喜熬夜为那人缝制新衣,今日却说出这种话,丢开手中活计,上前安慰她道:“宇文姑娘,你可千万不要这样想,罗将军一定不会丢下你的,你再等等,再等等。”   宇文宁摇头,淡然一笑,“张老伯说这两日有去大兴的商队经过,我准备搭顺风车,去大兴城。”   张金莲狐疑道:“大兴城,好远呢,看不见也摸不着,谁都没去过。再说你一个女孩家,孤身一人,在那里无亲无故的,你还是在这里再等等,我觉着他很快就来了。”   宇文宁放下手中夹碳的钳子,道:“我都想好了,放心吧,我可以去给人做工,饿不死的。”   张金莲还是放心不下,“可是……可是,你一个女儿家,总是不妥当。”   宇文宁又解劝了她两句,便自回房去收拾行礼。张金莲见她去意已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帮她收拾。   宇文宁拿起为罗成缝制的袍子,手指在袍领上摩挲一会,折好装进了包袱。   前些日子连夜为罗成赶制新衣,一则手臂上有旧伤,二则天寒,不知不觉已成了病根,手臂时常会痛,那种痛十分磨人,钻心蚀骨,挥之不去,一如与他之间那丝丝缕缕斩不断理更乱的情。   她轻轻揉着手臂,失神的望着窗外,刺骨的风从窗子里钻进来,钻入她的衣袖,高高鼓起如两只鸽子,手冻得僵硬起来,那僵麻暂时缓解了手臂上的痛,木木的,一如她此刻的心。   她没来由又想起白道坝顶那一刻,那一瞬,他脸颊涨红,眼中明明布满情意,她以为他会对她许下承诺,他也是读过诗书的,两千里阴山,九曲黄河浊浪滔天,他会以山河为誓吧?誓与她死生与共?可是梦里那慑人心魄的震颤,在现实面前,不过是一抔白雪,冰冰凉凉,没有丝毫热度。   她嘴角勾了勾,勾出一抹自嘲的笑,自己那一刻定然是看错了,他脸涨红,是天太冷吧,他眼中的情意,是面对锦绣河山时忆起了死去的同袍吧,原来一切都那么好笑。   ☆、第16章   武功县处关中平原西部,属京兆郡,靠武功山,依渭河水,土地肥沃,民风淳朴。   初冬的早晨,东方一轮红日旭旭升起,万丈金辉撒在渭河的冰面上,闪着耀目的光芒,两岸是一望无垠的麦田,墨绿色的麦苗才刚没过马蹄,饶是天寒地冻,却不耽误他们生机勃勃。   一人约摸二十四五岁,穿着件深灰色棉袍,笼着手,沿河漫步走着,口中呵着大团大团白气,脸上挂着富足的浅笑。他叫刘文静,武功县杏花镇人,准备在镇上办个私塾,这日是去县城采办一应所需物件。   刘文静走的不疾不徐,小半个时辰便到了武功县城,天气晴好,到县里来的人不少,进了城门不远处,便是个卖早点的摊子,生意很好,已有不少食客,刘文静找个位坐下,要了碗粟米粥,一笼包子。等的功夫,便打量着城门口来往的人流,两个兄妹夹杂在行人中,那通身气派,煞是显眼。   两人共乘一匹骏马,那马通体乌黑,神骏非凡。   男子十*岁模样,剑眉飞扬,目似丹凤,乌瞳若潭,面上淡黄色皮肤,轮廓分明,英气逼人。腰挎宝剑,着玄色袍子,乌发若墨,束发的银冠熠熠生辉。一手挽缰,一手揽着胸前幼女。   那女孩十三四岁模样,肤色白皙,一张面孔粉雕玉琢,煞是清丽可爱。着月白绫袄,浅绯褶裙,柔荑纤白莹润,握着枝红梅把玩,一脸童真未泯。   刘文静心里暗暗赞叹,果然隋时气度,人物俊逸。还欲再多看几眼,那兄妹两个骑马驰出人群,到了宽敞处,便一溜烟去了。   “客官,你要的早点。”老板端上热气腾腾的粥与包子。   刘文静收回目光,谢了句,趁热吃了,付过钱,便沿着街道一径走去。   武功县虽然不大,却是商铺林立,市井繁华,通过这一斑,足可窥大隋举国的繁荣气象。   冬日的日光暖和而不灼热,人也不由变得懒散起来,刘文静慢悠悠走着,不时驻足看看问问新奇的货品,商贩都热情招呼,他先在书店里买了几套《诗经》,《国策》,又在字画店里买了笔墨纸砚,挑挑选选,买齐时已是午后了。   刘文静出了字画店,因淘到了块好砚,心里欢喜,正要找个酒肆喝两杯,一眼瞧见前面街角处围了好些人,人群里传出阵阵叫好声。   刘文静携着书快步走了上去,站在外围,垫着脚望去,只见一个少年在人群中央舞剑,行云流水,风生水起。群情激昂,喝彩声一声胜似一声,震耳欲聋。   刘文静仔细一看,正是早上在城门口见到的那少年,不由便朝人群里挤了挤,喝了声彩,那少年一通剑舞罢,抱拳团团行礼,道:“各位父老乡亲,小子不才,花拳绣腿,献丑了。”   便有一个汉子抛了几枚铜板过去,呼道:“舞剑的,赏你的。”   那少年一眼瞥见,挑眉一笑,伸手接了,却走过去递还给了那汉子,拱手道:“多谢大哥厚赐,小子潞州人氏,远道而来,实是为了寻人,各位乡亲,可知道贵地一个姓李名渊的相公住在那里?”   刘文静心中一动,姓李名渊,可不是李渊吗?   围观众人多数不知,有的摇头,有的摆手,少年见状,脸上殷切之意渐渐褪去,还剑入鞘,拱手道:“多谢了。”   刘文静上前一步,道:“小哥要找的可是陇州刺史李渊李叔德?”   那少年一双乌眸陡然一亮,“正是,先生莫非认识?”   刘文静摇头道:“倒也没见过,只是听说过此人。”   少年答:“原来如此。”   “在下刘文静。”刘文静抱拳一礼,先道出自家姓名,实是想知悉这少年身份。   少年回了一礼,“在下潞州单通单雄信。”   刘文静十分震惊,原来眼前这位便是单雄信,那他要找李渊,莫非《隋唐演义》中说他与李渊有杀兄之仇,竟然不是讹传?可是据那书中讲,不是李渊赴晋阳任时才结的仇吗?这时间可不对。刘文静想到此处,道:“小哥,我看这都晌午了,不如我们找个酒楼,一边吃一边谈,如何?”   单雄信扬眉一笑,道:“雄信也正有此意,刘先生稍等,待我去那边领过家妹来。”   刘文静把肩上挎包换到另外一个肩上,稍事休息,不多时,单雄信引了小妹过来,那女孩手中的梅花早丢了,正握着根糖葫芦。   单雄信指着刘文静道:“婵盈,快见过刘先生。”   单婵盈忽闪着大眼,围着刘文静转了一圈,站到他面前,道:“大叔,你是做什么的?”   刘文静哑然失笑,自己这身打扮是有多老,这小丫头竟然管自己叫大叔,“我啊,一介腐儒,这不,进城买了些书,准备回家开私塾呢。”   单婵盈想了想,道:“那你可以教我读书吗?”   刘文静道:“你想读书?”   单婵盈看了看单雄信,努着嘴道:“我不爱跟他那样,只会舞刀弄棍,做个粗人。”   刘文静又被这小丫头逗乐了,回头看单雄信,他也正在发笑,显然对这个妹妹是又疼爱又奈何不得。含笑道:“好啊,我就收了你这个学生。”   单婵盈跳着笑说:“太好了,太好了,对了,夫子,你总共有几个学生啊?”   刘文静愣了下,讪然道:“暂时只有你一个。”   “奥。”单婵盈似乎有些失望,垂头想了会,又要问别的,单雄信道:“好了婵盈,我们与刘先生吃饭去。”说着一把抱起妹妹,大步向街对过走去。   三人在二楼临窗的一张桌子坐了,不多时,菜便齐了,酒保筛过酒,便退了下去。   单雄信端起酒杯,道:“刘先生,雄信先敬你一杯。”   刘文静忙举起酒杯,“小哥客气了。”   两个一饮而尽,单雄信道:“刘先生不需客气,唤我雄信便好。”   刘文静笑道:“好,雄信,还没请问,你千里迢迢,来找李渊何事啊?”   单雄信眸子一沉,嘴角露出丝落拓的笑意,自顾自斟了杯酒,道:“不瞒刘先生说,我与李渊有杀父之仇,此番,是来寻他报仇的。”   刘文静有些诧异,杀父之仇,看来《隋唐演义》还是讹传了,究竟这中间有何过节,他一时也不好多问,沉吟片刻,已有了计较,说道:“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这杀父之仇,确实不得不报,雄信,你家里兄弟几个啊?”   单雄信不知刘文静何以问这个,便如实说道:“雄信排行第二,还有个哥哥。”   单婵盈在一旁插嘴道:“我爹爹是他二叔。”   刘文静含笑道:“原来如此,可是据我所知,这李渊现今只有一个幼子,雄信,你看我与你打个商量可好,你先不要去找李渊,等他也生了两个儿子,你再去找他动手如何?这样也公平。”   单婵盈又道:“二哥,夫子说的很是,你觉得呢?”说着夹了块菜,放进单雄信碗里。   刘文静见状,寻思,看来这小丫头也不想教他哥哥去寻仇,兄妹两个不是一心,想要说和,便好办多了。   单雄信怔怔出神良久,自顾自喝了杯酒,又沉吟片刻,道:“也罢,我就再等两年。”   刘文静再想不到单雄信如此痛快就答应了,胸襟气度,果非常人能及,心里释然,笑着道:“来,吃菜吧。”   三人一时饭毕,刘文静说道:“舍下离城不远,雄信,若是不嫌弃,想请你到庄上徘徊几日。”   单婵盈先喜欢道:“二哥,我认了夫子,却还没跟着夫子读一天书,我们就去吧。”   单雄信看了单婵盈一眼,含笑向刘文静道:“雄信谢过先生厚情,实在是讨扰了。”   刘文静道:“客气了。”   单雄信抢着付了饭钱,三人便结伴向城外行去。   刘文静住的村子叫杏花镇,南依渭水,东西北三面俱被桃树环绕,只是寒冬腊月,不见杏花,唯余光秃秃的枝杈。   单雄信一边走,一边极目远眺,赞叹道:“这关中山川地理,果然气象不凡,雄信此次远行,一是为了报仇,二却是为了游历四方,以增见闻,更是想要多结交些英雄。今日结识了先生,实是三生有幸。”   刘文静呵呵笑道:“我可不是什么英雄。”   单婵盈坐在马背上,忽然皱着眉头道:“二哥,你瞧,天要下雨了。”   刘文静与单雄信两个谈的甚是投机,这才注意到日头果然不见了,黑云从四方聚拢来。   刘文静道:“婵盈啊,你瞧这云头,可不是要下雨,是要下雪了。”   “下雪?下雪了就可以打雪仗,堆雪人了。”单婵盈高兴起来。   “就知道玩。”单雄信道。   “二哥就会说我,你自己刚才还说什么游历四方呢,不也是玩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夫子,你说是不是一样的啊?”单婵盈见单雄信瞪着她,就朝他努努嘴,搬出了刘文静这个救兵。   刘文静呵呵一笑,“婵盈啊,你可听说过孔子周游诸国的故事?”   单婵盈摇了摇头,“没有。”   “孔子是大圣贤,可见这游历啊,是可以增长知识的,知识呢,不光包括圣贤书,他包含的可就广了,比如说各地的风土人情啊,山川地理啊,这些也都是知识,而且游历呢,可以开阔人的视野跟胸襟,所以说,你二哥可不是去玩。”   单婵盈想了想,道:“那我也要跟二哥去游历。”   单雄信道:“你刚不是还说要跟夫子读书吗?”   刘文静道:“婵盈啊,你现在还小,要先读书识字。”   不多时,天果然飘起了雪珠子,单婵盈觉着好玩,非要下马自己走,单雄信也只好依着她,三人说说笑笑,恰恰在雪大前,回了杏花镇。   ☆、第17章   刘文静家就住在村口,一座两进的院落,倒也宽敞,单雄信安置好了马匹,三人在檐下抖落了身上雪,刚进入正堂,便听见外头一阵敲门声,和着风雪,时断时续。   单婵盈指着外头道:“夫子,有人叫门呢,我去开门?”   刘文静早就听见了,正没奈何处,看单婵盈已跑了出去,脸上一阵不自在,指了指里间,向单雄信道:“雄信,我先躲一躲,你等下就说我不在家。”   单雄信不解何意,却也不多问,含笑应下了。   单婵盈拉开门,便瞧见一个穿着大红棉袄的姑娘站在门口,头上身上尽是雪,白雪映衬着红衣,好生美丽,手中端着一个大瓮,紧紧护在胸前。   “你是谁呀?”单婵盈蹬着门槛问。   “刘……刘大哥在家吗?”姑娘怯怯的问。   单婵盈指了指屋子,“在里面呢,原来你是来找夫子的。进来吧。”   “小妹妹,以前……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单婵盈咧嘴一笑,“我是夫子刚收的学生,叫单婵盈,姐姐叫什么名字?”   “桃花。”   “桃花,这名字可真好听,桃花姐姐,你怀里端的是什么啊?”   桃花有些羞怯,嗫嚅道:“是……是我炖的山鸡汤,爷爷昨天在山上猎的。”   单婵盈看桃花神色,似乎明白了些,抿着小嘴笑了笑,跨进正堂,看了一圈,“二哥,夫子呢?”   单雄信看了眼门口的姑娘,愣了下,道:“出,出去了。”   单婵盈显然是不信,“怎么会出去了?刚刚不是还在屋子里吗?”   桃花见屋子里有陌生男子,更是不自在,进屋放下手中的瓮,低头搓着裙子,声音更似蚊子哼哼,说道:“单家妹妹,麻烦你转告刘大哥,我走了。”说罢转身跑了出去。   单婵盈跟着追了出去,“桃花姐姐,桃花姐姐。”叫了几声,不见桃花答应,只好悻悻的回了屋子。   一进屋,就瞧见刘文静掀了帘子从偏房里出来。   “夫子,你在家里,为何要二哥替你说谎?”   单雄信盯了单婵盈一眼,“臭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   单婵盈瞪了回去,“二哥,你就会凶我,夫子明明就是在躲着那个桃花姐姐嘛。”   刘文静脸上红红白白,讪讪然嗫嚅道:“这个…….那个。”   单婵盈噗哧笑了,道:“夫子,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刘文静诧异道:“你知道什么了?”   单婵盈笑而不语,“反正我知道了,夫子,你家厨房在那里?”   刘文静指了指院子另一侧的一间屋子。   “桃花姐姐炖的山鸡汤一定很好喝。”单婵盈冲刘文静眨了眨眼,端着桌上那瓮鸡汤向厨房走去。   刘文静又是一脸大囧,从那个桃花来了后,他好像一下子由先前那淡然自若的君子变成了个扭捏害羞的姑娘。   单雄信道:“先生可别见怪,二叔去的早,这丫头从小缺乏管教,娇纵的很,我这当哥的是奈何不了她了,还请先生以后好好管教她。”   刘文静道:“好说,好说,雄信,你先坐着,我去做饭。”   单雄信不觉诧异,“先生家难道没有仆人吗?”   刘文静道:“先前是有两个,后来我让他们走了。”   单雄信解下宝剑放在桌上,“那我来帮忙。”   刘文静进了厨房,先挽起袖子在锅里添了水,升起了火,又舀了面倒进一个大木盆里,开始和面。   单雄信从未下过厨房,只能帮着烧火,单婵盈只觉得很新奇,踮着脚趴在案头,歪着脑袋看刘文静和面,“夫子啊,你要做面条吗?”   刘文静道:“对啊,我给你做油泼面吃可好?”   “好啊,油泼面,听着名字就很好吃,夫子你可真厉害,还会做面,不像我二哥,就只会吃。”   单雄信哑然,反唇相讥道:“你这个臭丫头,你又会做什么?”   单婵盈哼了一声,板起脸道:“我现在小,是不会做,可是我可以学啊,等我学会了,做给夫子吃,做给大哥大嫂吃,偏不给你吃。”   “等你先学会再来说嘴。”单雄信无奈的摇摇头,又塞了根劈柴进去。   刘文静和好了面,拿起擀面丈,开始擀面条,一大团面在他手底下,似乎很听话,他要擀成什么样子就能擀成什么样子,不多时,面条擀好了,水也开了,刘文静下了面,开始做酱,待那热腾腾的面出了锅,他的酱也做好了,趁热泼在上面,香气立即就冒了出来。   单婵盈在一旁使劲吸着鼻子,“好香啊,好香啊。夫子,我们是不是可以吃饭了?”   刘文静看小锅里的鸡汤也温好了,盛了出来,道:“齐了,洗手吃饭。”   刘文静的油泼面做的极其美味,三人都吃的津津有味,桃花的鸡汤更是一绝,吃了面,再喝下一碗鸡汤,别提有多舒服。   单婵盈揉着肚子,“夫子,我以后跟你学做面吧,我还要跟桃花姐姐学做汤。”   刘文静收拾了碗筷,道:“婵盈果然好学,好了,饭后消消食,今天的碗交给你来洗。”   单婵盈鼓着嘴巴,一脸不情愿,“夫子,我是要学做饭,不要刷碗。”   刘文静煞有介事道:“学东西要循序渐进,你连碗都刷不好,怎么能学会做饭呢?”   单婵盈被他一激,便不肯示弱,道:“这么简单,谁刷不好了,我去刷就是,夫子等下可以去检查,不过,我若是做的好,先生得输我一个彩头。”   刘文静道:“好,如果你刷的干净,等下我跟你二哥就带你堆雪人。”   单婵盈听说要堆雪人,十分向往,更不肯输了,信誓旦旦道:“我一定能刷干净。”端了碗筷,一溜烟就去了。   单雄信见她走了,笑道:“还是先生有办法。”   刘文静道:“我看她好高骛远,又没什么耐性,需要先磨磨她性子。走吧,我们堆雪人去。”   单雄信道:“不是说她做好了才堆的吗?”   刘文静悄声笑道:“就是要故意诱惑她。”   单雄信哈哈笑道:“原来如此,这法子不错。”   两人当下出了屋子,天色已黯淡下来,大雪仍旧纷纷扬扬的下着。   两人故意弄出好大动静,一边拢雪,一边闲谈。   “先生,你这学堂,准备什么时候开啊?”   “我想明天先去村里各家走走,动员一下。这里离城较远,以前从没有学堂,孩子们从小要么在田里耕种,要么在山里打猎,只怕很多父母都不愿意教孩子来读书。”   “原来是这样,那就要费点功夫了。”单雄信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交给刘文静,“先生,这里是一百两银子,你先收着。”   刘文静道:“你这是做什么?是要给婵盈交学费吗?我这学堂,可是不打算收学费的。再说即便是要,也要不了这么多啊!”   单雄信道:“先生大义,不肯收学费,可是我与婵盈在此吃住,也是要花费的。”   刘文静道:“相识便是朋友,这点小东道,我还做得起,再说这还不是得了个免费的劳力嘛。”   单雄信也顺着他目光朝厨房里望去,笑了笑,道:“那先生就留着买书籍笔墨吧,也算是我为村里孩子尽点心。”   刘文静推辞不过,只好收了,两人聊着,手上却不停,已堆出了个雪人的雏形。   单婵盈在厨房里刷碗,早看得眼热,实在忍不住,丢开洗了一半的碗筷,跑了出来道:“喂,夫子,二哥,你们两个在这里玩,却要我刷碗,我也不干了。”   单雄信见她果然经不起诱惑,板起脸刚要训斥,刘文静却先说话了,他嘴角仍旧挂着淡淡的笑意,温和的问道:“婵盈,你碗刷好了吗?”   单婵盈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为何跑出来了?”   “你们两个都在玩,我为什么要刷碗?”   “刚才可是你自己说的,一定能刷好,我们才答应带你玩的。”   单婵盈有些心虚,她素来要强,刚说过的话自然不愿意反悔,却又有些不甘心,迟疑一下,继续找藉口:“可是,你明明说带我一起玩的,我还没做好,你们却先玩,明明是故意引我。”   单雄信与刘文静两个不由得相视莞尔。   单婵盈鼓着嘴,气呼呼道:“你们两个笑什么?就会捉弄我!”   刘文静笑过了,语重心长说道:“婵盈啊,我与你二哥,方才就是特意考验你的耐心,做事呢,要善始善终,不为外物所惑。”   单婵盈面上有了惭色,却仍不示弱,“你们考验我,就是不相信我!”   刘文静笑眯眯道:“可是事实证明,你并没有经得起考验,要我们怎么相信你?”   单雄信见自己这个伶牙俐齿的妹妹被刘文静说的哑口无言,不觉失声笑了。   单婵盈本来有愧,见单雄信笑,反而恼羞成怒,狠狠瞪了他一眼,单雄信却笑的更厉害。   刘文静在旁道:“婵盈,我们刚才的赌局,你现在想反悔也可以。”   单婵盈又翻了单雄信一眼,赌气道:“我偏偏不反悔,不教某些人小看了。”说着转身跑回了厨房。   单雄信更是觉得单婵盈这副气鼓鼓的模样好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刘文静无奈摇了摇头,叹道:“雄信啊,你知道为何婵盈不听你的话吗?”   “为什么?”   “因为你比她还孩子气。”言罢拂袖走回屋中。   单雄信愣了下,追着问道:“先生,我……我那里孩子气了?”   ☆、第18章   次日一早,刘文静便去挨家挨户的游说适应儿童父母,单婵盈也跟着去做说客,她伶牙俐齿,又粉嘟嘟的可爱,倒也帮了不少忙。   单雄信吃过饭,先扫净了房前屋后的积雪,在院子里练了一通拳脚,闲着无事,见柴房里堆了一堆树桩,便找了把斧头,把树桩都抱到院子里劈了。   正午时候,刘文静与单婵盈两个一前一后回来。   单婵盈见单雄信在院子里劈柴,便故意走到他面前说道:“二哥,你就会做这些粗人的活计。学堂明天就开课了,以后我就要学学问了。”   单雄信扔下斧头,道:“臭丫头,我看你别的本事没学会,就学会贫嘴了。”   单婵盈大眼睛一眨巴,笑嘻嘻道:“二哥,原来你竟不是在怪我,却是在怪夫子没有把我教好。”   单雄信语塞,“你……”扬着巴掌便要打过去。   刘文静及时拉住了他,“雄信!”   单雄信瞪了她一眼,气呼呼的自回房去了。   单婵盈见二哥走了,面色有些懊恼,小声嘀咕道:“夫子,这下二哥真生气了,我是不是有点过分?”   刘文静望了眼单雄信背影,语重心长向单婵盈道:“你二哥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婵盈啊,他是你哥哥,那么疼爱你,你该尊重他才是。”   单婵盈盯着脚尖,低声道:“夫子,我知道错了。可是,我就是不喜欢二哥整天舞刀弄棒的,我喜欢有学问的人。”   刘文静拍了拍她肩膀,道:“好了,我去找你二哥聊聊。”   刘文静进去时,单雄信坐在桌旁,拎着茶壶正在倒茶喝,见他进来,也不理会。   刘文静在他对面坐下,“雄信啊,婵盈还是个孩子,不要跟她一般见识,更何况她已知道错了,其实女孩子娇纵些,原也不是什么坏事。”   单雄信放下杯子,道:“我这做哥哥的可以包容她,以后呢,她总要嫁人吧,不见得夫家就能包容她,她这性子,迟早要吃亏。”   刘文静不觉莞尔,“雄信,你虑的可真远,婵盈现在还小呢。”   单雄信苦笑一下,叹道:“二叔二婶去的早,从小是我看着她长大的,以前她小,怕委屈了她,凡事就都由着她,现如今她一天天长大,我不由就会想到她的将来,你说,这样下去,能行吗?”   刘文静在单雄信肩上拍了拍,道:“雄信,其实我以前也有个妹妹,也是父母去的早,我们兄妹相依为命,她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从来用不着我操心,可是女孩子,太懂事太听话,反而会受委屈。后来她大了,看着她,我就总是觉得对不住她。”刘文静想起了往事,脸上神色越来越沉重。   单雄信沉思片刻,又是一声叹息,见刘文静若有所思,怔怔不语,遂问道:“先生,令妹现在何处?”   刘文静一笑,道:“失散了,走吧,婵盈还在院子里呢。”   午后,三人也不歇息,便忙着把西边那两间厢房整理出来,做成教室。   单婵盈人小力弱,他们搬搬抬抬,她帮不上什么忙,便趴在桌上翻着刘文静买的书,正翻的乏味,听见外头响起了敲门声,单婵盈一个激灵,跳了下去,“有人来了。”   单婵盈小跑着上去开了门,见外头站着的还是昨日的桃花,忙一把拉住了她,“桃花姐姐,快进来,夫子在家呢。”   桃花有些害羞,未语脸先红了,“听说刘大哥要在村里办学堂,我来,看能不能帮上忙。”   单婵盈笑嘻嘻拉着她朝西厢房走,说道:“当然能啦,现在正缺人手呢。”   桃花被她拖着进了屋,见了刘文静,脸更红,低着头不语,刘文静讷讷半晌,才道:“桃花姑娘,你来了。”   单婵盈心里好笑,拉着单雄信胳膊朝外走,“夫子,桃花姐姐,我与二哥去收拾那间屋子,我们比一下,看谁先弄好。”   刘文静见他两个走了,果然自然了些,道:“桃花姑娘,快请进来吧。”   桃花红着脸点了点头,快步进了屋子,拿起一块抹布,便擦拭起来。   刘文静看了她一眼,眼中神色复杂至极,迟疑片刻,也埋头打扫起来。   单雄信被单婵盈一口气拖进另外一间屋子,诧异问道:“婵盈,你做什么?”   单婵盈狡黠一笑,“二哥,这你就不懂了,还记得以前在我们庄上的尤俊达大哥吗?”   “自然记得,怎么了?”   “当时的锦儿姐姐不是也这样对尤大哥吗?后来就嫁给了他。”   “原来是这样,可是,我看先生的神色,只怕没有那个意思。”   “先生亲口告诉你了吗?没有,所以你猜的做不得准,以后呢,没准桃花姐姐就成我师娘了,所以我们不要总在人家面前碍眼。”   两人正说着,却见桃花快步走了出去。   单婵盈诧异道:“桃花姐姐怎么走了?”   单雄信抱肩道:“看来我猜的还是没错。”   单婵盈低声道:“二哥,我们去瞧瞧夫子。”   单雄信板起脸道:“小孩子家,别总跟着胡乱掺乎,干活吧。”   单婵盈虽然不大赞同单雄信的话,不过一时也不敢过去,只能跟着单雄信老老实实干活。   次日,果然有几个学生来刘文静家里上课,刘文静先从简单的字开始教,讲课诙谐风趣,妙语连珠,每个学生旁边都设有一个沙盘,刘文静让他们用树枝把字写在沙盘上,写完抹掉重新再写,倒也有趣。这帮小顽童半天下来,居然学的很认真。   窗外还有很多前来观摩的家长,一边看一边议论,实是不太放心教自家孩子来上学,他们亲眼看了,倒是放心许多,下午便又多出几个孩子。   第三天上,学生已多到了二十个,除了单婵盈,竟然还有两个女学生。   单雄信见刘文静的学堂办的风生水起,也跟着高兴,他仍旧早晚要打趟拳脚,练套剑法。日间无事,便在房里翻看刘文静的藏书,《三国志》,《战国策》,后来实在无书可看,连《易经》,《黄帝内经》,《诗经》都看了起来。   时光流水般逝去,转念便要过年了,天也愈发的冷,刘文静便给孩子们放了假,有些乡亲见自家孩子自上了学,果然长进不小,心里过意不去,便有送年画炮仗的,送腊肉咸菜的,更有送柴的。刘文静一概坚辞不受。   年二十八的早上,刘文静,单雄信,单婵盈三个一道去了趟武功县城,采办年货,城里很是热闹,处处张灯结彩,街上熙熙攘攘,都是办年货的。   三人一天下来,满载而归。傍晚时候,又下起了雪珠子,刘文静和面,单雄信剁馅,准备包饺子。   一时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三个人围着火炉,一起包饺子。   外面没有风,雪花纷纷扬扬,簌簌而落,世界又变得无比纯净无比沉寂。一灯如豆,火光摇曳,融融的暖气在屋子里蔓延。   单婵盈与单雄信都是第一次包饺子,又是新奇又是好玩,单婵盈毕竟是个女孩子,心灵手巧,学的很快,不多会,便已做的像模像样,单雄信没有她包的精巧,速度却很快。   “先生,我想年后去一趟大兴。”   “二哥,你不是说要留下来陪我读书吗?你走了,我怎么办?”   “婵盈,我正想与先生商量此事。”   刘文静目光和煦,悠然道:“婵盈啊,你就留在这里读书,你二哥去游历,你看怎么样?”   单婵盈想了想,道:“可是我想二哥了怎么办?”   单雄信心中一热,踌躇片刻,安慰她道:“婵盈,你听话,跟着先生读书,我会回来看你的。”   “那好吧。”单婵盈撇撇嘴,又朝饺皮里面加点了肉馅。   “先生,那婵盈就托付给你了。”单雄信郑重的说道。   刘文静莞尔,“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   年三十晚,三个一起吃了饺子,便围着火炉守夜,单婵盈缠着刘文静讲故事,刘文静本就装了一肚子稀奇古怪的故事,便一个接着一个的说与她听,单雄信也坐在旁边,听的十分入神,其乐融融。   过了子时,村子里渐次响起爆竹声,三人也跑到院子里去放炮仗,是时大雪下的正紧,地上早落了厚厚一层,炮竹在空中炸开,火星子杂着雪花,一闪即逝。一通噼里啪啦过后,包裹炮仗的火红纸屑便落了一地,像是雪地上绽开的红梅,映着屋中火炉里熊熊火光,妖娆可爱。   过了年初九,学堂便又开始授课,有了年前的效果,年后来的学生更多,连隔壁村里的孩子都来了几个,两间学堂已坐的满满的。   单雄信把身上银子分作两半,一半留给刘文静,一半自己带在身上,便打了个包袱,骑马向大兴去了。   ☆、第19章   武功县本就属京兆郡,故而距隋都大兴并不远。   单雄信一路行去,□□乌龙驹疾若闪电,他久未纵马奔驰,只觉得浑身畅快淋漓。   渭水初融,大地解冻,万物复苏,天地间一片勃勃生机。道旁一溜杨柳树,树干粗壮,枝条依依,一冬蓄势,只等着春风吹拂,便要吐翠发芽。   单雄信赶了一天的路,黄昏十分,一抹斜阳似血,正欲寻个歇脚的去处,遥见一面杏黄酒旗在万千枝条间若隐若现,被风吹的猎猎飞舞。单雄信闻着风中送来的酒香,更觉腹中饥馑,不自觉的挑眉一笑,笑容直如春花霁月,伸手勒住马缰,乌龙驹一声嘶鸣,顿住前踢,他跳下马背,把乌龙驹系在酒肆旁的杨柳树上,按着腰间宝剑,大步跨进店门,“掌柜的,筛两斤酒,切一斤牛肉来。”   因尚在正月,外出的人不多,故而虽是晚饭时候,店里却没什么客人,掌柜的急急从后堂转出,热情招呼,“客官您随便坐,稍等片刻,马上就来。”   单雄信道了生受,自搬了张椅子,坐在店堂正中围着炉子烤火。遥遥听见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约摸有十几骑,听声音是向酒肆奔来,不多时,便奔至酒肆外。   当先是个裹着锦裘的少年,约摸十七八岁模样,勒着紫金冠,系着锦玉带,挂着龙纹剑,生的是天庭饱满,地格方圆。两条双眉如墨,紧紧压在一双星目之上。锦裘少年当先下马,便有一个仆从模样的汉子上前接过了马缰与鞭子。   少年大步流星走进店门,因身形高大,便把最后那一抹斜阳余晖全挡在了外头,店堂内陡然一暗。他眸子在单雄信面上一扫,向他略抱了抱拳,朗声道:“店家,筛酒来。”声音更似洪钟。   单雄信回了一礼,向一旁退了些,好让那少年也围在旁边烤火。   少年的随从从店外抬进几个大麻袋进来,掌柜的从后堂跑出来,满面俱是笑,迎上去道:“裴公子打猎回来了,看来这一次收获不小啊,公子稍等,我这就温酒来。”   少年呵呵一笑,道:“那边麻袋里有只大鹿,你拿去炖了,我们下酒吃。”   单雄信看时,见那十几个随从,七手八脚解开口袋,果然从里面拖出一只鹿,抬向后堂。   那少年在单雄信对面坐下,伸手烤着火,道:“在下裴贺裴元庆,敢问兄台怎么称呼?”   单雄信抱拳道:“不敢,潞州单通单雄信。”   掌柜的拎出一壶温的滚烫的酒,店伙跟在后头端了两盘熟牛肉出来,“裴公子,那鹿一时半刻煮不好,先吃些牛肉下酒。”   裴元庆含笑道:“单兄,可否赏光共饮?”   “裴兄客气了,请。”   “请。”   两人在一张桌子上面对面而坐,裴元庆的随从自被安置在别桌。   掌柜的安置好酒菜,店伙筛了两大碗酒,单雄信端起一碗,挑眉笑道:“裴兄,雄信敬你一杯。”   裴元庆也不客气,呵呵一笑,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两人各自喝了三大碗酒,俱大呼痛快。   酒过三巡,裴元庆吃了几块牛肉,搁下筷子,道:“单兄远道而来,不知要去那里?”   单雄信道:“本是出来四方游历,年前在武功县杏花镇上耽了月余,现下准备去大兴城走走,也好见识下我大隋国都。”   裴元庆笑道:“原来如此,单兄既是要去大兴,可千万别错过了十五日的上元灯节。”   “上元灯节?”   “正是,皇上已颁出旨意,今年要在东市与百姓一道赏灯,今年的花灯,自然比往年要好看。”   单雄信莞尔一笑,“经裴兄一说,倒要去好好赏玩一番了。”   裴元庆又道:“此去大兴城还有五十里路,只怕单兄赶过去,已关了城门,我家在城外有个庄子,若单兄不嫌弃,请往庄上住一宿。”   单雄信是个爱结交朋友的,听说,抱拳谢道:“裴兄一番盛情,雄信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所谓英雄惜英雄,裴元庆见了单雄信一表人才,气度非凡,便生了仰慕亲近之心,单雄信见他人物俊朗,豪爽大方,自然也心向往之。   两人又饮了几盏,店家端了煮好的鹿肉上来,肉香四溢,兀自在鼎中沸腾,裴元庆喜道:“单兄,有此佳肴,我们再痛饮他十斤酒,裴平,吹一首曲子,为我们助助酒兴。”   裴平是裴元庆贴身侍从,当下打开包袱,取出一枝碧生生的洞箫来,先试了试音,便演奏起来。   有了箫声助兴,裴元庆情绪激昂,又端起一碗酒,“单兄,我们今日一见,甚是投缘,元庆再敬你一碗。”   单雄信端起酒在他酒碗上一碰,“好,干了。”   裴元庆一饮而尽,大呼,“痛快!”   单雄信亦搁下碗,抿掉了嘴角酒渍,道:“痛快!”   几盏酒灌下去,裴元庆已有了三分醉意,看着单雄信腰间宝剑,笑问,“元庆看单兄也是个练家子,我们切磋一下如何?”   单雄信挑眉爽朗一笑,道:“雄信见裴兄也是我辈中人,早有此意,裴兄,请。”   裴元庆脚步已有了几许虚浮,按着腰间佩剑,起身向店门外走去,单雄信三分醉了,步子也有些趔趄,大步跟着跃出了店堂。   裴元庆的随从见状,都一拥而出,裴平也住了箫,上前劝道:“公子,喝了这么多酒,这会还是别耍剑了,若是……”   裴元庆不待他说完,截口道:“裴平,你退下,把那首酒狂奏来。”   单雄信哈哈一笑,向裴元庆的一众随从道:“你们大家只管放心,我只是与裴兄切磋一下,不妨事。”   众人唯唯诺诺,素来知道裴元庆性子,当着外人,不敢再劝,裴平踌躇片刻,复又按韵,奏起曲子来。   是时夜寒如水,苍穹若墨,一弯月牙高悬,月辉清冷如雪,照着地上两个人,在他们身上镀了层流动的水银。   裴元庆脱了身上锦裘,只留一件月白中单,蓄势待发。   单雄信一身玄衣,缓缓抽出宝剑,手臂抖动,剑气若虹,寒光逼人。   裴元庆也拔出宝剑,捏了个剑诀,如雪月色映在玄铁长剑上,一抹清辉在他点漆瞳眸上一闪而过,长剑便在夜空中划开一道水纹,直刺而出。   单雄信玄色身形矫健异常,剑法连贯,一腾一跃若蛟龙出渊,大开大阖间沉稳练达,挥洒若泼墨。   裴元庆的剑法却是行云流水,轻灵非凡,一回身一起跳如蹁跹惊鸿,招式虚实相依,既快且密。如穿花蛱蝶,汲水鹳鹤。   酒狂乃晋代竹林七贤阮籍所作,三字一句,同音反复,音乐流动如注,满腔愤怒,嫉恶如仇。   试想,皓月当空,冷夜寒风,天地幽幽,既空且旷,满腹积郁,大醉狂走,何等酣畅淋漓!   一曲终了,两把长剑相交,月如弯刀悬于其上,衣袂飘飘,猎猎生风。   一众仆从与店中掌柜伙计早看得痴了,半晌,才响起此起彼伏的掌声,“好,好……”   单雄信收起剑,笑赞道:“裴兄好剑法。”   裴元庆还剑入鞘,拱手道:“比起单兄,元庆还逊了一筹。”   “裴兄太过谦了。”单雄信走过裴平身旁,在他肩上拍了拍,“吹得好曲子,好生畅快。”   裴平呵呵一笑,道:“小的比起公子来,可差远了。”   单雄信遂向裴元庆道:“想不到裴兄还精通音律,实在令人佩服。”   裴元庆见裴平抖落出了他的技艺,遂接口道:“元庆也是个半吊子,谈不上精通,今日出行打猎,未带琴,回到庄上再献丑不迟,还望单兄不吝指点。”   单雄信哈哈一笑,道:“雄信一介武夫,不懂音律,只懂得舞刀弄棒,喝酒吃肉,裴兄,我们再去喝他几碗。”   “好,单兄请。”   两个当下回到店堂,先前的酒早冷了,店家忙又温了热的端来,两人围着火炉,一边吃鹿肉,一边喝烈酒。   炉中火头跳跃,满室酒气肉香,两人都有了几分醉态,面颊熏红,却仍旧是兴致极高,觥筹交错,高谈阔论。   “单兄,元庆开皇元年生人,祖上曾任北周汾州刺史,皇上平南陈时,家父随军出征,杨谅反叛,家父苦苦劝谏而被囚禁,后杨谅失败,家父被破格任命为护军。   “元庆自幼随祖父长大,谙熟弓马骑射之道,想效仿魏时游侠,怎奈家训颇严,夙愿一直未尝。   “幼尝听祖父说起北周故事,现今皇上如何取而代之,如何一举攻下梁陈,从汉以后,天下纷争三百余年,元庆便生困惑,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本该尽忠事主,可是就拿祖上来说,历经西魏,北周,隋,数朝,主子一换再换,是非功过,也不是我等能评定的,大势所趋之下,也只能从权……”   裴平见裴元庆说起这些话,唬的不轻,忙劝道:“公子,你醉了,切莫再说了。”   裴元庆醉眼睨着他,道:“单兄又不是外人,说说何妨,这些话,我憋在肚子里这么久,今天终于遇到了单兄这个知己,岂能不一吐为快,这时势,元庆就是困惑,就是困惑……”双眉紧锁,越说声音却是越大。   裴平还要再劝,却被裴元庆一把推了开去。   单雄信从仆从手里接过锦裘,罩在裴元庆身上,呷下口酒,叹息一声,道:“雄信长裴兄弟一年,一岁时,也就是开皇元年,家父守东昌府,李渊率隋军攻周,围东昌,父不降,与之血战七昼夜,城破,被俘,不屈,为李渊杀。”   单雄信说到此处,喝了口酒,才接着道:“雄信此次就是来找李渊寻仇的,年前到了武功县,在街头打听李渊住处,遇到了个先生,他知道李渊其人……”说道这里,便怔怔的望着火光出神。   裴元庆等了一会,不见他再说,便追问道:“单兄可杀了那李渊?”   单雄信缓缓摇了摇头,仍旧望着火苗,“那先生告诉雄信,说李渊今膝下只有一子,家父去世时,却有雄信与大哥两个,那先生教雄信再忍耐两年,待他也再生下一子,再杀他不迟。”   裴元庆吃惊问道:“单兄答应了?”   单雄信点头道:“正是,雄信想,如此也公平。”   裴元庆思索片刻,道:“那个先生莫不是李渊找的说客,说服了单兄,他好趁机溜走,教单兄再也找不到他。”   单雄信摇了摇头,莞尔道:“我去武功这件事李渊不可能知道,说那先生是李渊说客绝无可能,更何况那先生气度超脱,一看便不是那等小人。”   裴元庆略点了点头,脸上是由衷的钦佩之情,“单兄果然大度。”   单雄信苦笑一下,续道:“雄信素无大志,生平只有两愿,一是报了杀父之仇,二是多结交英雄人物。可是这父仇,有时静夜难眠,反复思量,想李渊当初不过是与先父立场不同,各为其主,杀他,又实在于心不忍……报效国家……正如裴兄所言,朝代更迭……主上一换再换,又经父亲殉国之事,雄信的心早冷了。”   裴元庆皱眉深思,似在咀嚼单雄信这一番话,良久,眉头舒展,笑道:“单兄说的很是,听君一席话,胜度十年书,能够结识单兄,实在是元庆三生之幸。”他举目四顾,见跟着的随从坐在远处,都有了困意,遂起身道:“单兄,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庄上再促膝夜谈。”   单雄信抚掌道:“好。”   当下两人相偕出了酒肆,投裴家庄上去。   ☆、第20章   裴家庄子隐在一大片梅林深处,幽静旷达,虽已是正月,尚有几支迟开的红梅傲立枝头,暗香浮动。   裴元庆一身月白袍子,盘膝坐在梅树下抚琴,裴平以洞箫和之,两人奏的仍旧是那曲酒狂,单雄信握着酒樽,一杯杯饮下去,忽然拔剑而舞,意态不羁。   如此或抚琴,或论剑,或出行狩猎,时光流逝极快,不觉已是上元节。   这日早上,两人早早起床,一道向大兴城去。   两人□□所骑都是良驹,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大兴城外,大兴城巍峨庄严,城上旗帜鲜明,更高悬花灯,一派节日的喜庆。   两人从正南的阳德门入,走朱雀门大街,裴元庆惯常出入大兴城,对城里交通熟悉,灯节是要在晚上才开始,这会时候尚早,少不得引着单雄信在城中到处走走逛逛。   朱雀大街街道宽约五十丈,十分开阔,行在朱雀街上,遥遥可见六道高坡上的皇城与宫城宏伟壮观,建筑层次分明,错落有致。   裴元庆一边走,一边回头向单雄信道:“单兄,我家在广恩坊有一处宅子,平时都是爹娘在那里住,我们先把马安顿下来,广恩坊与利人市就隔着一个怀远坊,我先带你去利人市逛逛。”   “利人市?”   “是啊,因为在皇城西边,我们惯常都叫做西市,那东市原本叫做都会市。”   单雄信一边顾盼,一边赞赏道:“京师重地,天子脚下,果然气象不凡。”   裴元庆打量着街道上熙攘的人流,忽怅然道:“我听父亲讲,这大兴城是开皇二年皇上让宇文恺建的,翌年三月竣工。建成之后,是汉长安城的二个半那么大,可谓是前无古人,不过父亲说,劳民伤财,你看这偌大一座城池,却十室九空,不过啊,寺庙倒是不少。”   单雄信嘴角挂了丝苦笑,心中自然也是颇有微词。   两个一边聊着,一边慢行,单雄信因初到大兴,颇为新奇,走走看看,故而走的并不快。   两人到了广恩坊裴府,裴元庆刚走到门口,门房里的老张头慌里慌张跑出来,拦着裴元庆道:“公子,老爷正在堂上发脾气呢,你先莫要进去。”   裴元庆纳闷道:“怎么了?”   老张头道:“还不是永兴寺的大和尚们又寻晦气来了。”   裴元庆听说,不由火气上窜,待要朝院子里去,老张头忙搂住了他的腰,“公子,你听我说,夫人知会我,教我看见你回来,便让你去城外庄上避避,莫要惹老爷生气。”   单雄信不知就里,但是当今圣上重视佛教,广建寺庙,听老张头话语里牵扯了和尚,知道里头纠葛匪浅,在一旁拉住了裴元庆胳膊,“元庆,听伯母的话,不要惹令尊生气。”   老张头苦苦相劝,单雄信又在一旁帮着相劝,裴元庆怒气渐消,冷哼数声,挽着单雄信胳膊一径向西市走去,“单兄,我们找个地方喝酒。”   悦宾楼坐落在西市东头,平日里生意便极好,这元宵佳节,门前宾客更是络绎不绝,裴元庆是常来的,店伙见了,热情的招呼着他二人入了座。   不多时,菜便上齐了,裴元庆一边吃,一边将如何得罪永兴寺的和尚之事前前后后细细说来。   原来却是裴母在永兴寺里许了愿,去岁夏日携着裴元庆一道去庙里布施还愿,裴母与庙里的无尘师父相熟,便与她一道讲经论道,裴元庆听着无趣,便独自在庙里闲逛,走到后院一处偏殿外头,听见里头有个女子在唤救命,那间殿本就偏僻,外头林木茂盛,少有人来,更兼午后盛热,庙里香客不多,所以便没人听到。   裴元庆当即便冲了进去,却见一个和尚欲要非礼一个女子。那和尚见了生人,并不逃窜,反而恐吓裴元庆,裴元庆为救那女子,与他动起手来,他居然也会些拳脚功夫,不过终究不甚高明,几个回合,便被裴元庆制住了。   原来那女子也是来寺中进香的香客,那和尚见她貌美,动了邪念,便故意说她命里有坎,那女子为求破解之法,便被他骗到了人少的去处。   裴元庆救了那女子,那女子哭哭啼啼,掩面去了。可是他情急之下,动手有些重了,打伤了那和尚,那和尚反而扭着他去方丈处,说是他无缘无故动手。那女子已走,偌大大兴城,自然寻不到,可谓是死无对证,裴元庆好意救人,反而被和尚诬陷。   那和尚本是方丈的远房亲戚,占着方丈之势,故而三番五次去裴府滋事,裴元庆有理难辨,双方僵持不下。   单雄信听了事情原委,放下筷子,慨叹道:“真是好人难做,元庆,那女子当真寻不到吗?”   裴元庆摇了摇头,“当时情急之下,我实也未看清她容貌,再说大兴这么大,那里去找,其实我也没想过要找那女子对质,一个姑娘家,名誉最是关紧,遇到了这种事情,怎么好再让她来作证,张扬出去,岂不是自取其辱。”   单雄信道:“说的不错,只是如此来,那和尚岂不是要无休止的纠缠下去。”   裴元庆冷笑道:“那和尚不过是想要银子,爹爹怕惹事,便给他银子,如今倒好,他隔三差五的便来府上讨要,爹爹反而怪起我来了。”他一脸无奈,倒了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单雄信思索片刻,道:“元庆,我有个主意,咱们不如给那和尚一个教训,让他再也不敢来啰嗦。”   裴元庆皱眉道:“这个法子我也想过,可是爹爹不允许,我想要背着爹爹,又怕那和尚去府里告发,反而更惹爹爹生气。”   单雄信莞尔道:“这件事交给我好了,我保管教他打落了牙和血吞。”   裴元庆长吁口气,道:“这些和尚无法无天,若真能教训了他,也好杀一杀他们的气焰。”   单雄信道:“事不宜迟,我们先去永兴寺走一遭,要行事,也得先踩踩点。”   裴元庆含笑道:“好。”又高呼道:“伙计,结账。”   永兴寺就在皇城西侧的照光坊内,穿过西市便到了。有隋一代,皇上推崇佛教,故而都城大兴广建寺院。   因为是元宵佳节,故而永兴寺里香客很多,寺外街上停了好些马车,门口更是人来人往。   单雄信张了一眼,向裴元庆道:“你这样进去,撞见那和尚就不好了,你把那和尚的形容告诉我,在街对面那茶楼里等我就好。”   裴元庆想了想道:“和尚一色都是方头阔面的,也没啥特征,不过……对了,他左边脸上生了颗好大的黑痣。”   单雄信沉吟片刻,笑道:“黑痣,好,就是这个了。”说罢转身便向寺院里走去。   香烟袅袅直上青云,寺院大殿外头廊下放了好大一个香炉,不少善男信女正在香炉前上香跪拜。   单雄信也捻了三根香,燃着了,拜了几拜,口中默默祷告道:“菩萨保佑,让雄信快点撞见那和尚,善恶有报,教他早食恶果。”眼睛却左右顾盼,说来也是凑巧,竟一眼瞥见个面上有黑痣的和尚正从大殿一侧的拱门里出来,单雄信心中一喜,看来这次菩萨还真是显灵了!   单雄信穿过人流,慢慢走过去,与那和尚擦肩而过时,故意在他肩上撞了一下。   那和尚被他撞了个趔趄,登时拉下脸子,怒目而视,脸上那颗黑痣愈发刺眼,“你,你走路长不长眼睛啊?”   单雄信停下脚步,咳嗽了一声,在那和尚面上扫了一遍,故意摇了摇头,叹口气,负手行去。   那和尚见了,追上去问道:“你撞了我,也不赔不是,却又叹的哪门子气?”   单雄信哼笑一声,道:“我叹大和尚眼瞧着就要飞来横祸,兀自每日供奉菩萨,却不自知,真是可悲可叹啊。”   那和尚眼珠子一转,想了想,道:“小施主,你说的可是真的?”   有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只因为这和尚素来亏心事做多了,故而听了单雄信模棱两可的话,才会半信半疑。   单雄信一脸悲悯,道:“正是。”   “你会算命?”和尚显得有些急不可耐,扯住了单雄信的衣袖。   单雄信沉吟道:“我非但会看未来,还会看过去,大和尚要不要一试啊?”   大和尚揉着光头思索片刻,道:“好,你且说来听听。”   单雄信瞥了眼周遭,道:“这里人来人往,太过噪杂,借一步说话如何?”   大和尚抖了抖僧袍,指着大殿后头道:“小施主,请到我禅房里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那和尚的禅房,寺院里屋宇连绵,鳞次栉比,单雄信一路上都留心记住路径。   大和尚转身关了门,向单雄信道:“小施主,你这就说吧。”   单雄信打量着他禅房内布置,陈设奢华,那里像是出家人的住处,口中道:“那咱就先说说这过去,远的不提,就说去年,大和尚可是犯过口舌官司?”   和尚想了想,点头道:“口舌官司,就是跟人拌几句嘴也算得上,这个不算,你且说别的。”   单雄信又道:“还是去年,大和尚财运似乎不错,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大和尚的财,可是有些来路不明,是也不是?”   和尚脸上肥肉一颤,惊疑不定,失声道:“你,你是怎么知道?”   单雄信掐了掐指头,“自然是算的,你们佛家不是说相由心生嘛,这一切可不都在大和尚面上挂着!”   和尚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沉思良久,道:“好,我且信了你,你刚才说我有横祸,又是怎么回事?”   单雄信一声冷笑,道:“我瞧大和尚对我的话也不大相信,我们且走着瞧,短则三五日,迟则七八日,我的话必会应验,到时候,大和尚再相信不迟。”   和尚额头已渗出汗来,道:“我那时候信了,岂不是晚了?”   单雄信摇头道:“不晚,不晚,因为这还只是小祸,若大和尚不思破解之法,大祸不远矣!”言罢扬长而去。   和尚愣了会,忙追了出去,“小施主,小施主……”   单雄信心里好笑,脚下却不停,疾步出了永兴寺。见那和尚没有追出来,他才向对面茶楼里走去,裴元庆迎了上来道:“单兄,怎么去这么久?”   单雄信哈哈笑道:“走了,我们往东市去。”   裴元庆满腹疑问,问道:“单兄,你见着那个和尚没?”   “这几天啊,保管教他坐立不安,先折腾他几天,再教训他不迟,走啦!”   ☆、第21章   裴元庆与单雄信两个赶到朱雀门时,见游人已集聚在朱雀门前横街两边的廊下。皇城朱雀门城楼上,皆垂黄帘,帘中设一位,乃御座,只是皇上尚未驾临,只有卫军立在周围。   两人沿街走着,街道上奇术异能,歌舞百戏,无所不有,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远处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裴元庆一边走一边说道:“今年的灯节比往年都热闹。”   单雄信只觉得目不暇接,连连点头,“是啊,好生热闹。”   道旁杂耍很多,有吞铁剑的,吐五色水的,更有萧管,鼓笛之声不绝于耳。   两人走至一个演皮影戏的摊子前头,演的戏文是南陈后主与孔张二妃的故事。   只听一个锦袍俄冠的公子在一旁摇着折扇,娓娓说道:“汉武帝爱妃李夫人染疾故去了,武帝思念心切神情恍惚,终日不理朝政。大臣李少翁一日出门,路遇孩童手拿布娃娃玩耍,影子倒映于地栩栩如生。李少翁心中一动,用棉帛裁成李夫人影像,涂上色彩,并在手脚处装上木杆。入夜围方帷,张灯烛,恭请皇帝端坐帐中观看。武帝看罢龙颜大悦,就此爱不释手。这个载入《汉书》的爱情故事,大概就是皮影戏最早的渊源。老人家,你说我说的对吗?”她声音清脆甜美,却是在说皮影戏的由来。   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丈捻着胡须,呵呵笑道:“公子说的极是,所以那李少翁,便是我们这一行当的祖宗了。”   那少年公子面带笑意,烛火映照下,容颜清丽,莹润如玉。   裴元庆哼笑一声,在单雄信耳边笑道:“单兄,这位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单雄信抬眼细正欲细看那少年形容,不料裴元庆的话被那少年听到了,那少年蓦地回头瞪了过来,正对上单雄信双目,她脸上轻嗔薄怒,嘴角勾出两个梨涡,果然是个容貌绝美的姑娘。   单雄信忍不住笑了,裴元庆在一旁更是笑得幸灾乐祸。   那女子有一刹那的失神,才又瞪了单雄信一眼,又狠狠剜了裴元庆一眼,轻声斥道:“下作!”   单雄信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骂,脸上一红,忙分辨道:“我……”   只听得远处有人高声喊道:“皇上驾到!”   “皇上来了,去看皇上了,去看皇上了……”周围很多人兴奋的嚷嚷起来,都转身朝城门处挤,那个姑娘目光冷冷,在他两人面上一扫而过,也转身随着众人朝朱雀门下奔去。   单雄信隔着人流眺望那女子身影,末了长长叹口气,裴元庆也在一旁嗟叹一声,道:“都怪我这张嘴,一时没忍住,被人家姑娘误认成了坏人。”   单雄信无奈的摇摇头,与裴元庆两个面面相觑良久,再忍不住,都捧腹大笑起来。   裴元庆渐渐止住了笑,道:“单兄,要不要去看看天颜?”   单雄信远眺一眼,道:“他又没生的三头六臂,不过与我们一样,走吧,何苦去人挤人呢?”   裴元庆道:“我正好腹中饿了,我们去那边吃点东西。”   两人在一个食铺摊子里坐下,里面卖的可谓是一应俱全。   裴元庆指着那些吃食,道:“老板,这荤菜要肉脯、腰肾、白肠、批切羊头四样、素的嘛,要姜辣萝卜,广芥瓜儿、咸菜、莴苣笋。茶点也四种,就杏片、紫苏膏、金丝党梅、香枨元吧。”   两人刚刚坐定,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十分不屑的说道:“纨绔子弟。”   两人齐齐回过头去,却是方才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那女子扫了他们一眼,道:“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们。”   裴元庆道:“你不是去看圣颜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那女子道:“人太多,挤不过去。”   裴元庆打量着她身材,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那女子不由退后一步,警惕的责问道:“你看什么看?”   裴元庆道:“我看你身材矮小,自然挤不过去。”   女子怒道:“你……”   裴元庆道:“既然挤不过去,不如在这里慰劳下肚子,小娘子,请坐吧。”   女子不屑的白了他一眼,“本姑娘不屑与尔等同坐。”说罢抽身便走。   裴元庆苦笑一声,端起手边的茶一饮而尽。   单雄信摇头道:“元庆,我看你别再惹她了。”   裴元庆道:“她说我们纨绔,是因为我们点的菜多吗?可是这些根本都不够我们填饱肚子的。”   单雄信忍俊不禁,道:“若教她见了我们两个的吃相,不知道又要说出啥好话来,算了,赶紧吃吧,吃完还要去永兴寺走一遭。”   裴元庆道:“单兄,你到底要用什么法子对付那和尚?”   单雄信道:“我原本还没想到,不过你瞧那边。”   裴元庆随着他手指方向望去,纳闷道:“面具?”   单雄信道:“对,我们今晚就带上那个东西,去吓唬他一番,回头我再去找他,叫他把侵吞的银子全部吐出来。”   裴元庆道:“好主意,单兄等着,我这就去买几个面具来。”   两人出了东市,一径望永兴寺走去,裴元庆抱着怀里一摞子面具,如数家珍,“单兄,你瞧,这个是地藏王菩萨,这是牛头,这是马面,这个嘛,土地公公,还有这个,财神老爷,这个红脸的,关公老爷,你要那一个?”   单雄信从他手中抽出一个,“就这个吧,地藏王菩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裴元庆不解单雄信说的乃是地藏王菩萨曾说的佛语,诧异道:“什么?”   单雄信莞尔,摇了摇手中面具,“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都是他说的。”   裴元庆只道单雄信要去找那和尚拼命,听他说了缘故,缓了口气,道:“原来是这个,单兄戴这个也好,正好是他们家菩萨。”   单雄信道:“就是这么说的,元庆,你准备戴那一个?”   裴元庆变戏法似得又拿出了个面具,这一张面目俊逸,却是个姑娘,“这个,西施。”说着套在了头上。   单雄信看他那样子十分滑稽,好笑道:“这个不错,保管那和尚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是你。”   裴元庆只顾着把玩手中面具,不妨撞上了一个人,刚要扶起那人,只听那人道:“怎么又是你?”   单雄信见又是方才那个姑娘,刚要说话,那姑娘看见了裴元庆头上面具,噗哧笑了,指着他道:“喂,你这人真是好笑,堂堂男子汉,戴个女人的面具。“她眨眼打量着他们两人,似乎想起了什么,狐疑道:“你们两个……不会是断袖吧?”   单雄信不解,“什么断袖?”   一旁裴元庆一把摘下面具,反唇相讥,“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说话呢?”   那姑娘不甘示弱,道:“明明就是,还不承认,不然,你们两个大男人干嘛又是一起逛街看戏,又是一起吃饭买东西,现在你又戴了这么个奇奇怪怪的面具,难道不是断袖?”   裴元庆攘开那女子胳膊,“你愿意怎么说都由你,单兄,我们走。”   那女子一把拉住了裴元庆胳膊,“单雄……,你刚才叫他什么?”   裴元庆抽出袖子,虽然不悦,仍客客气气道:“一晚上撞见你三次,真是倒霉,好了,我们要走了,请这位娘子让开。”说着大步便走。   那女子不依不饶,追上去道:“喂,你这人好生小气,喂,你到底叫单雄什么啊?,喂,喂…….”因路上人太多,不由自主便被人流带着,挤到一旁去。   单雄信听那女子仍在人群中叫喊,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急迫,兀自不停挥着手,眼睛微微眯起,弯弯若两泓秋水,却被人流越推越远,甚是无助。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朗声道:“单雄信,潞州单雄信。”   裴元庆道:“单兄,你作何又告诉她名姓?”   单雄信道:“我是见她与小妹有几分像,都是一般的伶牙俐齿。”   裴元庆道:“原来如此,不过这丫头可不单单是伶牙俐齿那么简单,她方才说我们是断袖,亏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说得出口。”   单雄信道:“断袖,什么是断袖?”   裴元庆纳闷道:“单兄当真不知?”   单雄信摇头道:“不知。”说着还抬起衣袖看了看,也不觉有异。又拉过裴元庆的衣袖也看了看,看完又摇了摇头。   裴元庆笑叹口气,道:“断袖之癖这个故事单兄听说过吗?”   单雄信想了想,脸色忽然青青白白,变幻不定,末了,一脸无奈,与裴元庆相视苦笑,“现在的姑娘,唉!”   ☆、第22章   两人当晚躲在那和尚的禅房里,夜深人静之时,待那和尚睡熟了,两个跳下房梁,将那和尚蒙了面,五花大绑,弄出永兴寺,待到天明,找了辆马车,带出了大兴城。   出了大兴城,两人只管找了个酒肆吃酒歇息,待到天黑,才又赶着马车只管朝偏僻处行去,行到一个山坳里,单雄信与裴元庆跳下马车,将那和尚从马车里拖出来扔在地上,和尚一日不曾吃喝,早饿的头晕眼花,又在马车中颠簸半夜,更是虚弱不堪,伏在地上便吐了起来。   单雄信教裴元庆躲在一旁,走上去撤掉那和尚套头的黑布,拿着腔调说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月色如霜,和尚依稀辨出面前之人是大殿里供奉的地藏王菩萨,这一日来,竟不知身在何处,如梦似幻,当下心头巨颤,唬的魂飞魄散,不由得连连磕头,前言不搭后语说道:“弟子拜见菩萨,弟子有罪,弟子该死,求菩萨饶命,求菩萨饶命。”   单雄信道:“你有何罪?”   和尚嚎啕大哭,浑身颤栗不已,“弟子犯了戒律,吃酒,赌钱,□□,还,还勒索钱财,弟子该死,该死……”   单雄信冷笑数声,道:“本尊日日在庙里看着你作恶,早该送你入地狱,只是佛祖念你前世是个修行的好人,故而给你一次机会,便来托这个梦与你,你需早日弃恶从善,否则,死不久矣!”   和尚大惊之下,不住磕头求饶,忽然昏厥了过去。   裴元庆从远处走来,低声道:“现在怎么办?送他回去吗?”   单雄信道:“把他嘴堵了,仍旧蒙上头,送回寺里去吧。”   裴元庆点头,两人仍旧把和尚塞在车厢里,驾了马车离去。   次日回到城中,先送回了和尚,仍旧在西市悦宾楼落脚,一宿未睡,少不得俱回房补觉,裴元庆躺在床上,也不知睡了多久,听见店伙在外敲门,一骨碌爬起来,走去开了门。   却是裴平,裴平见了他,脸上忧色尽去,喜欢道:“公子原来歇在这里,可是让我们好找,老爷叫你回去呢。”   裴元庆心想,莫非那和尚受了单兄点化,弃恶从善,如今到府上道歉来了吗?“裴平,什么事?”   裴平道:“公子,是好事,老爷升了正五品,如今调往天马关戍关,不日便要动身,家里正收拾呢。”   裴元庆只觉得太过意外,天马关虽然是关隘要塞,却也是苦寒之地,自己与爹爹倒是不妨事,只是却要苦了母亲与妹妹,胡乱想了会,道:“你等着,我去告诉单兄一声。”   单雄信睡了半日,刚好醒了,听了裴元庆说了缘故,便催着他回去,“元庆,我们来日方长,你先回去,莫要教二老担心。”   裴元庆道:“单兄,你今后打算去那里?”   单雄信道:“我本是出来游历的,如今在大兴城已耽了这么久,也该上路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裴元庆却没有单雄信洒脱,很是不舍,道:“单兄,我先回去一趟,晚些时候来与你践行,想不到我们忙活了这几日,我举家却要离开大兴,真是世事难料。”   单雄信莞尔一笑,道:“也不能说是白忙活,如那和尚果然从今往后弃恶从善,也是好事。元庆,若是有缘,日后必然会再相见,至于践行,就不必麻烦了。”   裴元庆想了想,抱拳道:“好,单兄,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你多保重。”   “你也保重,好了,裴平还等着呢,快去吧。”   裴元庆被单雄信催了几次,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少年人,虽然不喜分别,只是却不大懂得离别的苦楚,不过片刻,便抛在了脑后,心思又被沿途的新奇景物所吸引。   单雄信遂回房收拾了行李,骑马离去,出了大兴,便沿着官道一阵疾奔。   奔出一程,天色已晚,夜幕渐渐降临,单雄信眺望见远处有一家客栈,便打马投那客栈而去。   荒郊野外,客栈中并没多少客人,店堂里一个白衣青年,书生模样,正在吃饭,见单雄信进店,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单雄信也不在意,吩咐店伙好生招呼他的马,又要了酒菜,坐在桌旁拢火。   不多时,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只见他穿的甚是臃肿,一件棉袍满是污垢,破破烂烂,露着棉絮,戴着顶帽子,遮了大半个脸,刚走进来,店伙便走上去道:“那里来的乞丐,快出去,快出去。”   那乞丐闷声闷气的道:“小哥,拜托你行行好,不拘哪里,让我将就一宿,你听外面风多大,太冷了。”   店伙一脸厌恶,斥道:“走走走,我留下你,我就得滚蛋。”说着便推着那乞丐向外面走。   角落里坐着的白衣青年忽然站起身来,走了过去,“给他一间客房,钱我来付。”   乞丐眼中一亮,在那白衣青年脸上一扫,又低下头去,“谢谢公子。”   白衣青年面色令人琢磨不透,略点了点头,走回自己桌子旁。   “我可不可以再要点吃的?”乞丐见青年走了,又问道,目光却落在单雄信身上。   店伙不耐烦道:“我说你这乞丐,那位公子好心给你间房,你不赶紧挺尸去,还没完没了了?”   乞丐也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从单雄信身上收回目光,望着那青年,眼中神色竟有几许挑衅的试探,似乎是要瞧瞧这公子到底有多大方。   店伙推着他道:“走了,你要再不走,趁早滚出去。”   白衣青年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神色更加让人琢磨不透,迟疑片刻,冲店伙点了点头,“他要吃什么,拿给他好了。”   “多谢。”乞丐的态度愈发不恭,大剌剌在一旁坐下,吩咐道:“伙计,剑南烧春半斤,菜嘛,四荤四素四果品,再要一个汤。要快!”   店伙恶狠狠的瞪着他,愤愤道:“一个臭叫花子,也配吃这些好东西,还剑南烧春,知道的名堂还真不少。”   乞丐道:“我知道这些东西连你都没吃过,不过那位公子说了他会付钱,你怕什么,再啰嗦,我去找你老板评评理。”   店伙阴鸷的盯了他一眼,气呼呼道:“臭叫花子,你等着。”   乞丐大模大样的坐了,似乎白衣公子做这一切,是理所当然。   单雄信冷眼旁观,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也不为奇,不多时,饭菜便上来了,他自吃了便去客房里歇息。   那白衣公子仍旧坐在角落里,一边吃着菜一边喝茶,吃的极慢。那乞丐吃的却更较那白衣公子悠然,旁若无人,浅酌慢饮。   那乞丐吃的并不多,店堂里人都去歇息了,他才晃晃悠悠的回客房里去,找伙计送热水,伙计更是不耐烦,道:“自己烧去。”   乞丐冷哂,关了房门,倒头躺在炕上。躺了会,便提了房中木桶去厨房打水洗漱。   月色清冷,白露为霜,客栈后院中一片沉寂,唯有马厩里的马儿不时哼哧一声。   乞丐走到厨房外头,刚要推门进去,忽然听见院外一阵脚步声。还伴着个尖锐的声音道:“老大,要不要现在就动手?”   另外一个声音道:“再等等,这会只怕他还没睡安稳。你们两个先去把马牵走,药都准备好了吧?”   那个尖锐的声音道:“大哥放心,保管他睡到后天早上也醒不来。”   冬夜幽寂,这些话一字不落却落进乞丐耳中,他心中一凛,提了木桶闪身躲在了厨房旁边的暗影里去。   院子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是马厩里一阵燥乱,乞丐趴在屋角望去,见三个黑衣人轻手轻脚解了马缰绳,把槽头的几匹马全拉走了。脚步声与马儿的哼哧声越来越远,院子里终于恢复了原来的安静。   乞丐拎着木桶从屋角转出来,一阵疾风吹过,眼前白影一闪,鬼魅般寒气迫人,乞丐浑身一个激灵,刚要惊呼出声,嘴巴已被一人捂了起来。   “是我。”   却是那个白衣公子,他缓缓松开手,放了乞丐。   乞丐犹自惊魂甫定,大口喘着气,半晌才咕哝道:“你这人怎么神出鬼没的,吓死我了。”   白衣公子眼睛后似乎还藏着一双眼睛,目光似乎要洞穿一切,不动声色的道:“方才他们的话你都听到了?”   乞丐似乎并不畏惧他的目光,笑吟吟道:“你不是也听见了?”   白衣公子哼了一声,已变作了副笑脸,“你打算去通知那个客人让他逃命?”   乞丐打量着那白衣公子,嘴角挂着丝阴霾的笑,“我为什么要通知他?你呢?翩翩浊世佳公子,宅心仁厚,救危济难,你一定会去告诉他,对吗?”竟饶有兴致的歪着头打量起那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拂了拂衣袖,不置可否,忽然一抱拳,“在下王伯当,请教阁下如何称呼?”   乞丐放下木桶,也抱了抱拳,“宇文宁。”   王伯当面色更令人琢磨不透,似笑非笑说道:“果然是北周皇室后裔。”   宇文宁神色大异,惊疑不定的盯着那白衣公子。   王伯当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在宇文宁面前晃了晃。   宇文宁大惊失色,“你,你什么时候偷去的?”   王伯当将玉佩递还给她,道:“就在方才。”   宇文宁迟疑片刻,道:“你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你一进门。”   宇文宁思索片刻,道:“你那时已看出我不是个乞丐?”   “正是。”   “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虽然穿的破烂,脸上又涂了好些泥土,可是手上跟颈中却极白皙。”   “是我疏忽了,仅凭这些吗?”   “这些当然不足以断定,我是从你的眼睛,你的神态举止,判断出你绝非乞丐,你应该认识那个客人吧?”   宇文宁不禁有些敬佩的看着王伯当,“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眼睛出卖了你,你一进门,目光就总是在他身上徘徊,我想,你应该是一路跟着他来到这里,对吗?”   宇文宁面上一沉,道:“你这个人太可怕了。”   “只有敌人才可怕,我想我们不会成为敌人。”   宇文宁冷哼一声,“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王伯当道:“你真不打算告诉他?”   宇文宁似笑非笑的盯着王伯当,“你与我萍水相逢,却能帮我,我想你也一定会帮他的,对吗?”她口里说着,眼中神色却流露着另外一种意思,似乎是认定,面前之人,一定会袖手旁观。言罢抽身即走。   ☆、第23章   夕阳如血,残照的余晖渐渐隐在地平线下,一个颓败的院落横亘在荒漠的大地上,似乎从远古开始便在那里,荒凉如斯,颓败如斯,被世人遗忘。   寒鸦一声凄厉至极的嘶鸣,伴随着吱呀的开门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也消逝了,幽暗重又笼罩着人世。   一个人却缓缓从屋子里走出,走到了这颓败的院落中。   他脚步虚浮,仿佛踩在云端,眼睛仍旧看不太清周围的景致,不停的揉着双目。   “你总算是醒了。”一个带着调侃与不屑的冰冷至极的声音说道。   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是单雄信,而说话的,正是宇文宁。   单雄信看了一圈,却仍没有看见说话的人在那里。   “单雄信,北周大将单登之孙,单禹之子,将门之后,可惜了,一副蒙汗药,就让你睡了三天。”宇文宁却是坐在一截断墙上,她说罢,拍了拍手,跳了下来,此时,她已脱了扮作乞丐时的破烂衣服,穿着件鹅黄色短襦,月白色褶裙,松松散散挽了个单螺髻,斜斜插着根碧玉簪。   单雄信这才看见了她,渐渐看清了她面容,单雄信的神色更是吃惊不已,“是你?”   “不错,大兴城里女扮男装的公子是我,谢柳小店里的乞丐还是我。”宇文宁一步步向他走过去,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的双眼,那双凤目。   单雄信略微思忖,便道:“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宇文宁愣了一瞬,猛地收回目光,道:“因为你是单登之孙,单禹之子,单雄信。”   单雄信脑袋中仍旧有些胀痛,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你刚才说蒙汗药?”   “不错,那是个黑店,难不成,你还以为是我给你下的药?”   单雄信摸了摸身上装银子的荷包,早已不见了,腰间的佩剑更不知了去向,思量片时,惊异的神色褪去,面上反而平和,抱拳道:“多谢姑娘相救。”   宇文宁似笑非笑道:“我没有救你,不过是帮着店里伙计把你运到了此地,他还给了我几两赏银。”   单雄信渐渐理清了思路,默然片刻,问出了第一个疑惑:“你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   “是你告诉我的,你忘了?”   “单雄信三字确实是我告诉姑娘的,可是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是问我的身份。”   宇文宁定定的凝视着他一双丹凤目,忽然笑了,“我是大罗神仙,能掐会算啰。”   单雄信自然是不信,一哂,道:“姑娘既然不愿意说,就算了,告辞。”言罢转身便向院子外走去。   宇文宁道:“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走出去吗?”   单雄信不由站住了,缓缓转过身,道:“姑娘还有何见教?”   宇文宁道:“你身上没有银两,没有干粮,又失了马匹,而且,三天都不曾吃喝,如果你就这样走出去,在你找到吃的东西前,你会饿死的。”   单雄信自然相信她说的,因为现在他都很饿,“你说的不错,可是,你也太小瞧我单雄信了。”   宇文宁微微一笑,“小瞧?我倒是想高看你一眼,可是横看竖看,却找不到高看你的地方。”   单雄信不由有些愠怒,声音平平道:“告辞。”   宇文宁看着他越走越远,打开了破烂的院门,就要走出去了,她忽然说道:“你真是辱没了你的血统。”   单雄信饶是素养再好,也受不了她一再的出言不逊,转身责问道:“姑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宇文宁轻轻摇晃着手腕,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单雄信冷哂,俊朗的面目上没有表情,便显得有些过硬,“请恕在下不能苟同。”   宇文宁面上一凛,遂笑道:“你是要说你单世一门忠烈,宁死不降?那好,你既然不愿舍弃忠烈,那道义呢?我守了你三日,你一句多谢就完事了?”   单雄信哼笑一声,道:“姑娘绕来绕去,无非就是想要我留下,那我就留下又何妨呢?”说着当真转身回来,坐在了廊下石阶上。   宇文宁不禁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从你见到我起,便没有问我名姓,你难道不怀疑,我与那黑店的老板是一伙的?”   “姑娘如果不想说,我问了也是白搭,至于后者,如果你真与黑店老板是一伙的,就不会守在这里。”   宇文宁笑吟吟道:“分析的不错,看来我已找到了一点高看你的地方。”她说着把脚边地上一个袋子踢了过去。   袋子里面不知装着什么,滚到单雄信脚边,便停下了,单雄信低头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鸡,你把他弄干净,我来烤,这是我们的晚饭。”又顺手抛了把匕首过去。   单雄信伸手接了,匕首长不过半尺,式样古朴,抽出鹿皮剑鞘,只觉寒气迫人,却是把难得的利刃,他弯腰拾了布袋,那只鸡还在里面轻轻挣扎着,“你从那里抓来的?”   “黑店里偷的,顺手牵羊。”   单雄信当下也不再言语,拎着那只袋子向院子里的井台旁走去,宇文宁又登上了断墙,靠着一株老榆树的树干,抱膝坐着,凝视着愈发幽暗的天空,不知道想些什么。   单雄信从井里取了水上来,把那只鸡剥洗干净,便交给了宇文宁。宇文宁早已在一间未倒塌的厢房里燃了堆火,正是先前单雄信容身的那间屋子。   她从随身带的行礼中取出一堆瓶瓶罐罐并几个纸包,打开来,里面都是调料,她把调料抹在鸡肉上,又在外面涂了层油,才把鸡架在火上烤。   单雄信看她悉心上料烧烤,腹中便更饿了,宇文宁似乎知道了他心意,从身后包袱里掏出一块面饼扔了过去,单雄信笑了笑,“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   宇文宁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歪着头看着油在鸡皮上哧哧冒着小泡,良久,说道:“你不是在潞州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单雄信两颊肌肉一动一动,那饼子太干,他嚼了好久才勉强咽了下去,听见潞州二字,眸子一动,望着宇文宁,“看来我不得不请教姑娘姓名了?”   宇文宁一手转动着架上的鸡,一手拿了根木棒拨弄着火,头也不抬道:“你是奇怪我为何对你的情况这么清楚吧?其实你只需知道我身份便明白了,至于我的姓名,说了你也不认识。”   单雄信又吞咽了一口饼子,老实不客气的走过去拿起宇文宁身边的水囊,灌了两口,“那就请姑娘直言吧。”   宇文宁丢下手中木棒,抬眼睨着他,良久,缓缓吐出了几个字,“我是北周公主。”   单雄信愣了一瞬,旋即笑了笑,坐回了原处,“东昌府破时,父亲得到一个消息,宣帝的幼女,北周最后一位公主,被密密送往了草原十八部,这件事情隋帝并不知道。”   宇文宁淡然一笑,“不错,是皇姑姑把我养大的,皇姑姑已经被杨坚害死了,我离开草原十八部之前,她告诉我说,让我找一个人,那就是你。”   单雄信骤然得知面前这位姑娘便是故国公主,虽然故国灭亡时,他只有一岁,没丝毫印象,可是心中还是一阵翻腾,他定了定神,道:“可是你本该去潞州找我,大兴与潞州,根本就是两个方向。”   宇文宁惨然一笑,想不到他竟然能洞悉了她的初衷,“你猜的没错,我是不打算去找你,可是老天爷却非教我们遇见。”   单雄信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怔怔的望着火光出神。   “你给我的印象并不好,上元灯节,我们遇见了三次,你略显浮夸,谢柳小店,我是故意试探你,你的表现却是,冷淡,没有同情心,就在方才,你又表现出了你另外一个缺点——没有头脑。”   “我虽然一无是处,可是你也好不到那去。”单雄信瞥了她一眼,又咬了口面饼。   宇文宁笑了笑,道:“我是你的公主,你不能这样对我说话。”   单雄信的表情似乎很不以为然,微哂,“你体内确实流淌着宇文北周最纯正的血脉,可惜北周已经不在了。”言下之意便是,你不过一个过气了的公主,甚至还会被隋杨追杀,有什么好神气的!   宇文宁不禁深深看了他一眼,他竟然也生了双丹凤眼,宇文宁每次对上这双眼睛,心头便会涌起莫名的痛与失落,她冷冷的收回目光,讥诮道:“原来你言之凿凿的忠烈,也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随你怎么说。”单雄信又是这句话,他甚至有些不喜欢与身边这个女子交谈,她总是尖锐又深刻,丝毫不留余地。如果说妹妹婵盈的伶牙俐齿是毫无心机的纯真,那么她的尖利便是居心叵测的阴险了。   宇文宁又把火上的鸡翻了翻,语气柔和了些,“我们现在共处一个屋檐下,我想,都该收回彼此的恶毒,这样才能处的更愉快些,我叫宇文宁。”   单雄信吞下最后一口饼子,拍落手上的碎屑,又喝了口水,道:“单通,单雄信。”单雄信的态度并不甚友好。   “你的胸襟也不够大。”宇文宁看出了他的不友善,可是说罢,忙挤出个笑脸,“我又忘了,不该又挑你的不是。”她想了想,似乎是在找话题,“你接下来准备去那里?”   窗外的风呼呼响着,似乎要将天地间最后一丝温暖也卷走,单雄信回头望了望门外幽暗的月光,道:“还没有想好。”   宇文宁嘴角勾出丝笑,“烤好了,可真香。”   单雄信嗅着扑鼻的香气,不觉便勾起了酒瘾,“若是有……”他说了半句,便掩住了,心里暗暗笑了下,此时此地,怎么可能会有酒呢?   宇文宁斜着眼看了看他,道:“你是想要喝酒吧?”她伸手在包袱里一探,便摸出了个葫芦,摇了摇,“剑南烧春。”   单雄信双目不由得又亮了些,忽然觉得面前这个姑娘似乎也没那么可厌了。   ☆、第24章   天尚未亮,单雄信便醒了,翻身望去,见窗棂里照进来丝丝缕缕的白光,窗台上结了层白霜,而身旁的篝火,不知何时已燃尽了。   单雄信大步走出屋子,在门口台阶上伸了个懒腰,就看见宇文宁站在井台上,脚边放着半桶水,手中握着个牛角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发,蹙着眉头,似乎蕴满无限愁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宇文宁听见脚步声,侧过脸看了单雄信一眼,“今天早上吃干粮,吃完送我去武功县。”   单雄信心里诧异,她去武功县干什么?当下也不多问,嗯了一声,自去屋里拿了两个干巴巴的面饼,坐在门口石板上慢慢吃着,饼子又干又凉,很难咽下。   “你就不能把饼子放在火上烤一烤,也热乎些。”宇文宁从他身边走过,不以为然的说道。   单雄信更是不以为然,只哼了一声,连腔都懒得搭。   宇文宁在门口站住,忽笑吟吟道:“你越是不情愿跟着我,我就偏要你跟着,你若顺着我,没准我一高兴,就放你走了。”   单雄信有些愠怒,挑眉道:“我现在要走,你也拦不住。”   宇文宁笑道:“是嘛?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我……”单雄信怒瞪了她一眼,不再言语,于情,她是北周皇室后裔,他不能不照顾她,于理,她虽然说帮着店伙把他运来,还拿了赏银,可是不难猜到,她也是一时权宜之计,不那样,何以在强敌之下保全他性命?救命之恩,不得不报。于义,她一个弱女子,他岂能袖手不管?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丢下她不管。   宇文宁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握着牛角梳,笑眯眯的问:“我真想知道,忠与义,那一个对你来说更重要些?”   单雄信冷哂,又咬了口饼子,转过话题,“你不是要去武功县吗?还不赶紧收拾东西。”   宇文宁笑而不语,跨进了屋子,不多时,她便收拾停当,走了出来,把手里的包袱塞进单雄信手里,“上路吧。”   院子外头是一片荒冢,寒鸦在坟头啼叫,枯草上结着厚厚的霜花,荒芜萧杀。   两人走了一程,宇文宁便停了下来,“去武功县好像不该是这个方向。”   单雄信道:“前面有个镇子,我们去买两匹马做脚力。”   宇文宁沉吟片刻,笑道:“我身上的银子可不多了。”   单雄信看了她一眼,便掉头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那正是武功县的方向。   宇文宁仍旧站在原地,续道:“不过买两匹马的钱还是有的。”   单雄信笑叹了一声,又转回来,拿她无可奈何,便也不多言语。   镇子不太远,翻过一道土梁,又走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这天正好是集日,镇上唯一的一条街上挤满了人。   走了这么久,早上吃的两个饼子早消化尽了,单雄信腹中饥辘,闻见街口馄饨铺子里飘出的香气,更走不动路了,只是手中没钱,只能忍着。   宇文宁隔着攒动的人流,看了眼馄饨铺子,想起武川集市的那个早晨,同罗成一起,吃的也是馄饨,睹物思人,那一篇虽然早已在心里翻过去了,可也禁不住要伤神。眼中不油泛起了泪光,她怔怔看了会,展颜一笑,道:“我们去吃馄饨吧。”   单雄信自然是求之不得,笑着挤到摊子前头,“老板,来三碗馄饨。”   宇文宁找了根板凳坐下,“要那么多啊?”   单雄信抽出两双筷子,在袖子上擦了擦,递给宇文宁一双,“你一碗,我两碗。”   宇文宁看着他递过来的筷子,又看了眼他身上那件玄色袍子,极嫌弃的瞥着他,皱眉道:“被你一擦,只怕更脏了。”说罢,拿过单雄信手边放着的包袱,从中取出一双自备的筷子。   单雄信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老板端了馄饨上来,他便埋头大快朵颐。   宇文宁拨弄着碗中的馄饨,却咽不下去,凝视着清汤,心里却又想起了那人,汤中渐渐就显出了一张面孔,相貌俊朗若青山明月,正是罗成。宇文宁心中一阵悲恸,滴下泪来,泪水恰恰落进碗中,碗中罗成那张面孔被打了个粉碎,宇文宁心中更难受,索性丢下了筷子。   单雄信一阵狼吞虎咽,一碗已经吃尽了,抬起头刚要端过另外一碗,却见宇文宁对着一碗馄饨落泪,好生纳闷,喉头滚动了下,咽下口中馄饨,终究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宇文宁忙拭了下眼泪,摇头道:“不过是被热汤熏得,你赶紧吃吧,不够可以再要。”语气却和缓了许多。   单雄信怔怔看着她梨花带雨的面庞,心里纳罕,摇头道:“够了,你也趁热吃。”   两人吃过饭后,便向街道另外一头的马市走去,忽然斜刺里冲出来一人,一头撞在了宇文宁身上。   宇文宁不由得哎呀一声,那人慌里慌张,拔腿便要跑。单雄信却一把捏住了那人肩膀。   宇文宁忙道:“算了,让他走吧。”   单雄信不听,只冷冷盯着那人,那人分辨道:“你这人干嘛抓着我,快放开我啊,放开我啊。”   单雄信手中用力,那人半边身子不由便矮了下去,张口呼道:“救命啊,救命啊,你放开我啊。”   宇文宁皱眉向单雄信道:“我说了没事,让他走吧。”   单雄信嘴角露出丝冷笑,伸出手掌,向那人道:“把东西拿出来。”   那人脸上一沉,哼哼唧唧道:“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啊,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啊,快松开手啊。”   街上的人看见这边有争斗,都围了上来看热闹,围着指指点点。   宇文宁看单雄信一脸认真,不似玩笑,心中狐疑,摸了摸怀里的物事,荷包与玉佩尽皆丢了,原来面前这个人是个小偷,刚才故意一撞,便偷去了她身上的东西。   单雄信伸手便要去向他怀里掏,那人本来不欲动手,要知道做小偷的,当着这么多人被拆穿了,以后便在这里混不下去。此刻,自知遇到个难缠的主,便只好寻脱身之计。他一个肩膀虽然被单雄信抓着,却也有几分真本事,只见他身子忽然一转,单雄信便掏了个空。   单雄信正自诧异,那人肩头又是一缩,便从他手下钻了出去,他身材矮小,三两下便钻出了人群,纵身一跃,便跳上了对面屋脊,哈哈笑道:“我偷了你东西,你断了我在此的财路,我们扯平了。”说着又是一跃,便跳到了那屋脊后头,不见了。   单雄信被他从手底下逃掉,愤愤难平,转身便要去追。   宇文宁一把拉住了他,急切道:“他偷去的是两件要紧的物事,一定要追回来。”   单雄信点了点头,“你在这里等我。”抽身便向那小偷跑去的方向追去。   单雄信一个箭步,便踩着一旁的木桩跳上了屋顶,后面却是一条小巷子,他纵身跃下,一口气跑到巷子尽头,可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巷子外是一条小河,河边有青石板搭的阶梯,想来是镇里居民日常洗菜捣衣用的,虽然是午后,河水仍结着冰,河对面是片白桦林,树影映着日光,里面倒也看不太清。   单雄信一眼看见不远处一条独木桥横在水面上,拔腿跑过去,几步跃过河面,向树林子里追去。   林中积着厚厚一层落叶,林木参天,日光晒不到底,枯叶上仍结着白霜。   单雄信奔跑中,脚下忽然踩空,便跌了下去,却是个陷阱,上面覆着枯枝败叶,下面却积了一尺多深的雪水,虽然结了厚厚一层冰,可单雄信奔跑中落下,力道极大,便直接陷进了冰面下的泥水中,泥浆溅了满身。   单雄信自认倒霉,那陷阱有一人多深,四壁又滑溜,轻易倒也爬不上去,他双手撑着两边,憋足了劲,才纵了上去。   看着一身泥水,单雄信刚要再去追,忽听见宇文宁在后面噗哧笑了,“怎么,着了人家的道?看来这个小偷倒是很有头脑,在这镇上作案,早就筹划好了逃跑的法子,我看你也别追了,没准前面还有陷阱等着呢,我们想别的法子吧。”   单雄信一想不错,“看来我们要在这小镇上耽搁几日了,你包袱里是不是有男装?先借我穿穿。”   宇文宁忙把包袱藏在了身后,里面确实有三套男装,一套是她穿过的罗成的旧衣,还有两套,则是她亲手为罗成缝的。   单雄信皱了皱眉,“我是为了追回你的东西才掉进陷阱的,你既然这么小气,也罢,东西你自己去找回吧。”   宇文宁面色有些犹豫,刚要反唇相讥。单雄信挑眉一笑,伸手拉过了她手里的包袱,宇文宁伸手去抢,单雄信却高高举起了手,宇文宁踮着脚够了几下够不到,反而惹了单雄信一阵大笑。   宇文宁愠恼,挥手便要打,单雄信掉头就跑,宇文宁自知追不上他,在地上跺了跺脚,索性不再追,脸色铁青。   单雄信见她不追来,便打开了包袱,宇文宁远远瞧着,紧张喊道:“不许碰那件玄色的。”   单雄信见里面果然有一件玄色的,却是件旧袍子,另外有两件水青色的袍子,却是簇新的,他抬头瞥了宇文宁一眼,莞尔道:“有新的,谁要穿旧的。”取出那件夹袍子,站起来便要宽衣。   宇文宁嫌恶的瞪了他一眼,忙转过了身,斥道:“光天化日之下……一点礼仪廉耻都不懂。”   单雄信呵呵笑了两声,“我这叫不拘小节。”说着也背转过身去,脱了身上脏袍子,换了新的上去,洋洋自得道:“这件袍子我穿着还蛮合适。”   袍子他穿着果然大小宽窄十分合体,就像是量身定做一般,他本就生的剑眉凤目,生的英挺硬朗,穿上这件水青色袍子,硬朗中反而有了几分碧水春山般的婉转,宇文宁心中却五味杂陈,对上他那双凤目,更是勾起了往事,便转过脸去不看他。   单雄信只道她生了气,“好了好了,我脱下来就是了。”   宇文宁叹了口气,“不用了,你穿着吧。”泪水却是无声落下,又忙悄悄擦去。   ☆、第25章   小镇上只有一家馆子,地方偏僻,日常也只卖酒菜,故而连客房都没有。   “店家,帮我们收拾两间房吧,不拘好坏,能容身便好。”宇文宁把手中银子递了上去,央告着。   店家却不收,“姑娘,你也看见了,小店就这么大,没有客房,你就是有银子也不好使啊,别说两间了,一间都难。”   单雄信坐在旁边,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自斟自酌,吃的好不自在。外头寒风裹挟着细雨,淅淅沥沥。   宇文宁先前因为单雄信强要穿了她缝的袍子,便有气,这会见了单雄信这副模样便更气,急急瞥了他一眼,向掌柜道:“店家,一间就一间。”   店家踌躇良久,显得很为难,“这样吧,我只能让出小女的屋子,让她与她娘挤挤,说不得,我在这店堂里打个地铺好了。”   宇文宁抿嘴笑了笑,“多谢你了大伯。”   “那你先等会,我去给你收拾一下。”   单雄信摇了摇手中的酒瓶,一瓶已经喝没了,看见店家去了后院,说不得,只能自己起身去拿,宇文宁正要寻他的晦气,便挡在了他面前,“单通,东西找回来之前,不许再喝酒。”   单雄信听她语气不善,神色多有鄙薄,不觉动了气,重重搁下空酒瓶,“不喝便不喝,你这么凶干嘛。”   “你……”宇文宁指着他,气得脸色发白,抓起那空瓶子摔在了他脚边,掉头便走。   一声脆响,那酒瓶便摔做了碎片,单雄信跳开几步,才堪堪闪过,重重盯了她一眼,道:“脾气还不小。”   他声音不大,却偏生被宇文宁听去了,她便立马反唇相讥,“背后说人长短,小人!”   “随你怎么说。”单雄信走回桌旁,捻了一颗花生米抛进口中,提步便向小饭馆外走去。   宇文宁见他走了,反而慌了,“单通,你要去那里?”   单雄信在门口站住,头也不回,“小宇文,我去追回你丢的东西。”那语气分明带着几分嘲弄。   “谁让你这样叫我了?”   单雄信也不理会,大步走入了雨中。   屋子里一灯如豆,只在门口照出一圈模糊的光晕,他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了光晕外的黑暗中,走的果断,不拖泥不带水,果断的让人觉得他似乎都不曾来过。   宇文宁不觉又想起了罗成,他那天走的也是何其果断,果断到再也不曾出现!想起罗成,她心头的气消了些,悲伤却不可遏止的涌上心头,正望着雨幕出神,恰好店家也拾掇出了屋子,叫她去歇息,宇文宁便随着他去了房里。   屋子虽然小,却洁净暖和,宇文宁净了面,把包袱与匕首都压在枕头下,熄了灯,直接和衣躺倒,长期的颠簸流离,她早学会了如何看管号自己的物品,如何保持体力。却难以入睡!窗外风雨凄凄,帐内的人满腹忧伤。   因为下雨,街上打更的便走的较往常匆忙,稀稀拉拉的更声在空寂的雨夜里寂寥的回响着,一阵风来,手中原就微弱的灯便被吹灭了,那风带着股子阴冷的劲,打更的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后背升起股子冷意,直凉到了心里去,手中的灯笼不由便坠落在地,他愣了愣,就在弯腰要拾起灯笼的时候,一道暗影在他眼前一闪,飞掠到了对面的屋顶上。   打更的唬得啊了一声,灯笼也不拾了,撒腿就跑。   这里虽然只是个小镇,可是再小的镇子上也会有家赌坊,天寒地冻,漫漫长夜,更何况忙碌了一年,到了农闲时,庄汉们总要找个乐子。   赌坊的门半掩着,因为天气冷,里头便悬了道厚厚的布帘。单雄信掀了帘子进去,一股混着各种气味的热流便扑面而至。   气味自然不会太好闻,单雄信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堂里聚了几桌赌客,光线虽然不甚明了,赌客眼中的光芒却很亮,不止亮,还发直,他们吆五喝六,浑身精神抖擞,似乎这个世界上除了骰子,便再没有有趣的东西。   单雄信的目光在那些人脸上一一扫过,观察着每一双被*占有的眼睛,这里却没有他要找的人,他有些失望,心里暗暗想,莫非那人真的离开了这里?   他不死心,便想要找个人来问问,可是那些人那里会搭理他,他们现在关心的只有庄家手中的骰子。   一个黑衣客不知道何时便站在了角落里,他头顶上方放着一盏灯,灯光都照在了远处,灯下,反而很黑,或许,单雄信进来时,他都已经在那里了,只是那里太黑,太安静,他才没有看见他。   不过现在,单雄信看见了他,绕过赌客,向他走去。   “你是来找人的吧?”那黑衣客居然先开口。   单雄信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我在这里站很久了,阁下也进来有一会了,到这里来,不是赌博,便是找人,差不了。”   “高见,在下确实是来找人,阁下可见过……”   黑衣客不待他说完,便道:“我知道你要找谁,跟我走吧。”   单雄信不由得一愣,“去那里?”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似乎是笑了,抽身便走,原来他身后竟然有一道门。   单雄信随在黑衣客身后,穿过一个狭长漆黑的过道,进入了一间屋子,屋子当中有一个大火炉,火烧的正旺,里面不知加了什么香,整个屋子里便弥漫着一种怪异的气味。   黑衣客伸手在火炉上烤了烤,拢了拢衣袖,“阁下要找的,可是个小偷?”   “正是。”   “我想问阁下,丢的是什么东西?”黑衣客神色有些令人琢磨不透。   单雄信摇了摇头,“东西是我朋友的,我只知道有一个玉佩,一个荷包,却没见过。”   黑衣客略点了点头,良久,缓缓道:“这就是了,原来阁下是不知情。那个玉佩我见过,拿着他,罪过可是够杀头的。”   “杀头?”单雄信神色一凛。   “前朝皇室的遗物,想必你那个朋友的身份也非同寻常吧?”   东西丢时,她确实嘱咐说,那两件东西都很要紧,单雄信却想不到,竟然关系如此之大,单雄信神色肃然,向那黑衣客抱拳一揖,道:“在下确实不知其中曲折,请阁下指点,那个小偷现在何处?”   黑衣人打量着他,淡淡道:“那个小偷已不是关键,他的功夫,不知阁下可看出了出处?”   “出处?”单雄信不由又把日间那一幕在脑中过了一遍,当时他明明已抓住了那人肩膀,却被他轻易溜走,他周身滑不溜手,单雄信眸子一亮,“太白寒冰手?”   黑衣客赞赏的看了他一眼,“不错,那个小偷原是太白山寒松真人门下的弟子,后来寒松真人发现他行止不端,便逐出了门外,不过他倒是也有些见识,看出了那块玉佩非同寻常,便巴巴的送回了师门。”   单雄信思忖片刻,道:“阁下对内情如此洞悉,莫非也是寒松真人门下?”   黑衣客呵呵一笑,道:“惭愧,在下也是个不成器的弟子,离师门久矣,当今天下,乃隋杨之天下,可是师父他老人家,却与前北魏朝皇室颇有渊源。当年北魏分为东西两魏,东魏又被北齐取代,西魏被北周取代,隋杨灭北周,北齐,平南陈,萧梁,一统天下。北魏覆灭久矣,人心已死,可是师父他老人家,却一直未曾放下过恢复北魏的理想,今有了北周皇室后裔,只怕师父要利用她,振臂高呼,唤起未亡的周人之心,来完成他自己终身的抱负与使命。”   单雄信胸口如蒙重击,愣怔片刻,道:“原来是这样,多谢阁下相告,我这便去太白山走一遭。”夺门便要走。   黑衣客招了招手,道:“阁下且慢,我这里有些物事,交还与你。”   单雄信有些纳闷,“是什么?”   黑衣客淡淡一笑,道:“阁下在谢柳小店里丢失的马匹,宝剑,与行礼,那家小店,也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师弟的产业。”   单雄信大喜,道:“在下单雄信,请教阁下尊姓大名?现在无以为谢,只求日后能报答阁下一二。”   黑衣客淡淡摇了摇头,道:“我还有个师兄,姓王,唤作王伯当,技艺非凡,城府颇深,阁下此行,需多留意。至于在下贱名,不说也罢,阁下请吧,我已教童子把马匹行礼放在外面廊下了。”   单雄信见他不肯说,也不再勉强,所谓大恩不言谢,他也只告了辞,便离开了。   ☆、第26章   单雄信出了赌坊,外头廊下果然系着一匹马,正是他那匹乌龙驹,马背上搭着他的行礼与宝剑,旧物失而复得,单雄信心中喜悦,伸手在那马颈上轻轻摩挲,马儿见了旧主,也亲昵的用头在他胸口蹭来蹭去。   良久,他才认蹬上马,雨却更大了,纵马奔于雨中,冰凉的雨水蚯蚓般顺着衣领爬入他的脖颈,脊背。每一滴都让他轻轻发颤,那是一种痒痒的,凉凉的感觉。   单雄信到了那馆子楼下,本不欲停歇,却一眼瞥见二楼临窗那间屋子的窗户大开着,在风中吱扭扭响。单雄信心中疑惑,遂下马走过去喊门,“店家,店家……”叫了几声不见答应,他心中疑虑更重,从马上取下宝剑,纵身一跃,便抓住了二楼那窗沿,又一翻身,就落在了屋子里,借着窗外依稀的天光,只见室内一片狼藉,似有打斗的痕迹。   单雄信心中一紧,扬声道:“宇文,宇文……”也不见答应,心里暗道,不好,只怕那寒松老人已派人来过了,掳走了公主。他又在店中找了一圈,才在柜台后找到了被绳子捆起来的店家夫妇并他们的女儿,口中被塞了布,故而听见了单雄信在外叫门,也答应不了。   单雄信用宝剑割断他们身上绳索,“店家,发生什么事了?”   店家老婆与女儿脱了束缚,便抱头大哭起来。   店家也被唬的不轻,起来便推着单雄信朝门外送,口里嚷嚷道:“小哥,你快走吧,强人都是你们招来的,小人做生意不过为了讨口饭吃,枉自搭上性命可不划算,你赶紧走吧,求你了,小人一家都感谢你……”说着老泪纵横,竟哭了起来。   单雄信心想,这一家三口受了惊吓,也问不出什么,只好安慰他道:“好了,我这就走,你们不用害怕了。”走了两步,心里过意不去,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搁在了柜台上。   这小镇距太白山不过百十余里地,单雄信坐下乌龙驹快若闪电,天将明时,便赶到了太白山下。   一夜细雨,天空澄澈若镜,恰一轮红日升起,单雄信仰望太白山,山顶白雪皑皑,映着红日的金辉,光芒万丈。   单雄信打马循着山间小道,蜿蜒向山上行去,林间雾凇缭绕,地上枯草蔓藤盘根错节结着白霜,山林寂寂,杳无人语。太白山连绵数十里,最高的山峰高约千丈,要在其中寻人,可谓是大海捞针,单雄信走了一程,山路难行,便只好下马步行。   他牵着马走了一会,忽然见远处林间一缕炊烟袅袅直上,心头一喜,朝着烟升起的方向走去,隔着林间树影,遥见几间木屋屹立在一块巨岩后头,单雄信走出这一片林木,见那木屋背靠巨岩,坐落在一片地势开阔的山崖边。   屋子外围着一道矮矮的篱笆,养着几只鸡,一旁还种了几畦萝卜。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正在门口喂鸡。   单雄信见了这般光景,心中更喜,陪着笑脸道:“老人家,小可初到此处,想向你打听个事。”   老妪置若不闻,佝偻着背,嗓音干涩,喉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抓着瓦罐里的稗子喂鸡。   单雄信声音又高了几分,“老人家,老人家……”   一个老翁双手笼在袖中,施施然从木屋中走了出来,“后生,我老婆子耳朵不好使,你是上山采药的吧?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你是要寄存马匹吧?好说,好说,你自己牵到后头那窝棚里去吧,还是老规矩,草料钱,回来时候一并结算。”   单雄信忙转过去抱拳一礼,“老伯,小可并非采药,而是来山中寻人的,请问老人家可知道这山里有个寒松真人?”   老翁觑着眼看了看他,“寒松啊?多着呢,那边,那边林子里都是松树。”说罢转身便要朝屋子里走。   单雄信愣了下,知道是这老翁听错了,抢上去道:“老伯,小可并非是找松树,是找一个绰号叫寒松的人。”   老翁在他面上又瞧了瞧,喟然摇头,“没听说过。”跚跚然的踱进了屋中。   单雄信在门口稍站了片刻,心里想,看来这老伯并不知晓,他这里既然能寄存马匹,我不妨把马寄存在这里,左右在山里走,也用不上马,牵着还累赘。他遂在门口又抱了抱拳,道:“老伯,那小可便把马匹牵到棚子里去了,劳烦老伯照料几日。”   老翁不答,自顾自走回房中。   单雄信安置好乌龙驹,从木棚里出来时,那老妪仍旧站在那里喂鸡,瓦罐中的稗子已尽了,她一双干枯的手仍旧颤悠悠的伸进去,再伸出来,重复着方才的动作。   单雄信见她风烛残年,还要如此劳作,心生恻然,从怀里掏出锭银子,走上去递入他手心,老妪适才看见了他,浑浊的双目怔怔望着他,单雄信挑眉一笑,道:“老人家,你多保重,告辞了。”   老妪直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林间,才低头看了眼手中银子,她慢腾腾的走到木屋廊下,放下瓦罐,声音干瘪,“老头子啊,那个后生心肠不错,叫狐狸去给他带个路,这山里头野兽出没,别伤了他性命。”   老翁在屋子里道:“我瞧那后生啊,八成是来者不善,寒松真人向来庇护我们,明知道是麻烦,还能给他朝山里引吗?”   老妪脸上现出鄙薄的神色,奚落道:“你一辈子看人,何曾看准过?不然我们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说罢扶着墙,慢慢走到一旁窗下,屈指在窗台上叩了几下,口中唤道:“狐狸,乖乖的狐狸,去给那后生带个路,回来奶奶赏你鸡肉吃。”   窗内咯噔一声,便有一团白影从窗牖中闪出,蹲踞在了窗台上,浑身雪白,竖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双目滴溜溜转动,流露出狐族特意的娇媚,却是一只白毛狐狸。   老妪眼中流露出慈祥的光芒,伸出手在狐狸头上抚弄了两下,“去吧。”   狐狸撒娇般嘤嘤叫唤了一声,一个纵身,便如一团雪球般,射了出去。   老翁颤巍巍走了出去,抬起胳膊指着老妪,喟然道:“你啊你……”   “我怎么了?又要说我使性子是么?”   ……   篱笆中的大公鸡咕咕叫着,昂首挺胸巡视着他这方寸疆域,母鸡们讨好般的咯咯叫唤,似乎是在应答,他们早都听惯了这老两口拌嘴,这一切于他们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又是一个晴暖的日子,一天光景的开始。   单雄信信步走着,早春的太白山,一冬沉淀,透着股子清寂的美,忽然斜刺里蹿出一团雪白的物事,在单雄信眼前一晃,便不见了。   单雄信只当是寻常小兽,也不在意,刚要走,那团雪白又是一闪,攀在一截枯木上,单雄信定睛一看,却是只狐狸,狐狸扬着脖子冲他叫唤了两声,一条雪白的大尾巴左右摇摆,眼睛半开半合,竟然有一种傲然之气。   单雄信不觉为之诧异,白狐狸又低低叫唤了一声,像是在诉说,叫完从枯木上跃下,掉头便走,走了几步,转回雪白的脑袋看了单雄信一眼,单雄信心中一动,便随着那狐狸走去,狐狸见他跟着走,便飞奔而去,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单雄信追了一程,不见了狐狸,刚停下步子,却见那狐狸又兜转了回来,仍旧低低叫唤一声,在前引路。   如此这般,一人一兽,一个在前行,一个在后跟着,蜿蜒向山上走去。   单雄信先还有些疑虑,后来见狐狸引着他走的实是条极隐秘的小路,不管两侧林木如何茂盛,怪石何等嶙峋,脚下的路却总是有人踏过的痕迹,也便放心跟着那白狐狸走,只是想不明白是谁在暗中让这小兽来指点他路径。   单雄信正走间,忽闻羽箭破空之音,他侧目一顾,一只箭正从左侧射来,直入他左边太阳穴,他身形未动,脖颈向后一仰,那箭恰恰贴着他鼻尖飞过,若是他再慢半分,便是要皮开肉绽了。   饶是他功夫了得,突逢此变,也不由得重重喘了口气,暗道好险,口中那气却只喘了一半,箭便又射来,听声音,这次却是三箭齐发,他眉头不由一皱。   这次的三箭,一在前额,一在后脑,当中的仍在太阳,他身形仍旧未动,腰身一扭,便又闪过,正待要直起身子,又是三箭齐来,单雄信哼笑一声,心道这次竟然是遇到一个劲敌,豪气反倒被迸发出来。   这次箭矢的来势已不容单雄信不动身,他凌空腾起,一个后翻,三箭在他身下飞过,贴着他腰腹那一箭,已划破了他的衣襟。好好一件袍子,被划了长长一道口子,单雄信正自惋惜,又是三箭齐发。   敌人发箭,又急又准,又能避开山间林木,箭法果然是世间少有,单雄信再不敢松懈,他周围树木茂盛,没有多大腾挪的余地,敌人更是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时间。   敌人六箭齐发,单雄信堪堪避过两箭,踢飞一发,身形借着那一踢之势后纵,脊背却撞在了一株树上,已是退无可退,而那三发箭转瞬便至面门,单雄信伸手接住了两发,那箭中力道极强,虎口处一阵撕裂般的痛,他眉头紧紧抽了一下,而那最后一发,他却是在最后关头,张口衔住。   单雄信吐出口中的箭,已是喘息不止,却才刚喘了口气,又闻一阵疾风扫来,宛若万箭齐发,天寒地冻,他鬓角却一缕细汗滚下,猛一闭眼,暗道,我命休矣!   ☆、第27章   当此之时,单雄信已被逼入死角,再无腾挪的余地,招式也是已经用老,一时半会更是回旋不开,此刻,别说是万箭齐发,便只是一箭,也会要了他的性命。   最后一刻,单雄信心中只有不甘,因为,他连敌人是谁都不知晓。   风声却骤然止住,一个高远的声音,带着笑意,激赏,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与不甘,徐徐道:“想不到这天下,还真有能接住我十三箭的人。”   言罢,一道白影一闪,便有个白衣公子落在了不远处林间的空地上。   单雄信始才回过神来,跃回地上,握着手中的箭,一步步走了上去,“阁下若再发一箭,雄信命便休矣。”   那人极落寞的一笑,道:“若这世间有能避开我十四箭的人,伯当此生再不好说自己使弓箭了。”他说着呵呵一笑,抱拳一揖,“在下王伯当。”   单雄信细辨了辨王伯当相貌,面色极白,眉淡而眼细长,鼻挺唇薄,白绢挽发,玄带束腰,秀气有余而阳刚欠足,正是那日谢柳小店中那个白衣公子,想起赌坊中黑袍客的叮嘱,此刻对照起谢柳小店中的偶遇,单雄信心想,看来今日之事绝非偶然,倒是他们蓄谋已久的,心中了然,也抱了抱拳,“在下单雄信。”   王伯当一眼瞥见远处树下的白狐狸,略略一笑,“原来是他引的路,我还疑惑单公子是如何破解了师父在山中布下的五行之阵。”他看单雄信面带困惑,便续道:“这白狐狸是住在山下的徐婆婆养的。”   单雄信才恍然不悟,“原来是那位婆婆。”   王伯当做了个请势,“单公子,请吧,师父已经相侯多时了。”   单雄信道:“宇文姑娘,她可是在贵处?”   王伯当点了点头,“正是。”他有意要与单雄信较一下脚力,身子腾空而起,脚在树上一踏,身形便如离弦的羽箭般弹射出去。单雄信提步追了上去。   王伯当向来自负轻功暗器,弓箭上头他自觉输给了单雄信,这轻功上便想要胜了他去,他见单雄信紧随在他身后,总与他保持着一丈左右的距离,无论他如何加力,总是撇不开他,又见单雄信气定神闲,似乎未使尽全力,心中更是郁塞。   王伯当奔出一程,出了那片林子,在一块巨石上站定,白袖一扬,道:“单公子,请看,那里便是师父修身之所。”   单雄信放眼望去,但见远处山坳里好一片宅子,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一侧飞瀑之下,崖边残阳如血,云出岫中,鸟鸣石上,果然是个绝佳的去处。不由赞道:“真仙境也!”   “单公子请吧。”   “多谢。”   单雄信随在王伯当身后,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得那片山坳,山中看着不远的距离,往往因为道路不通,需要绕行,反而很远。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隐在了山崖下,已是暮色沉沉,王伯当忽然走的极快,前面石林影影绰绰,他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单雄信身处石林当中,夜色幽暗,竟不见一丝灯光,遂止住了脚步,忽听见远处一声冷笑。   单雄信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悲愤,问道:“你是谁?”   但见那人执剑走来,哈哈大笑,“你口口声声说要找我报仇,难道还不知我是谁吗?”   单雄信只看不清那人面庞,听他的声音却是发渗,他一挑眉,诘问道:“你是李渊?”   那人提剑指着单雄信,道:“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汝父不识抬举,负隅顽抗,我为隋主杀他,天经地义,连你父都不是我对手,你黄口小儿,有甚本事报仇?把你的本事都拿出来让我瞧瞧,哈哈,哈哈……”   单雄信心中怒气上冲,刷的一声拔出了剑,蹬了块石头飞身而起,向李渊刺去,“匹夫,我就是要杀了你,就是要杀了你。”   那人功夫却也不弱,举剑格挡,两把剑相撞,电石火花中,单雄信只觉得臂上一软,身子便不听使唤的委顿下去。   那人仰天一阵大笑,“哈哈,小儿,现在知道我的本事了吧?回去吧,速速回去吧。”   单雄信挥掌在地上重重一拍,身形便又腾起,咬牙喝道:“我偏不回去,偏要杀你。”他一声长啸,啸声充满悲愤,似乎呼出了一腔的悒郁,挥剑又刺向李渊。   他这一剑使出了全力,剑气如霜,严严的罩下,迫得那人竟然后退了一步,“单雄信,我不过是隋朝臣子,隋主有命,我不得不遵,我与乃父并无私怨,只是各为其主,你要报仇,该去找隋主报仇,他才是你真的仇人。”那人说着,便剧烈咳嗽起来。   单雄信的剑已抵到了他喉间,听了他言,却再也刺不下去,是啊,他为人臣子,听从主上驱使,也是情非得已,我为什么要杀他?我该去杀杨坚才是。单雄信心中一时极乱,他手腕不由垂了下去,废然后退几步,依着一块巨石,脑中炸裂般的痛。   忽然一阵琴音响起,声音中竟然充斥着无尽哀怨,单雄信脑中渐渐清明起来,循着琴音走去,见一个锦袍华服的少年盘膝坐在月下,抚着手中古琴。   单雄信定睛一看,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元庆,是你吗?”   少年略点了点头,却不看他。   单雄信凝神听了会琴音,皱眉道:“元庆,我听你琴音,莫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裴元庆道:“是啊。”   单雄信想了想,纳闷道:“你不是随令尊去天马关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裴元庆摇头道:“此事不说也罢,不说也罢。”他仍旧低头拨弄着琴弦,忽然长叹口气,道:“单兄,都是你害了我,你捉弄了那和尚,一走了之,那和尚神通广大,仍旧不放过我们,反而变本加厉,又找人在天马关滋扰,气煞人也,气煞人也。”   单雄信抢上一步,道:“元庆,你不需苦恼,难道这天底下还没有王法了吗?我这就去把那和尚告上公堂,还你一个公道。”   裴元庆喟然摇头,“没用的,没用的。”   单雄信想了想,又道:“那我就提剑杀了那和尚。”   裴元庆忙道:“这可万万使不得,须知,杀人是要偿命的。”   单雄信哼了一声,道:“麻烦是我惹得,人是我杀的,左右不与元庆你相干就是了。”说罢提步便要走。   忽然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道:“雄信,你要去那里?你不是来救我的吗?怎么又撇下了我?”   单雄信听那声音熟悉,缓缓转过了身,已不见了裴元庆,但见一个女子身披薄纱,娉娉袅袅走来,薄纱随风浮动,更显得腰儿纤纤,玲珑有致。面含桃花,娇媚无限。他心中一荡,忙定了定神,仔细瞧去,见那女子不是别人,却是宇文宁。   只听宇文宁又道:“雄信,你站在那里作甚,为何不理我?难道我不美吗?”言罢掩口吃吃笑了起来。   单雄信听她声音娇媚,言语更是不似往常,心中猛地一凛,道:“你不是小宇文,你是谁?”   宇文宁缓步上前,“雄信,你说什么呢?难道你不认得我了?”   单雄信心中一时很乱,呼吸急促,忙退后一步,“你不要过来,你再过来我就拔剑了。”   宇文宁却不听,泪眼汪汪道:“你们男人,果然都是负心薄幸,答应了人家的话,全不作数,你说要帮我追回东西,还说要送我去武功县,现在我就在你面前,你却装作不认得我。”说着抽抽泣泣的哭了起来,哭的好不伤心。   单雄信心中一软,仔细回想,他确实答应过宇文宁这些话,这些话确实都是自己亲口说的,他口气软了下来,“好了,我知道你是小宇文了,你不要哭了。”   宇文宁瞥了他一眼,哭的更是哀婉欲绝。   单雄信微微叹了口气,上前扶住了她,他一扶住她,便觉她整个身子都倚了过来,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弄得他心中烦乱起来。   “雄信,你总算想起我来了。”宇文宁娇嗔,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芊芊玉指缓缓在他面颊上滑下,最后搭在了他肩头,她笑吟吟凝着他,忽然低头附在他耳边,在他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   单雄信心中一荡,只觉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再不能动分毫,呆呆望着宇文宁月下绝美的容貌,渐渐化出一腔柔情来。   宇文宁凝了他一会,握住了他的手,缓缓放在了她盈盈一握的腰间,单雄信瘦硬的手掌挨着她肌肤,隔着层轻纱,更觉火辣辣的烫灼,他凝视着宇文宁的眸子,只见她眸子中充盈着一种媚惑,那是一种强烈的*,想要吞噬一切的*。   单雄信心头猛然惊醒,他一把推开了宇文宁,仓惶退后几步,腔中气血翻腾,仍旧乱跳,他强自转开脸不再看她,“你不是小宇文,你走开,快走开。”他定了定神,才想起曾经听人说,太白一门,会一种惑心之术,方才那一切,应该都是幻象,绝非真实,他额上渗出层冷汗,长啸一声,道:“王伯当,你布下这些阴谋诡计,为何不出来与我真刀真枪的比拼?”   突然白影一闪,王伯当不知从那里走了出来,他冷笑两声,道:“你说阴谋诡计?所谓一切法相皆由心生,这不过是你自己心中所想而已。”   单雄信思忖片刻,前面两个倒也罢了,最后与小宇文……他心中不知是羞愧还是恼怒,斥道:“你胡说。”   王伯当便不再言语,他袍袖一扬,单雄信只觉得罩在眼前朦胧的烟雾渐渐散去了,远处亭台楼榭重现,当中有点点灯火,一派清明。“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单公子,今天时候不早了,师父已经歇息了,明日再见吧,我已着人收拾了间客房与你,这就引你去休息吧。”   单雄信仍旧在想方才种种,心中郁郁,略点了点头,随着王伯当去了。   ☆、第28章   王伯当把单雄信引入一个偏僻的院落,便离去了。山中夜来幽寂,单雄信在廊下略站了站,只觉得森然的寒气迫人,便进屋中去了,桌上燃着一灯,照得室内笼罩在一种淡黄的光晕里。单雄信刚要在桌旁坐下,有两个童子端着饭食走到门口,恭敬的道:“单公子,师兄教送来的。”   单雄信腹中早饿了,忙叫他们进来,两个童子放下食物,便退下了。   单雄信看菜是四色素菜,酒也只一壶,白米饭倒是不少,虽然吃着无味,说不得只能将就。   正一阵风卷残云,却听到咚咚两声叩门声,单雄信一抬头,就见宇文宁不待他答应,便已缓步走了进来,仍旧穿着别时那件鹅黄色的上襦,月白色长裙。   单雄信望见她,便想起了方才石林中的情景,心中又是惭愧又是烦乱,脸上难免有些发烫,为求掩饰,他忙拎起酒壶又斟了一杯,仓惶灌了下去。   “单通,你脸色怎么怪怪的?”宇文宁学着单雄信的样子,在他对面盘膝坐下,目光闪烁,紧紧盯着他。   单雄信头也不抬,刻意避开她目光,闷声道:“看来你在这里还不错,如果不需要帮忙,我先下山了。”   宇文宁哼笑一声,举目望着烛台上的火苗,“你以为这么轻易就可以走了吗?”   单雄信迟疑片刻,挑了挑眉,“你若不愿意走,留下好了。”   宇文宁握着茶壶倒了杯水,却也不喝,双手握着杯子,温润的瓷与她指上几近透明的肤色交叠映出一种柔和的光芒,她垂目打量着杯中微微波动的茶水,“单通,我以公主的身份邀请你,与我一道推翻隋杨,你可愿意?”   单雄信一时愣住,他不可置信的盯着宇文宁一双眸子,如果说他从前不曾了解过宇文宁,那么此刻,面前之人更是让他看不透,让他觉得陌生,因为他从未想过,她的野心,她对于权利的*,或者说她对北周的怀念与对隋的仇恨如此之深。   宇文宁也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他,眼中写满了笃定,热忱,还有……*,似乎横陈在她面前的,是一整座江山。   单雄信看了一会,抽回了目光,反问道:“朱门岂是托身处?”   宇文宁略思忖片刻,眉头蹙了蹙,转动着手中杯子,扬眉问道:“这么说,你是不愿意了?”   单雄信点了点头,倒出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宇文宁也抿了口茶,仍旧握着杯子,似笑非笑,语带奚落,道:“你祖上历任北周护国大将,就真的不想恢复你姓氏的光辉吗?我曾经说你不识时务,你以不能苟同反驳,那么你的忠烈呢?你的血性呢?你父为守北周最后一城血战七昼夜,不降,不屈,与城存亡,你却以朱门不能托身为藉口苟延残喘?你对得起他吗?你对得起你的姓氏,你体内流淌的血吗?”宇文宁越说越是激动,她一手撑着桌子,半个身子探过桌面,鼻翼几乎贴到了单雄信面上,咄咄逼人的盯着单雄信。   单雄信凝着她的眸子,丝毫不为她的气势所迫,蓦地,转过了脸,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缓缓道:“灭隋复周,若是能成,接踵而来的便是铺天的权势与富贵,如果我答应你,也许是一种正义的选择,可未尝不是一种利益的选择?或者说,是正义与利益的完美结合。我为我的姓氏自豪,我更热爱我的血统,我也立誓要为父报仇,可是,政权可以为了利益误杀我出卖我,但是我的姓氏不会,我的血统不会,我的父母更不会。所以,公主,请恕我只能效忠我的血统,而不能效忠你的皇权。”   宇文宁紧紧盯着他,良久,愠怒道:“你,你是胆怯,懦弱,你怕失败,怕死,你不信任我,不信任你父辈的抉择。”   单雄信瞥了她一眼,缓缓摇了摇头,握起酒壶又倒了杯酒,“公主,你可以用你已不复存在的皇权杀了我,更可以用你的尖锐与刻薄奚落挖苦我,可是,你休想说服我。”   宇文宁被他噎得倒吸了口气,登时恼羞成怒,她跺了跺脚,一把抓起单雄信的酒壶,高高举起,砸在了他脚边,酒汁四溅,瓷瓶脆响,碎了满地。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解她一腔怒气。   可是,在那酒瓶脆响着炸开时,宇文宁脸上的怒气却没了,四目相对,她的眸子里带着点急迫的殷切之意,嘴唇一张一合,极轻极轻的对单雄信说了一句话。   单雄信愣了那么一瞬,随即拂袖冷哼,指了指门外道:“道不同不相与谋,单某明日便会离去,你自己留在这里,与那寒松真人商讨灭隋大计好了。”   宇文宁眉梢重又挂了几许怒火,指着单雄信冷笑,“单通,你真是玷污了你的血统,更玷污了我对你那一眼高看,不过,我宇文宁不是这么容易认输的,我会说服你,一定会。”   单雄信望着她急急的走出屋子,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头。他心头有些恍惚,方才,她是说过那些吗?还是自己听错了?   宇文宁刚走出单雄信所住的院子,就见一人挑着灯笼迎面走来,灯笼里淡黄的光晕照在地上,清寒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   宇文宁缓缓止住了脚步,“只怕你师父要失望了,他不是一个可以说服的人。”   王伯当也停了下来,隔着丈远的距离,宇文宁看不太清他的神情,更看不透他那双眼睛后的眼睛。   “有劳宇文姑娘了。”王伯当迟疑了一下,才答。   宇文宁略点了点头,缓步向自己住的院落走去。   “宇文姑娘,师父他没有多少耐心,希望你快点,不然,你那位朋友……”良久,王伯当忽然提醒了一句,他似乎想说的更多些,似乎又有所顾忌,欲说不说的。   宇文宁没有再回头,轻轻答了句,“多谢。”   四更天的时候,连最后一点灯火也熄灭了,天地陷入一片幽暗。   单雄信循着水声,走到了那条飞瀑下面,水势太急,反而没有结冰,一朵水花落入单雄信颈间,凉凉的,痒痒的,这种感觉他前一晚才尝过,一时有些恍惚。   他举目四顾,不见半个人影,又等了一会,仍不见人来,便有些着急,心中暗暗后悔,不该信了宇文宁那句话,她当时说“四更,瀑布,切切”,莫非是在耍自己?   他正在犹豫还要不要等,忽听一旁石头后面响起了窸窸窣窣之音,却是宇文宁提着裙裾缓缓转了出来。   宇文宁打量着他,淡淡道:“你方才一定是在后悔?”   单雄信被她一语点破,有些不自在,盯了她一眼。看来,她方才故意不出来,却是在试探自己。他心中有些郁闷,可能是自己狭隘,可是他确实不喜欢与太聪明的人打交道,尤其,那个人还是个女人。他心里暗暗筹划着,这次救了她出去,送她到了武功,便离开,以后两不相干,再无纠葛。   “你这会一定是在想着如何摆脱我吧?”宇文宁笑吟吟的问,问过后,她自己也有一丝怔住,自己从前并不是个不留余地的人,现在是怎么了?为何变得越来越敏感,防范,尖刻?只是因为罗成的食言?她想了会,敛住笑容,正色道:“单通,谢谢你来救我,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单雄信知道在这里虽然仗着瀑布声音大,可以掩住他们说话的声音,可还是随时都可能会被寒松真人及那个王伯当发现,见宇文宁说到了正题,也暂时放下了心中的计较,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先说找我来有什么事吧?”   宇文宁道:“那个寒松真人我已经见过了,他是北魏后裔,他想要借助我的身份,恢复他北魏天下。”   单雄信道:“这个我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   宇文宁一笑,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要复国?”   单雄信微哂,道:“你的抱负我可不敢随便揣摩。”   宇文宁也不在意他的冷嘲热讽,道:“如果我们答应他,也还罢了,可是如果不答应,显然,他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现在要想法子逃出去,而且还是走的越远越好。”   单雄信打量着她,“所以之前,你都是在演戏?”   “对,他们派了很多人在监视我们,不如此,我们一点机会都没有。”   单雄信思忖片刻,道:“我跟那个王伯当较量过,他箭法了得,如果只是我自己,还有几分胜算,可是带着你,我没把握能全身而退,更何况,徒弟已经如此了,寒松真人的功夫就更高深莫测了,而且这山中,除了他们两个,应该还有不少其他门人子弟。”   “你打算怎么办?”   单雄信不以为然道:“事情是做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见机行事吧。”   宇文宁不知想起了什么,她沉吟良久,道:“我总觉得王伯当这个人怪怪的。”   单雄信道:“我之前遇到一个黑袍人,也就是指点我来此的那个人,他提醒我,要多留意王伯当……”正说着,他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凝神听,正是朝这边瀑布走来,不由得一个激灵,一把拉着宇文宁闪到了先前她藏身的那块石后。   ☆、第29章   宇文宁不解何意,张口要问,单雄信在唇边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宇文宁便拿眼睛看他,单雄信抬手指了指石头外面,意思是有人来。宇文宁解过来,暗道好悬,可是耳中除了瀑布飞流而下的水声,那里有别的声响?仍旧半信半疑望着单雄信。   忽闻疾风裹挟着衣袂飞扬之音袭来,紧接着便是嘭的一声巨响,似乎一个重物砸在了瀑布边上。   宇文宁正自诧异,便听一声惨叫,那叫声凄厉至极,她身子不由便哆嗦了一下,原来那飞来的是一个人,那人似乎是头痛,一头乌发散乱,食指紧紧扣着头顶,一声声痛哼。   又一阵衣袂带风之音,一个身影稳稳的落在先那人一旁,“师兄,你怎么样了?师兄……”却是个女子,她声音急切,伸手要去扶那人起来。   先那人却一把推开了她,扑通一声,跳进了瀑布下的深潭。   那女子一跤跌倒,撑着单雄信两人隐身的石头爬了起来,奔到深潭边儿,焦急的唤道:“师兄,师兄……”   宇文宁与单雄信面面相觑,又不好出去,说不得,只能躲在石头后。遥遥的又听一个声音道:“师妹,大师兄的病又犯了吗?”   宇文宁不禁看了单雄信一眼,那声音正是王伯当的。   王伯当转瞬已来到瀑布下,那女子已是急的哭了,“三师兄,师兄他跳进潭里了,可怎么好?”侧颈又冲那深潭里唤道:“师兄,师兄。”   王伯当哀叹一声,道:“师妹,去请师父来吧,我看师兄这次犯病非同小可,山上又来了外人,可不好声张出去。”   那女子又朝潭中望了一眼,仍不见那人浮上水面,顿了顿脚,“三师兄,那你在此看顾着师兄。”   王伯当抖了抖衣袖,“我省得。”   那女子叹了口气,急急去了。   王伯当在潭边徘徊片刻,见那女子去的远了,幽幽向潭里道:“师兄,你还不知道山里来了外人吧?”   只听水中轰的一声,溅出好大一蓬水花来,先那人已跃出了水面,脖颈后仰,一头乌发便甩在了脑后,他抹了把面上的水珠,哼道:“是吗?”   王伯当一笑,垂目道:“小猴前番偷了一块玉,却是北周皇室的遗物,现在那玉的主人已被师父请上了山。”说罢,便抬眼望着水中那人。   那人愣了片刻,忽然举掌在水面上一拍,潭中水滚起一道道波澜,层层叠叠,浪花重重打在岸上,跟着他身影一闪,便跃出水面,落在了王伯当面前,伸手便抓住了他领口,“是谁?他是谁?”行止仍有些癫狂。   王伯当被他抓着,显然有些不悦,道:“她便是北周最后一位公主,宇文宁。”   那人又愣了一瞬,突然仰首笑道:“不可能,不可能。”他笑了几声,忽然抓得王伯当更紧了,“是你,一定是你……”   先那个女子急急奔来,见了这个情形,道:“师兄,你好些了吗?”见她师兄紧紧揪着王伯当领口,又恐他伤了王伯当,“三师兄,你没事吧?”   王伯当看只有她一人来,道:“我没事,师父呢?”   女子眉头一皱,“爷爷睡下了,教我拿药来给师兄。”   那人见了这个女子,似乎也颇多忌惮,又紧紧抓着额头,闷声哼痛。   那女子关切的扶住他手臂,只觉得他身上冰凉,更加怜惜,托着手中一颗丸药,递到他唇边,柔声道:“师兄,你身上好冷,下次可莫要再跳进这冰潭里了,先把药吃了吧。”   那人张口一吸,便把那丸药吞了下去。   那女子见他吃了药,眉头舒展了些,道:“师兄,先回去换件衣服吧,你身上袍子都要结冰了。”   那人仍旧捂着头,佝偻着腰,好半晌,气喘吁吁道:“我却是又犯病了,你们先回去吧,我再在这潭边呆一会。”   那女子道:“师兄,我陪你吧。”   王伯当看了那人一眼,道:“师兄,师妹,那我先回去了。”   那人就势在水边坐下,垂着头,那女子在他身边站了会,忽叹了口气,低声道:“师兄,是爷爷又逼你了吗?”   那人沉默一会,摇了摇头。   那女子也不再言语,两人一站一坐,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石后,宇文宁见那两人还没有走的意思,不免有些心焦,拿眼睛去看单雄信,却见单雄信也正在低头盯着她。两人目光相撞,倒是单雄信先移开了眼。   宇文宁目光落在他那一双凤目上,便再也挪不开,她不禁有些痴了,有多久没有做那个梦了?有多久没有那样的心动了?梦中的那双眼睛,到底在那里呢?罗成有那样一双眼睛,他也有……为何,偏偏都让我遇上……   宇文宁怔怔的伸出手,指尖落在他的剑眉上,顺着他的眉峰轻轻的抚上去。   她锋芒尽隐,神情是少有的柔和,还有那么丝哀愁,幽暗中,她面庞晶莹圆润,似悲似喜,她指尖上带着一点淡淡的热,单雄信冰冷的眉经她抚过,那股热顺着他眉头迅速传遍全身,他只觉得心中暖暖的,极受用,她仍旧没有抽回手的打算,指尖在他眉梢徘徊,神情早已是痴了。单雄信浑身渐渐烧灼起来。   宇文宁蓦然回过神,触上他灼灼的双目,心中也是一烫,慌乱中,不由退后了半步。   水边坐着那人却已听到了石后的响动,“谁?”   单雄信与宇文宁相视一眼,宇文宁胸口起伏,呼吸渐渐加重,单雄信注视了她一眼,挑眉笑了笑,忽然起身跃过了那块巨石,朗声道:“是我。”   那人方才还佝偻的身形瞬间峭拔,目中精光激射,也不见抬步,已滑到单雄信面前,伸手就向他喉间抓去,单雄信恰恰侧颈避开,那人再一抓又来,这次却是抓向他双目,招招狠辣。   那女子适逢突变,站在潭边,早已是看得呆了,半晌,才回过神,只见那两个身影,一深一浅,仿佛两缕相互纠缠的水墨,以天地为卷轴,淋漓泼洒,笔意中透出的杀伐却令天地都为之一肃。   那人与单雄信缠斗一番,知他是个劲敌,忽然身形一拔,便落在了瀑布一侧,顺手抓断石壁上两根冰柱,向单雄信掷来,他们太白一脉,擅长的本就是暗器,单雄信的功夫大开大阖,劲力十足。那人便要以己之灵巧攻彼之沉稳。   那人一击不中,又抓断一根冰凌,掌中用力,那冰凌便化为万千碎屑,犹如天女散花,把单雄信整个人都笼罩在内。   单雄信双臂挥动,真气鼓荡,将那千万点冰迫得不能近他身。   千钧一发之极,崖顶那人却忽然疾呼一声,“师妹,快闪开。”   此时此刻,冰屑若是被单雄信逼回,那么那个在潭边的女子便会被打个正着,如此劲力之下,万千碎屑穿体而过,即便不死也会成残疾,可是,那女子要闪,那里还来得及了。   那人痛呼一声,“师妹,是我失了算计,害苦了你。”   孰料,单雄信却忽然收掌,他身形急遽后退,那冰屑如影随形,紧紧跟着他那如断线的纸鸢般的身子。   那人显然料不到单雄信这个关头会舍己救人,一时愣住。那女子怔了怔,拔足追了过去。   单雄信重重的摔在地上,喉中腥甜,一口血便喷了出来,饶是他化解了那冰的一部分劲道,却仍是受伤不轻。   那女子一把搂住了他,摸摸索索从袖间掏出个瓶子,倒出几粒药丸来,单雄信枕在她手臂上,已昏厥了过去,女子犹豫了下,掌心附在他唇上,稍用内力将那药逼入了他口中。   崖上那人也跃了过来,立在一旁,焦急的问,“他怎么样了?”   女子指头压在单雄信手腕上,探了探他脉息,眉头蹙了起来,略带嗔怪的道:“师兄,你也太鲁莽了,贸然就下如此狠手,你自己的功力如何,难道还不晓得吗?他伤的不轻,我要带他回去疗伤。”说着手臂在单雄信腋下穿过,揽着他身子,扶起了他。   那人抓了抓头上乱发,显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面色又十分烦躁,原地转了几个圈,重重叹了口气,一步抢了上去,从那女子手中接过单雄信,把他抱了起来,大步走去。那女子舒了口气,才跟着他去了。   宇文宁早在石头后一跃站了起来,见了女子奔了上去,心头一凛,为了大局,她只能压下那一腔担忧,怔怔站了良久,才勉强蹲了下去。   她手指扣着冰凉的岩石,心头却在盘算诸多疑问。   王伯当告诉那人我的名字时,为何那怪人先说不可能,后又疾呼是你,一定是你?   那女子去找她爷爷,显然是王伯当故意把她支走的,王伯当为何要瞒着他师妹呢?   那女子后来又问那怪人,爷爷又逼你了吗?他师父会逼他什么呢?   这师徒四人各怀鬼胎,显然是彼此各有嫌隙避忌,才如此各不信任,若真是如此,想要离了这里,倒也是有机可趁,只是这机会,只怕一时也难寻,须得缓缓入手才好。   宇文宁想了一会,只觉得纷乱驳杂,她定了定神,心道,要先离开这里才好,她压下腹中疑惑,悄悄走回了住的那个院落。   ☆、第30章   那人把单雄信平方在一张矮榻上,床头矮几上烛火摇曳不定。   那女子蹲在床头看了单雄信一会,又反复给他切了脉,眉头只是皱着,那人在一旁徘徊着,显得很焦急。   那女子双眉忽然一沉,似乎做了个极大的决定,猛转过身,却与那人撞在了一起,她退后了一步,道:“师兄,你先回去吧。”   那人一双眼在那女子面上扫来扫去,“师妹,你真的要救他?”   那女子面上莫名一红,似有意避开那人目光,推着他向屋外去,“他是怕伤了我才受此重伤,我不能见死不救……”   那人却不走,急道:“不行,你不能那样救他,都怪我,都怪我。”说着又抓了几把头上那一蓬乱发。   那女子回头看了单雄信一眼,摇头道:“师兄,你不用自责,我是……是愿意的,这件事情,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人又在头上抓了抓,一摔袖子,喟然道:“师妹,横竖是我欠你的。”悻悻推门离去。   那女子愣了一瞬,走去关了门,转过身,向榻上的单雄信望了一眼,脸却又莫名的红了。   单雄信也不知道睡了有多久,他似乎是做了一个梦,梦里,一时周身剧痛,一时四肢百骸又暖暖的……   他撑着身子从榻上坐起来,室内弥漫着一股药香,举目环顾,只见四壁空空,窗上悬着半新不旧的素纱。   一缕青烟袅袅而上,单雄信定睛望去,才瞧见烟后一人,握着把团扇,轻轻扇着,却是在烹药。   那女子听到声响,从氤氲的水汽后转出脸,“你醒了?”   单雄信想了想,晕厥前,确实有人揽住了自己,看来,是这个女子救了自己,他匆匆下了榻,深深一揖,道:“多谢姑娘相救。”   “是公子救我在先。”那女子一身白衣委地,还了一礼。她拿起块抹布,似是要垫着滚烫的陶瓮,倒出药汁,单雄信见了,忙抢上去道:“还是我来吧。”   那女子便把手中麻布递给了他,侧着身子看他把药倒进一旁备着的白瓷碗里。   “请问姑娘如何称呼?”单雄信这才看清那女子容颜,她生的眉淡目清,脸庞状若杏仁,肤色极白。左边眼下生着一颗猩红的痣,黄豆粒般大小,仿佛一颗摇曳的珠子,煞是醒目,她面容本来恬淡静好,这颗坠泪痣却似乎汪汪如一珀血泪,触目惊心的挂在那眼角。单雄信愣了片刻,只觉得心中一阵莫名悲戚,眉头不由得皱了皱。   那女子垂下了双目,道:“小女拓拔钧,公子,公子无故皱眉,莫非是小女生的极丑,吓住了公子?”拓拔钧语气颓然,只因从小,她便深因这颗突兀横在眼角的坠泪痣自卑。   单雄信忙道:“没,没有,拓拔姑娘冰雪之容,怎么会丑。”   那女子似乎早听惯了这样的安慰之言,淡然一笑,“公子怎么称呼?”   单雄信道:“小可单通,表字雄信。”   那女子略点了点头,“这药极苦,我去为单公子备一盏茶。”说着挑起门口竹帘,向廊下的茶吊子走去。   “师父,你叫我。”王伯当立在一间书斋门口。   午后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书斋里,那一排排的架子上堆着一卷卷的竹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披了件葛布袍子,穿行其间,似乎是在找寻什么,他动作迟缓,脸上都是深深的褶皱,精神看着很是不好。   他也不回头,只冲王伯当招了招手,“那姓单的后生呢?”   王伯当走到他近前,肃然答道:“昨晚师兄发病,那后生撞见了,师兄失手伤了他,现在师妹处调养。”   老者正是王伯当的师父,拓拔雄。   他抽出一卷竹简,弹落上面的浮灰,迎着日光仔细看着,“小宇文的话,那后生可听?”   王伯当摇了摇头,“那位单公子性格倔强,只怕很难说服。师父,其实他不过是北周旧臣之后,他答不答应,都不会影响我们举事的。”   拓拔雄觑着眼看着掌中竹简,忽然嘴角一勾,笑了,“伯当啊,你看那小宇文,可是真心实意要与我们合作的?”   王伯当眸子一沉,思索片刻,道:“这个……弟子看不出,师父,如果那位单公子执意不答应,该当如何处置?”   拓拔雄放回竹简,抖了抖衣袖,“怎么处置?我们这么大的秘密都教他知晓了,你说该如何处置?”   王伯当点头道:“弟子知道了。”   拓拔雄沉吟片刻,道:“宇文化及那老狐狸仍旧在与我谈条件,暂时不用逼那小宇文太紧,不过,可不能让你师兄与她见面。”   王伯当想了想,道:“弟子这就去把师兄送往离院。”   拓拔雄摆了摆手,意思是教王伯当出去,他自己却笼着手,穿过书斋,向内室走去。   王伯当望着拓拔雄蹒跚的身影,略站了站,退了出去。   日影西斜,半卷的帘子下是一盆兰花。   单雄信盘膝坐在帘下矮榻上,握着手中杯盏,盏中是一泓碧莹莹的茶,他一口口浅酌着,拓拔钧坐在他对面,垂目烹茶,氤氲的水汽使得她面庞显出一种柔和的光芒,只是那颗坠泪痣,那猩红的痣,宛若一滴血泪,愈发凄艳欲滴。   暮色沉沉,茶香扑鼻,连唇齿都缠绵了,单雄信不由有些痴了,只觉得她有一种别样的美,那柔和就像是杯中的茶,让人干涸的心得到熨贴的滋润,而她眼角的痣,恰恰打破那柔和,反而却使那面容生动起来。   “这茶只有太白山断崖上才有,这还是我旧岁雨前采下的,若只是茶,还没有这滋味,需要用太白雪峰上的雪水煮来,口感才会这般浮滑。我再给你加上吧。”拓拔钧举起壶,又在单雄信杯中注入了一些。   “这茶可有名字?”   拓拔钧自己也倒了一盏,抿了一口,目光落在远处飘渺的山间云海,淡淡道:“迢递。”   “迢递?”单雄信诧异,好怪的名字!   拓拔钧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目光也愈发飘渺,良久,才呢喃似的道:“相思迢递隔重城。”   此情此景,单雄信本来有很多疑问想要请她答疑,一时却问不出来。   远天,那红彤彤的一团日头渐渐坠入漫漫的云海,那红的日,白的云,苍翠的山,孤单的飞鸟,天地悠悠,他那一腔疑问似乎被扑面而来的苍凉驱走,继而占据了他整整一颗心,一腔莫名的清愁!   杯中的茶冒着淡淡的热,透过薄薄的瓷壁渡入他的掌心,他不由紧紧握了下杯,似乎此生唯一可握的,便是此刻手中这一缕温暖了。   两人,只无言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拓拔钧举起茶壶,淡淡道:“茶凉了,我再给你续上吧。”   单雄信怅然的递过杯,目光仍在窗外,却毫无焦点,喃喃重复,“迢递,迢递……”   拓拔钧看了他一眼,眉头微微一蹙,眼角那颗痣便跟着颤了颤,盈盈欲坠,“单公子,昨晚石后,应该还有一人吧?我一早就瞧出来,你那位朋友是在跟爷爷演戏。”   单雄信不禁挑眉看了她一眼。   拓拔钧淡然一笑,续道:“可是这沉渊,轻易是出不去的,爷爷摆下的困龙阵,连我们几个师兄妹都破他不了。”她脸上又泛起了愁容。   原来当时进来,生发的重重幻象,便是由那困龙镇引发的,单雄信沉吟片刻,道:“人各有志,也是勉强不得的。”   拓拔钧凝眸看了他一会,垂目饮了口茶,“自我懂事起,爷爷便踌躇满志,他要做的事,也没有做不成过,他准备了大半辈子,也是不会轻易就放弃的。”   单雄信一挑眉,道:“原来拓拔姑娘是做说客来的?”   拓拔钧看了他一眼,苦笑道:“若我真是要做说客,岂不是辜负了这一杯迢递?”她举起杯子,似有意,似无意,瞥了单雄信一眼,低头抿了一口,便转过脸,怔怔的望向窗外。   单雄信默然片刻,道:“单通一时失言,姑娘请别介意。”   拓拔钧缓缓摇了摇头,“二师兄废掉一身功夫出走,大师兄成日的装疯卖傻……”良久,她才又续道:“困龙阵虽然霸道,不过却也有破绽,月圆之夕,是那阵法最薄弱的时候。”说完,便怔怔的望着单雄信。   单雄信知道拓拔姑娘是在指点他,只是大恩不言谢,她要的,只怕也不是谢谢这么简单,这些只能日后再思量相酬了,他思索片刻,道:“如此算来,还有七日。”   拓拔钧眉梢浮起丝哀愁,良久,才道:“这七日,你都不能离开此地,爷爷只怕已动了杀你之心。”   单雄信点了点头,道:“当初指点我上山的,只怕便是姑娘那位二师兄了。”   拓拔钧道:“他从小没了双亲,爷爷把他从乱坟岗带回,把他养大,他虽然已经离开三年了,可是他的心,却须臾也离不开这里,爷爷给了他生命,可是,他却交付出了一生的自由。”   单雄信听她说完,两人又是沉默良久,不觉,窗外天际已升起了一颗星子。   拓拔钧才似恍然回过神来,“天都黑了,这里从来没有客人,我也不大会招呼人,单公子稍等,我去准备食物。”   单雄信起身道:“有劳了。”   他看着拓拔钧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问道:“拓拔姑娘,我那位朋友……”   拓拔钧迟疑一下,言道:“我已特别嘱咐过童子,好生照看她,你放心,爷爷还求着她呢,不会为难她的。”   ☆、第31章   又做了那个梦,梦中,痛似乎轻了些,只是那温暖却愈发让人觉得缱绻……   窗子四沿缝隙里透进来的日光撒在单雄信脸上,暖暖的,痒痒的,他却沉湎于梦中那缠绵的情愫,久久不愿睁开眼。   忽然听见吱扭一声轻响,单雄信睁眼起身,推开窗子,就见拓拔钧一袭白衣,缓缓走向后院崖边,她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长可及地,愈发衬得那白衣如雪,身子单薄。   她微微昂着头,一步步向前走,竟然有一种异样的风致,单雄信先是看得呆住,猛地回过神,见她已走到悬崖边上,却仍未止步,不由心中一跳,刚要呼出声提醒,却见她恰恰在悬崖边站住了。   拓拔钧临渊而立,似乎是在自顾清影,良久,她略侧了侧身子,从袖中摸出把骨梳,轻轻梳着发,顺了会,把骨梳咬在口中,腾出手从袖中抽出条青绿色的娟带,结了个松散的髻。   单雄信见她结发,不知怎么,便想起了那日与宇文宁在荒宅中,早起她在井边梳头的样子,一时呆住。   少顷,单雄信穿好衣服,拓拔钧恰好也走了进来,两人各道了早,拓拔钧仍与前一日一样,面色淡淡的,径自去准备早饭。   单雄信百无聊赖,便站在廊下,看那童子煮药。   刚与那童子攀谈两句,忽然听见外头响起阵笛音,那音色干涩沉闷,单雄信听了几句,心中有些烦躁,血气跟着上涌,不觉牵引了旧伤,四肢百骸阵阵刺痛起来,便要走出去喝止那奏笛之人,只见拓拔钧慌慌张张从偏房里奔到廊下,挽着单雄信手臂,将他硬扯进屋里,说道:“不要出去。”   单雄信半信半疑看着她,她皱眉听了几句飘入院中的笛音,面色转作苍白,把手中一方半旧的绢帕撕做两半,踮起脚,将其塞进单雄信耳中,“不要听。”   她拉单雄信在窗前坐下,注视着单雄信,低声道:“还记得我先前教给你的调气的法子吗?”   单雄信点了点头,心中仍是烦躁不过,张口问道:“外头是怎么回事?”   拓拔钧望了眼窗外,眼中忽闪过一丝冷冷的讥诮,语气却很淡然,“没什么,我弹曲子给你听吧,你随着我的琴音调理内息。”   单雄信胸中烦闷,点了点头,勉力闭上了眼。   拓拔钧搬来一把旧琴,盘膝坐在单雄信对面,横琴于小几上,望了眼窗外笛音发处,垂目拨弄起琴弦。   单雄信听着她轻柔的琴音,渐渐盖过了院外的笛音,胸中烦闷一时稍减了些。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院外的笛音忽然一转,不似先前那般干涩恼人,竟宛若是娓娓道来,有商有量,拓拔钧拨动琴弦的手不由慢了下来,眉头微微蹙了下,似乎有不解之事。   她凝神听了片刻,琴音复又响起,似是应答方才的笛音。   如此这般,一笛一琴,一对不答,过了约摸一炷香功夫,终于止歇下来。   单雄信睁开眼,就见拓拔钧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笑意。   “三师兄已答应月圆之夕,助你离开这里。”   单雄信又惊又喜,“果然?”   拓拔钧点了点头,“师父本是让他来杀了你,大师兄告诉了他,告诉了他……那些话,他便有意瞒着师父放了你,方才他已透过笛音,将他的襄助之意告诉了我。只是那困龙镇着实霸道,他也没有十足把握助你离开沉渊,他让我们尽早做准备。”她说这些的时候,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莫名涨的通红,神情竟有些不自在,大不似寻常。   单雄信心头大喜,一时也没注意她的神情,眉开眼笑了一忽,张口说道:“我那位朋友还要麻烦拓拔姑娘代为转告,也教她做好准备才好。”   拓拔钧神色一时有些僵住,目中滑过一丝说不出的苦涩,她轻轻点了点头,起身收了琴,自向内室走去。   单雄信又喜了一会,才想起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觉得那王伯当骤然答应相助,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忽又想起方才拓拔钧所言,她大师兄告诉了王伯当那些话,他才愿意相助,心中又着实不解,她大师兄究竟说了什么,才使得王伯当甘愿违逆师父。少不得要向拓拔钧一问究竟。   午后单雄信调了一会内息,又静坐了片刻,实在耐不住,便到院子里走走,刚走到廊下,见拓拔钧挽了竹篮推门进院子来。   单雄信迎上前去,“拓拔姑娘。”   拓拔钧道:“单公子。”   单雄信迟疑片刻,才道:“单通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拓拔钧也略微迟疑,颔首道:“单公子请讲。”   单雄信道:“单通与令师兄并不相识,不知令师兄如何肯对单某仗义执手,还要请教姑娘。”   拓拔钧挽着篮子的手蓦地一抖,探出篮外的一枝白梅花瓣便跟着扑簌簌颤了颤,她定了定心神,脸颊绯红,垂首弄了弄衣带,道:“左不过,左不过是,是他觉着误伤了你,心里过意不去罢了。”   单雄信松了口气,哈哈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其实那晚之事也怨不得令师兄。”   拓拔钧瞧他满脸释然,目光反而暗沉下去,眉间随之升起一丝失落来,单雄信见她愣着,伸手接过了她手臂间篮子,道:“为了单通贱躯,教姑娘每日爬高踩低的去采药,单通真是心有不忍,惭愧的紧。”   拓拔钧见他说出这番话,心中一暖,复又高兴起来,与他并肩走到屋中,从案上取了一只陶瓶,汲了新水,先插了那枝白梅,才拎了竹篮,去廊下烹药。   单雄信与拓跋钧朝夕相处,她虽少言寡语,时日久了,却也不觉得如何无聊,只是每每夜深人静,想起破阵之期日近,心中又是兴奋又是期待。   十五日的黄昏,拓跋钧一如往日,坐在窗下烹茶。   单雄信端起一杯迢递,浅尝了一口,随着茶香在唇间绽放,口齿渐而缠绵,隐在香醇间的那丝涩然仿佛牵动了他深藏的情愫,心头蓦然升起丝怅然,抬头望去,见拓跋钧握着只杯子,望着窗外,似有失神之状。此刻窗外飞鸟归林,残阳似血,缓缓坠入云海。   单雄信迟疑片刻,搁下杯子,“拓跋姑娘,连日来多蒙照拂,今日单某若有幸破阵,日后必当重酬。”他言罢,不觉苦笑了一下,连日相处,他早知拓跋钧性子清冷孤绝,更兼在这山中的日子悠游自在,她自会一生无忧,他又有何机会相酬呢?不过是许诺了一句空话,心中不由惭愧起来。   拓跋钧收回目光,眉梢蕴着丝淡淡哀愁,勉强一笑,眼角那颗坠泪痣盈盈一动,“单公子,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单雄信精神不由为之振奋,总算能够相酬一二,张口便道:“但请吩咐,别说是一件,就是十件百件,我都答应你。”   拓跋钧淡然一笑,抿了口茶,茶早已凉透了,入口有些苦涩,“不论爷爷今后如何为难你与你的朋友,只请你不要与我太白拓跋氏为仇。”   单雄信心道,她教我答应这个,原是情理之中,毕竟他们爷孙至亲,慨然道:“单通答应姑娘。”   拓跋钧凝视着他,又抿了口凉茶,道:“我想请单公子起一个誓。”   单雄信亦注视着她眸子,见她说的郑重,稍稍迟疑,拿起一只空杯,指上加力,只听一声脆响,那只青瓷杯子已被他捏的粉碎,“单通日后若违今日誓言,与太白拓跋氏为仇,有如此杯。”   拓跋钧听他说完,略点了点头,一丝莫名的哀愁却又袭上眉梢,少顷,她似想起了什么,从袖间摸出了两件物事,递至单雄信面前,“这个,代我还给宇文姑娘吧。”   单雄信接过一看,是一个荷包并一块玉佩,正是宇文宁之物也不问她如何得来,只在心中记下她的恩义,珍重收起来,道:“多谢了。”   拓跋钧道:“还有一事相嘱,今晚破阵之时,不论在阵中看到什么,均为虚幻之象,单公子切记不要理论,尽快出阵才是。”   单雄信想起初来时的情形,对拓跋钧所嘱深信不疑,一口应下。   窗外忽然起风了,吹得柴扉吱扭作响,拓跋钧饮尽杯中残茶,起身道:“我该去煮药了,今日是最后一副。”   “有劳。”单雄信起身相送。   她自在廊下煎药,他在院中散步,却是两不相扰。   天色渐而幽暗,一轮暗黄圆月自东方山坳中缓缓升起。   ☆、第32章   单雄信是被淙淙水声唤醒的,他睁开眼,就看见宇文宁蹲在远处溪水边上洗一方帕子,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扯动腰间伤处,不禁痛哼了一声,昨晚困龙阵中那一幕再次在他脑中闪现,那实是他生平仅遇的凶险与绝望,梦魇般,似乎攫住了他整个灵魂,他不禁又一次拿拳头抵住了额头,拓跋钧曾嘱咐他,阵中所见,都是虚幻,可是昨晚在阵中,他分明看见拓跋钧为了救他,流了很多血,他搂着她的时候,她的体温还在逐步散失。那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突然,一块凉冰冰的东西砸在了他面上,单雄信一个激灵,挪开抵在眉间的拳头,就看见一块湿漉漉的帕子滚落在脚边。   “既然醒了,就想想怎么走出这大山吧。”宇文宁冷然说道。   单雄信这才想起当前的处境,他们虽然闯过了困龙阵,却仍旧在太白山里,如果敌人追来,他们随时都会有危险。   单雄信皱了皱眉,不答,举目四顾,只见四周峭壁林立,古木遮天,他们正处在一个群峰环绕的山坳里,一时也没了主意。   宇文宁见他皱眉不语,也不理论,当先便走,走了几步,回头见单雄信仍旧坐在原处,道:“我看你腿并没有受伤。”   单雄信道:“我是懒得走冤枉路。”   宇文宁讥诮道:“没听说过水望低处流吗?”   “自然听说过。”单雄信反唇相讥,答了之后,转念一想,顺着溪流走下去,确实是下山路,可是看宇文宁一脸自得的神气,便有些气愤,并不起身相随。那晚她一双妙目脉脉含情,他犹记得她指尖划过自己眉头时的热度,可此刻冷言冷语,完全判若两人,单雄信寻思着莫不是自己又得罪了她,似乎也无。心头不禁疑惑起来。   宇文宁见他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冷笑道:“那你就坐死在这里好了。”   “你……”单雄信不禁有些着恼,瞪了她一眼。   宇文宁索性在一块大石上坐了,抖了抖衣袖,道:“我怎么了?我比你聪明,你还不愿意承认。”   单雄信脸色一沉,冷哼一声,淡淡道:“我记得有人说过,大家同处一个屋檐下,最好收起彼此的尖刻与恶毒,同舟共济。”   宇文宁低眉一想,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已换了副神色,莞尔道:“不错,这话是我说的。”她负手缓缓走了上去,又道:“多谢你救我出来,现在可以走了吗?”   她虽说感谢,可是语气中却毫无感谢的意思,单雄信懒得再与她计较,蹒跚站了起来,他腰间伤的过重,没走几步,已是大汗淋漓,宇文宁瞥了他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头,一脸嫌弃的说道:“你这般走法,只怕十天也走不出这大山。”   单雄信强忍着痛,气恼道:“你若嫌我累赘,大可先走。”   宇文宁想了想,提醒道:“你答应帮我做的事还没做完,我可不会这么轻易让你走掉。”   单雄信不答,擦了把额上冷汗。   宇文宁微微叹了口气,顾盼间,见远处长着一片竹子,清风过时,竹影斑斑,龙吟声声,不由眼前一亮,心中已有了计较,遂折身向竹林走去。   单雄信不知她要做什么,站了会,勉强又向前挪了几步,见她仍不回转,索性便坐了下去歇息,回头看时,见宇文宁正握着一把匕首砍那竹子。   他只道宇文宁是要给他砍一根手杖,心中生出了些微的感激之情。暗里寻思,她虽然嘴巴刻薄,心肠倒还不坏。谁知宇文宁砍倒了一根竹子,也不停下来,又去砍另外一根。单雄信便有些纳闷,不知她要做什么。   这片竹子都是毛竹,虽然看着粗大,质地却是很脆,不多时便砍了二十几根,她围着那堆竹子看了一番,又抬眼打量了单雄信一眼,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画起来,写了一会,扔了树枝,又去用步子丈量那竹子长短。   单雄信愈发纳闷,却见宇文宁已动手将那一堆竹子都截做一般长短。她弄好了,拍了拍身上泥土,起身向单雄信走来,“把你身上的袍子脱下来。”   单雄信身上穿的仍是宇文宁当初缝给罗成的那件玄色袍子,“做什么?”   “撕了扎竹排用。”宇文宁盯着那件袍子,想起当初灯下一针针缝制的情形,一针一线包含的满满的情意最终还是被一日日的枯等耗尽,这人世,什么都是耐不过时光消磨的吧。物仍在,人已非,眼眶不由红了。   单雄信自然不知道这件衣服包含的这许多曲折,看宇文宁神情,以为她是因自己招她气恼才落泪,想她无论如何刚强刻薄,毕竟是个女子,故国已破,从小孤苦伶仃,其实是个可怜人,自己先前一直与她怄气,实在是不该,她现在要扎竹排,也是为自己做的,他愣了一瞬,又是感激又是愧疚,慌忙把袍子脱下,递给宇文宁,声音柔和了好些,道:“我来弄吧。”   宇文宁接过袍子,缓缓摇了摇头,转身自向林边走去。   单雄信见她一脸凄婉,更生恻隐,蹒跚爬起,跟了上去,走近了,见地上化了一堆奇怪的字符,笑问:“这是什么字?倒是从没见过。”   宇文宁方才写写画画,实则是根据中学时学的阿基米德原理,推算可以负载他两人的竹排的大小,她愣了下,信口道:“计算术数的字符。”   单雄信赞赏道:“宇文姑娘是在用术数计算竹排的大小吧,当真博学。”   宇文宁心中伤情,勉强笑了笑,又抚了抚手中袍子,才举起匕首,单雄信知道她要将袍子隔成布条,好搓为绳索,忙道:“还是我来吧。”   这件袍子毕竟是宇文宁一针一线缝来,此刻若不是无法可施,断然不肯毁了他,亲手毁之,实在心中不忍,倒不如假单雄信之手,她犹豫片刻,默然点了点头,将袍子并匕首皆递到单雄信手中。   不多时,两人便扎好了竹排,行于水中,两岸青山倒退,溪水清可见底,倒影着青山白云,不时掠过两只飞鸟,惬意非凡,若不是身上有伤,单雄信几乎忘了是在逃难,只当是在游山玩水。   宇文宁坐在一侧,一直沉默无语,忽然她侧过身问道:“单通,你可去过幽州?”   单雄信摇头道:“没有,年前我带着舍妹去武功,一是为了游历,更是为了找李渊寻仇,虽然复仇不成,倒也不是全无收获,却在那里结识了个好友。前番灯节,我独自往大兴游玩,本打算玩几日,便返回武功,接了妹妹,继续在北地游历,不想后来便遇上了你,耽搁至今。”   宇文宁想起大义公主所托,忙问道:“武功有个叫刘文静的人,你可听说过?”   单雄信喜道:“原来你要去武功,却是去找刘先生,我岂止是听说,我结识的那位朋友,便是他了。”   宇文宁眉头一展,露出几分喜色,“原来竟这么巧,你怎么不早说?”   单雄信哈哈一笑,道:“你也没早问啊?”   宇文宁抿嘴一笑,拍着额头道:“是了,这个怪你不得。”   单雄信想了想,又道:“刘先生年前在村里办了家私塾,现在教书为业,你去找他,不知是何事?”   宇文宁从袖间摸出那个荷包,在单雄信眼前摇了摇,说道:“其实是一个故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他。”   “原来如此。”单雄信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方才提起幽州,莫非也要去幽州办事吗?”   宇文宁脸上笑意渐渐淡了下去,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单雄信不解何意,只觉得她神色怪异,也不好再多问。   宇文宁出了会神,似乎下了个极大的决心,深吸了口气,道:“单通,出了这大山,你能不能……”她本是要说,你能不能送我去幽州,可是话到嘴边,忽然觉得心中一阵苦涩,那苦涩从心底一直蔓延到了口中,苦得她再也吐不出那几个字。   单雄信听她话只说了一半,刚要追问下去,一眼瞥见她一手支颐,微眯着双眼,一双月牙目宛若一泓秋水,怔怔望着远方,眉梢眼角尽是清愁,不由就愣住了。   忽然一声箭矢破空之音传来,单雄信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惊呼道:“不好,他们追来了,快伏下。”拉着宇文宁伏在了竹筏上。   羽箭堪堪擦着宇文宁鬓角飞过,宇文宁惊魂甫定,抚着心口道:“好险,他们来的倒快。”   单雄信抬眼望去,见远处一个黑影一闪,便没入了竹林中,“如此顺流而下太明显了,只是可惜了这新扎的筏子。”   宇文宁瞟了眼岸左的杉树林,回望单雄信一眼,两人心照不宣,齐齐起身,她搀着单雄信跃到岸上,向林子走去。只是早春时节,木叶未发,古木莽林,并非匿身之所。   宇文宁扶着单雄信快步走入林中,不过一小段路,单雄信已是满头大汗,腰间伤处渗出的血水更是滴滴答答流下。   宇文宁皱了皱眉,“你伤的太重,我们不能再走了。”   单雄信道:“这里太危险了。”他撕掉一截袍子,在腰间紧紧缠了两圈,“走吧。”   ☆、第33章   山里的夜晚总是来的很快,不觉林中已是一片幽暗,一路上两人尽拣偏僻处走,说来奇怪,追杀他们的敌人自那一击不得后,便再没有出现。   “休息一会吧。”林间藤木盘根错节,十分难行,宇文宁又饿又累,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沉重,单雄信身上有伤,支撑了这么久却一声不吭,她不禁对他生出几分敬佩。   单雄信点了点头,撑着腰缓缓坐下。   月色透过层林撒在林间,周围弥漫着清幽冷冽之气,宇文宁恍惚觉得,仿佛又回到了被突厥兵追击的那个夜晚,一时有些怅然。   “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你,你伤口还痛的厉害吗?”宇文宁有些支吾。   月色下,单雄信脸色灰白,显然是失血过多,“无妨,你累了先睡一会吧。”   宇文宁摇摇头,“我不困,还是你休息一下吧。”   单雄信低头看了眼腰间的伤处,笑了笑,“我是想睡睡不着,好了,你赶紧休息,省得敌人来时拖我的后腿。”   宇文宁听他不屑的语气,急道:“谁拖你后腿了。”忽见单雄信嘴角抽搐了一下,心道他伤口痛的厉害,还顾念着想叫自己休息一会,心中一软,轻声道:“我真的不困,只是你的伤,这山里想必有不少药材,只是现在天黑了不好找,可是挨到明日……”她皱了皱眉,忧心忡忡的望着单雄信。   “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苦难总会过去的。”单雄信含笑宽慰她,笑的却甚是勉强。   “是啊,苦难总会过去的。”宇文宁重复了一遍,小时候父母去世了,她与哥哥相依为命,缺衣少食,被别的孩子欺负,总是拿这句话互相鼓励,就在不久前,罗成爽约,她绝望,伤心,也是一遍遍这样安慰自己。她默默出了会神,莞尔道:“想不到这句话会从你口里说出来。”   “那你以为我会说什么?”   “你出身不俗,桀骜张扬,又背经叛道,从小锦衣玉食,可不像过过苦日子的人。”   单雄信沉默片刻,哂笑一声,竟没有反驳。   次日宇文宁醒来时,发现单雄信正坐在一旁包裹伤口,而她脚边,放着食物与清水。   单雄信麻利的涂了金疮药,裹好纱布,将余下的药收入怀中,瞟了宇文宁一眼,“别看了,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那来的,赶紧吃吧,吃饱了好下山。”   他眸子里一片澄明,看来是真的不知,宇文宁凝了他一瞬,不由想起了与他极相像的那双凤目,心急跳了两下,忙忙移开目光。   一时,宇文宁吃好了,单雄信便站起身,继续前行。   林子越来越密,路也越来越难走,有时候看似已无路可走,前面是悬崖峭壁,可是转个弯,或者翻过个小山头,就会出现新的路,总是惊喜不断。   日暮的时候,两人走出了大山,宇文宁吁了口气,满脸疲容却依旧难掩惊喜,“终于走出大山了。”   单雄信眼中也有笑意,“是啊。”他远眺了一会,又道:“那伤药效果很好,我已不需要再休息了,你想好要去那里了吗?下了山我再送你一程,也好——别过。”他顿了一下才吐出最后那两个字,说完便望着宇文宁。   路上单雄信问过她接下来的打算,宇文宁说等他伤好了再说罢,她也正好想一下。   此刻单雄信目光咄咄的追问,宇文宁犹豫难决,刻意回避着他的目光。   在他心中,她到底算什么呢?值得去找吗?她从小因为失去过多,便吝于付出,即便是要付出,也要筹划算计,当初好不容易决定不顾一切的敞开心扉,却……此刻,或许休息一段时间,才能鼓起勇气吧,宇文宁盯了单雄信一眼,凶巴巴的道:“单通,我可是你公主,此生,只有我有权给你说别过,否则,不论天涯海角,你必须追随我。”   单雄信愣了一瞬,眼中闪过丝笑意,却毫不示弱的调侃她道:“亡国公主而已。”   宇文宁气噎,指着他的鼻子道:“放肆。”   单雄信看她气急败坏,笑意更浓,“那公主殿下,现在天色已晚,不知殿下想要歇在那里?”   单雄信故作了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宇文宁又好气又好笑,“这种小事也来问我,真是没脑子。”   单雄信笑点了点头,虚指了指前面的村落,“殿下在那里将就一息吧。”   走近了才发现,这里是个不算小的集镇,虽地处边陲,却因为是西出的必经之路,地理位置特殊,竟然分外繁华,一点不比大兴城差。镇上道路四通八达,商铺鳞次栉比。尤其是镇外那片望不到尽头的木槿花,横亘数里,夕阳之下,如烟如霞,如梦如幻,让远来的人都不禁驻足眺望,久久移不开目光。   黄昏十分,客栈与酒楼的生意格外的好,两人却是荷包干瘪,没有分文。   单雄信蹲坐在一家酒楼门前,再也不肯走半步,他望着进进出出的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宇文宁却被来往的人看的有些着恼,低声斥责单雄信,“单通,你若还不走,我自己走了。”拂袖便欲离开。   单雄信从石阶上跃起,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挽着她的胳膊大笑,“带你去个好地方。”   宇文宁看他笑的不怀好意,抽出胳膊,“休没上没下。”   单雄信也不以为忤,笑笑的负手与她并肩前行,“我找到了挣钱的法子。”   “你刚才就是在想这个?”   “自然不是,这个地方叫做盘龙镇,我听一个朋友说起过,你别看他地方不大,却很复杂,他属于三不管地带,所以这里不光有隋人,突厥人,还有西域,大食各国的人,甚至还有前朝的势力盘踞在次,他们中间有本分的生意人,江湖侠客,没落的王公士族,还有亡命徒,流放的罪犯。”   单雄信指了指前面一个披着老羊皮大氅的驼背老者,压低了些声音道:“前面那个老头,是这里地下赌场的老板,跟着他,就可以到赌场。”   宇文宁望去,果然前面熙攘的人群中,一个精瘦的老头施施然慢慢踱着方步,“你认识他?”   单雄信摇了摇头,“还记得刚进镇子那个茶铺吗?我刚好听见他的手下跟他说话。”   宇文宁想了想,莞尔道:“所以你就一路跟着他到了这家酒楼,又蹲在门口等他吃完出来?”   单雄信颇有点得意的笑了笑。   宇文宁嗤之以鼻,“你真的好笨诶,直接问不就好了,用得着蹲在这里等吗?”   单雄信道:“我刚不是说过是地下赌场吗?既然是地下赌场,自然见不得光,问可没用。”   宇文宁点点头,“可是你打算拿什么去赌?我可……”   单雄信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只是见她忽然不语了,怔怔的望着远处的灯笼酒绿,车水马龙,眼圈渐渐红了。   他从喧嚣的红尘中走来,锦袍玉冠,在如潮的人流中是那么的遗世独立,卓尔不群。   相隔不过遥遥数步,却因为他身畔那绯红蹁跹的裙裾,距离生生被无限拉长,变成了海角天涯。   宇文宁紧紧的咬着唇,逼回眼泪,笑着移开目光,在熙攘的人流中与他擦肩而过。   他欠她一个交代,一个解释,她多想冲上去质问他,当初为什么让她等那么久,为什么一别之后再不出现,可是她却没有,她恨自己的懦弱。就这样擦肩而过吧,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自己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她的踌躇,她的矛盾,她眼中的痛,她嘴角的笑,尽落入单雄信眼中,单雄信满腹狐疑,只楞那么一瞬,便装作一无所知,在她肩头重重拍了一下,“放心,我不会找你借钱。”   宇文宁道:“不会最好。”虽然心里在说,就这样别过吧,可还是想知道,那封让他放下她便走的信里到底说了什么,那之后他都经历了什么,今天,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个边陲小镇,他身边那个言笑晏晏的女子是谁,还想知道,罗春他们是否平安归来……   心里乱极了,脚步却毫不停留,由单雄信引着,七拐八拐的走进了一个逼仄的巷子。地下赌场就在巷子尽头,进门的时候,有人给了她一个狰狞的面具,她顺手戴在了脸上。   单雄信却特意选了张地藏王菩萨的面具,戴好之后,在宇文宁肩头拍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面孔,“这里面人很多,每个人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认清了,别走丢。”说罢深深看了宇文宁一眼。   宇文宁点了点头,单雄信的话看似无心,她听来,却有另一重意思,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可是,要有一双怎样的眼睛,才能认清面具后面的面目呢?而她的敏感,又让她觉得,单雄信是否发现了她的异样,猜着了什么,不过他还有揭穿,她有点感激他,让她还有个面具,可以躲藏在那后面。   ☆、第34章   宇文宁跟着单雄信进了一间屋子,屋子很大,当中是个校场一样的高台,一侧修着高高的看台,几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坐在看台一边的角落里,斗笠压的很低,看不清容貌,显然是不想叫人知道他们的身份。看台当中设有两间悬着纱帘的位子,坐这样的位子显然需要付更多的钱,不过此刻还都空着。   来这里观看的人都需要付相当高一笔钱,他们中间有的人纯粹是为了寻求刺激,有的则是为了挑选胜出者作为自己的贴身护卫,而更多的人来此的目的却不为人知。不过不管这些人是冲什么来的,这里从来都没有缺过看客,每月七场,场场爆满。   这里赌的是命,参加决斗的一方是老虎,如果输了,就会成为老虎的晚餐。虽然有优厚的酬金,可是不到万不得已,还是没有人愿意以命相搏。   校场的围栏上犹有斑斑血迹,进场前老板已经把规矩说的很清楚了,宇文宁把两者联系起来稍加想象便觉头皮发麻,她扯了扯单雄信的衣袖,“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单雄信似笑非笑的问:“你觉得我会输?”   宇文宁道:“真的很危险。”   单雄信扫了眼看台,满不在乎的笑道:“等着数银子吧。”说罢跃入了校场。   宇文宁急忙抢上前去,软声道:“单通,快出来,我们没钱,可是还有很多挣钱的法子,再想办法吧。”   单雄信笑问:“你是以什么身份对我说这句话?”   宇文宁道:“以公主的身份你会听吗?自然是以朋友啦。”   她在关心自己,单雄信笑的合不拢嘴,伸出手在她头上使劲揉了几下,揉的她的发髻都松散了,转身向校场中央走去。   宇文宁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顶着个鸟窝头,在看台最下面的位置坐好,紧张的等着搏斗开始。   单雄信仍旧戴着面具,好整以暇的靠在围栏上。一个壮硕的汉子跳进校场,打量了单雄信一番,拍了拍手,只听头顶一声闷响,一块巨大的木板打开,随着咕噜咕噜的响声,一个精铁打造的笼子缓缓落了下来,里面站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虎。那汉子待笼子完全落在地上,望了单雄信一眼,单雄信点了点头,面上仍旧风轻云淡,那汉子眼中露出赞赏之色,掏出钥匙,打开铁笼,放出猛虎,退出了校场。   铁笼又被咕噜咕噜的拉了上去,老虎摇了摇头,巡视了校场一圈,目光凶狠的盯着单雄信,单雄信双目炯炯,盯着那大虎,又紧了紧腰带,脚下移动,摆了个架势。   宇文宁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不由握紧了拳头,后面看台不知何时已坐满了人,她也不曾留意。   老虎一双前爪在地上按了按,一个纵身,便朝单雄信扑了上去。   “啊……”   “没事的,别怕。”   身后先是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后又有个清冽的男声温言安慰。   宇文宁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炸开,校场中单雄信闪身躲过老虎的那一扑,那老虎一扑不中,发了性,一声巨吼,宛若晴天霹雳,反身又扑向单雄信,宇文宁渐渐的无法思考,眼前的画面也越来越模糊,良久,她才木然的转过头。   一个绯红的身影缩在他的怀里,一双纤细的柔荑遮住了半边脸,欲看又怕,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着,眉目清冷,凝视着场中。   白道坝顶,‘九曲黄河排排浊浪滔天,芒干水奔涌直入两千里阴山’时捂着自己冻僵双手的是他,可不过数月,与他耳鬓厮磨的已换了他人。   泪水无声的落下,还好有一个面具。   宇文宁埋头膝上,只觉得头痛欲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扶了起来。   单雄信双目炯炯的凝视着她,缓缓摘掉了她的面具,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大咧咧的笑,“就是为我担心,也不用把眼睛哭成桃子吧。”   宇文宁含糊的笑笑,盯着脚尖,努力的平复心情,良久才抬起头,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问:“银子拿到了吧?”   单雄信摇了摇手中的荷包,“走,喝酒去。”   一堆篝火在木槿树下燃起,酱牛肉,卤羊腿的香气和着剑南烧春清冽的酒香在鼻端萦绕,火光掩映下,宇文宁两腮酡红,醉眼如丝,“单通,来,再喝。”   隔着纷纷扬扬的漫天花雨,单雄信似笑非笑,眼底有那么丝悒郁,他高高举起酒壶,“好。”   宇文宁仰着脖子灌了一气酒,丢下空酒壶子,冲单雄信微微一笑,伸手接了几片绯红的花瓣,放在唇边,鼓起嘴,用力一吹,花瓣飞落入火光中,哧的一声轻响,流萤般落下。她乐此不彼的玩着,时而咯咯娇笑,时而抓起一撮花瓣吹到单雄信身上,似乎这是个很有趣的游戏,百玩不厌。   宇文宁此刻就像是个单纯的孩子,单雄信看着她玩,无奈的摇摇头,晃晃手中酒壶,空了,随手丢下,在火堆旁躺倒,枕着胳膊作‘人’字状,沐浴着月华的清辉,任木槿花瓣落满衣襟。   次日单雄信醒来时,就听见宇文宁在抱怨,“头好痛啊。”双手不停的揉搓着两边的太阳穴。   单雄信伸了个懒腰,晨曦落入林间,鸟儿在枝头欢快的叫着,没有风,万树木槿花,在朝阳的光辉下晕染出一种金色的旖旎,让人只觉得满心温暖,现世安稳,时光静好。   “今天天气真好啊。”单雄信打着呵欠,踢了踢仍在地上躺着的宇文宁,“起来了。”   宇文宁懒懒的爬起来,整理了下衣裙,小心翼翼的问,“昨天晚上我喝醉了,有没有说什么?”   她似哭似笑的反复问着,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要丢下我?她语音凄楚,目光尽是彻骨的痛。   一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他随着母亲与叔父辗转去到潞州,母亲路上感了风寒,又因父亲之死痛心不已,竟一病不起,不过半年便形容枯槁,也去了,当然,他那时候还小,这些都不记得,都是叔父后来告诉他的。小时候看着婵盈在叔叔婶婶面前撒娇,他也会想,父亲为什么要丢下我,如果父亲不死,母亲也不会死的吧,那么,我也就可以像婵盈那样撒娇任性了吧。单雄信愣了片刻,笑道:“你昨天晚上睡的跟死猪似的,你想说什么,梦话啊?”   他脸上写满不屑,显然是对她的事情毫不关心,宇文宁放心的长出了口气,没话找话,“今天天气不错啊。”   单雄信道:“喝驴肉汤去。”   宇文宁忙不迭的跟上去,“驴肉,要吃你自己吃啊,我可不吃。”   “驴肉汤可是盘龙镇一绝,爱吃不吃。”   宇文宁嘴上说着不吃,可实在抵不过那香味的诱惑,也学着单雄信的样子,一口汤,一口饼,吃的满头大汗,不亦乐乎。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宇文宁吃饱了,心情也跟着大好,“不错。”   “带你去开开眼界。”   宇文宁见他笑的有点坏,警惕的问,“干什么?”   “落玉阁里的胡姬也是这里一绝,不可不去见识一番。”   落玉阁?莫非是青楼?宇文宁不禁皱起眉头,数落他道:“你小小年纪,竟然要去那种地方,真是没有一点廉耻之心。”   单雄信道:“你想什么呢?不过是去看看歌舞。”   宇文宁耳根发烧,晕红双颊,单雄信哈哈大笑起来,宇文宁气瞪着他,脸红的更厉害,单雄信便笑的更欢。   单雄信挥金如土,歌舞看腻了,便带着宇文宁去温泉玩,温泉地处木槿树林深处,头顶落红飞舞,脚下温泉叮叮咚咚,可踩水,也可泡澡,更有胡姬在林间曼舞奏乐,宇文宁暗暗感叹这桃花镇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好地方,单雄信相貌英武,出手阔绰,在此间更是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宇文宁歪在一张湘妃竹榻上,自斟自饮,遥遥望着单雄信与一群胡姬饮酒划拳,不时遥祝一杯。   不过三日时光,单雄信囊中已涩,宇文宁叹息道:“拼了性命挣来的钱,这般花去,你果真一点不心疼?”   单雄信掸掉衣襟上粘着的木槿花瓣,道:“财来财去,不过身外之物,只要用得值当,何来心疼一说。”   倒真有李白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宇文宁凝了他一眼,“你这也叫值当?”   “千金难买一笑,有何不值?”单雄信带着几分醉意,笑着反问,目光如炬,烧的她不自在起来。   宇文宁故作不懂,眯眼一笑,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问道:“现在又身无分文了,单公子可有何打算?”   单雄信道:“宇文小姐但请放心,总不会教你饿肚子的,至少,今天晚上就有人会请我们吃饭。”   宇文宁哧笑,反问:“是吗?”   单雄信道:“有一锦衣公子,自那晚出了赌场之后,便一直跟着我们。”   宇文宁面色不由得沉了下去。   单雄信冷哼一声,突然朝林子一个方向朗声道:“我说这位朋友,你还要藏到什么时候?”   宇文宁心中乱跳,只觉得头重脚轻,摇摇欲坠,慌乱中扶住了身畔一株木槿树。   单雄信看了她一眼,眸子渐渐暗沉下去,嘴角微微勾起,面目显得又冷又硬,让人望而生寒。   ☆、第35章   罗成一袭白衣,踏着落红,从木槿林中走出,抱拳向单雄信一礼,“在下罗成,并非有意隐藏,只是。”他看了宇文宁一眼,眼中一片氤氲,顿了下续道:“只是愧对宁儿,无颜相见。”   宇文宁心头一痛,想他雁门关外应对突厥追兵时何等的冷静果断,此时却想见又不敢,欲罢又不能,这几日跟着他们,心中不知受了多少煎熬,可是忽然想起那袭绯红翩跹的裙裾,胸中纵有万千言语,也堵在喉中,怔怔不能言。   单雄信扫了宇文宁一眼,道:“宇文,我在林外桥边等你。”向罗成略一抱拳,大步行去。   一时只有两人,宇文宁再也抑制不住,泪水珠子般点点滴落,罗成眼中潮湿,嗓音干涩,“宁儿,让你受苦了。”   宇文宁吸了吸鼻子,揩掉泪水,仰起脸灿然笑道:“那里受苦了,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吗?不过是见到你,想起我们出生入死,劫后余生,你瞧,这阳光多好,木槿花可真美。”   罗成点头,替宇文宁道出她话外之音,“是啊,原来能够活着才是最好的。”   一时两人皆无语,默默相对片刻,宇文宁道:“你怎么也来了这边陲小镇?”   罗成想说什么,迟疑片刻,问道:“方才那位便是单雄信吧?”   宇文宁点了点头,问道:“罗春他们,可还好?”   罗成亦点了点头。   两人又站了片刻,宇文宁只觉得有些尴尬,便道:“单通还在等我,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还是要多谢你,带我回到关内。”他既然不愿解释,自己何必再纠缠,宇文宁咽下满嘴的苦涩,吸了口气,努力冲罗成一笑,折身便走。   罗成站在一树枝繁叶茂的木槿花树下,久久凝望着她的背影,低声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一个绯衣少女步态轻盈的走上来,不解的问,“表哥,你说了那么多好话舅妈才允你跟着爹爹出来学做生意,可我瞧着你心思根本不在生意上,反而一路上一直打听一位姑娘,那日出了赌场,你瞧见这位姐姐,眼睛里都是笑,想必这位姐姐就是你要找的人了,你又跟了这位姐姐好几日,想见她又不肯见,起初我还以为你是要给她个惊喜,现在看来并不是,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吗?你为什么让她走掉?是因为跟她一起的那个男子吗?”   罗成望了身畔的少女一眼,“走吧,姑丈还等着我们上路呢。”   少女小嘴一扁,不以为然的说道:“如果是我喜欢的东西,纵是别人的,我也要抢了来。”   宇文宁远远的就看见单雄信坐在桥头,手中拿着一根树枝,一片片的摘掉上面的叶子。   “这根树枝惹你了吗?”   单雄信随手把树枝抛进河里,“我在占卜。”   宇文宁疑惑的打量着他,“卜什么?”   “卜你是会跟他走呢,还是会回来。”单雄信似笑非笑,说得却又郑重其事。   宇文宁和煦的一笑,道:“那你卜对了吗?”   单雄信望了眼水面上漂着的树枝,“还没卜出结果,你就回来了。”   宇文宁叹息一声,故作轻松的道:“不过我们的晚餐却没着落了。”   单雄信从身边拿起一封请柬,递给了宇文宁,“走吧,去赴我们的晚宴。”   宇文宁打开仔细看了一遍,皱眉道:“这是哪里来的?”   单雄信道:“前几日我们见识了盘龙镇的风流旖旎,今晚,我想是该去见识他藏在暗处的波涛汹涌。”   宇文宁叹道:“只怕是鸿门宴,你真要去吗?”   单雄信一脸无惧,笑笑道:“恐怕由不得我们不去,你说呢?”   宇文宁淡然一笑,想了想,道:“我很好奇你的立场。”   单雄信把请柬揣进怀里,“我没有立场,你呢?”   宇文宁道:“杨坚并非昏君,我等着看天下一统呢。”她本就无意复国,唯有天下一统,才不会再生灵涂炭。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宇文宁因为那请柬里的内容实在牵扯太大,一时把罗成的事情放了下来,心里只筹划着此去该如何应对。   两人并肩走着,单雄信忽然道:“只怕此后,我们的命运都要拴在一起了?”   宇文宁点了点头,惆怅的望着单雄信,“是啊,天高任鸟飞,只是以后你都要因我的身份被束缚,怕是想飞也飞不走了呢。”   单雄信望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走了一会,单雄信还是忍不住问:“你真的就打算这样错过吗?”   宇文宁知道他所指,想了一会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时候,很多人,很多事,都让我有一种无力感,就像,我不想我的父母死去,可是他们还是死了,我不想来到这里,可还是来了,我不想做那个梦,可还是要做,我想知道梦里那个人到底是谁,可还是不知道,很多很多的事情,都是我无力阻止的,时间长了,我就不敢用力,也不想用力,就这样吧,就像你刚才丢进水里的那根树枝,让水带着他,去他该去的地方,完成他该完成的使命。”她一口气说完,幽幽叹了口气,怔怔望着远方。   单雄信回头凝视着她,夕阳的余晖撒在她的脸上,使得她的脸有一种别样的光辉,生动而遥远,带着难掩的亘古的寂寥,良久,单雄信压下眼中的悒郁,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的命运拴在一起,我可不想被你拖累,所以你要跟我一起用力的生活。”   宇文宁展颜一笑,“好,我们一起用力的生活。”   单雄信与宇文宁找到请柬中写的那个地方时,天已完全黑了,这个地方很隐蔽,纵使有线路图也很难找,两人再次感叹盘龙镇内里的形势实在是复杂。   单雄信把请柬递给门口的童子,小童就着手中灯笼仔细看了一番,引着两人朝院子深处走去,院子里林木茂盛,假山,溪流,楼台,阁宇,回廊,地形十分复杂。   宇文宁用心去记所走的路径,饶是如此,走了一程,却也记不住了,她无奈的冲单雄信摇摇头,单雄信满不在乎的笑笑,意思是劝她不用介怀,她叹了口气,也只能随之任之了。   宴席摆在水中的假山上,月华清辉撒在湖面上,波光鳞动。   坐中几人神色凝重,听见童子禀报,都回过头来看两人,单雄信扫了众人一眼,待要开口说话,但见一人抢上前来,拜在宇文宁脚下,“宇文化及参见公主殿下。”   宇文宁大吃一惊,看向单雄信,单雄信也是惊诧不已,这宇文化及太也胆大,身为大隋肱骨之臣,竟然公开称呼宇文宁为公主,但他既然敢如此称呼,想必他定有十分的把握——此事传不出去。不过一个转念,两人皆想到此处,宇文宁掩去震惊的神色,这宇文化及她是知道的,当下抬了抬手,含笑说道:“宇文大人无需多礼,快快请起。”   宇文化及道:“谢公主。”他起身退到一侧,引宇文宁入席,席中众人皆起身见礼。   宇文化及一一介绍过去,“这位是此间的主人三爷,这位是当朝御史大夫杨素杨大人,这位是冀北吕先生,这位是北平王罗艺罗王爷的公子罗成。”   三爷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满面含笑却是眉目峥嵘。杨素衣饰华贵,一双虎目煞是有神,不怒自威,态度十分倨傲。吕先生面色淡淡,教人看不出底细,罗成……宇文宁心头一苦,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单雄信紧紧盯了罗成一眼,在宇文宁身畔坐下,早在他登上假山之初,席中之人便把他打量了数番。   宇文化及呵呵一笑,不无感慨的道:“单将军殉国赴难之事,现在想来,只觉得是在昨日,单公子却已这么大了,唉,真是时光匆匆,单将军若是泉下有知,见单公子此番尽忠护主,也该瞑目了。”   单雄信不知这些人究竟是何居心,只干笑了一声,也不接话。   席上一时默然,气氛有些尴尬,那位叫做三爷的老者见状,举起面前酒杯,“老夫先敬诸位一杯。”   单雄信忽然抬眼道:“慢着。”   众人都看了他一眼,宇文化及愣了片刻,呵呵笑道:“不知单公子有何见教?”他对单雄信倒是客气的紧。   单雄信不动声色的道:“见教可不敢当,只是将军请柬中说要共谋大业,单通有些不懂,还请大将军直言,不然,这杯酒可喝的教单某不安。”   杨素哼了一声,不待宇文化及出言,先道:“这没什么难懂的,不过是陛下念着公主乃宣帝骨血,想要接到宫中供养,日后陛下再为公主指一门好亲事,按照我朝公主之礼出降,这于公主来说,难道不是一生的大业?”   ☆、第36章   此言一出,宇文宁大惊,罗成手中酒杯滑落,只闻一声脆响,跌了个粉碎。   单雄信心念电转,宇文宁之事竟然连隋帝都知晓了,既然派了杨素等人亲自前来,看来是决意要把她接入宫中了,隋帝此举究竟是真的念及她乃宣帝骨血,想要略加照拂,还是另有居心,这个很难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宇文宁冒这个险。   罗成望着宇文宁,欲言又止,宇文宁不敢看他,望向单雄信。   单雄信冷笑一声,道:“诸位大人所谓的好前途,于小宇文未必便是好前途。”   宇文化及忙笑道:“这个自然还是要听从公主的意思。”   众人的目光都望向宇文宁,宇文宁心想,当此之时,只怕是由不得她不同意,这些人既然千里迢迢奔赴此处,邀她前来赴宴,自是势在必得,有备而来,外面不知埋下了多少兵马,只要她一个不同意,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她紧紧捏了下衣襟,心里愈发的苦,命运可真是会捉弄人,穿越过来,已是离奇,还要再经历这匪夷所思的一切,就算这是一场梦,可是这梦为何还不醒呢?   单雄信见她额上渗出层层细汗,按着她肩膀,嘴角含笑,眉目温润,道:“别怕,我这就带你出去。”他拉着宇文宁衣袖,转身便要离开。   杨素冷声道:“当真是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这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宇文宁枪子里滋味难辨,心中却清楚的知道,她不能再让单雄信为自己赴难,她缓缓从单雄信手中抽出胳膊,“单通,你自己走吧。”身子虽在发颤,声音却异常坚定。   单雄信目光灼灼,一言不发,只紧紧的逼视着她,一字字道:“你答应过我,要用力的活,不随之任之。”   “今后我不再拖累你,你不是正好能自在翱翔。”宇文宁低声嗫嚅着,不敢看他,转过了脸。   宇文化及见状,笑道:“公主没有异议,那可是再好不过,来来来,诸位都先坐下,这酒菜都凉了,来人,还不替换下去,再取热的送来。”   他吩咐下去,自有侍从上前来撤下桌上菜肴。   宇文宁缓步走回桌旁,刚要坐下,罗成却上前挡在了她面前,“宁儿,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你好好想清楚。”   宇文宁残然一笑,睨着他道:“想不清楚如何?想清楚又如何?”   罗成眼睛是掩饰不住的柔情与痛楚,道:“只要是你不愿意的事,没有人逼得了你。”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座中只单雄信隐约知道他与宇文宁的关系,吕先生早已是震惊不已,失声道:“成儿,你说什么呢?”   杨素冷笑一声,道:“请问小侯爷,这可是北平王的意思?”   罗成淡然一笑,道:“父王是父王,我是我。”   杨素冷声斥道:“说的轻巧。”   吕先生急道:“成儿,你糊涂了吗?你来这里代表的就是王爷。”   单雄信此刻愈发觉得此事没有这么简单,如果是隋帝单纯想要接宇文宁回宫中,只用派他的近臣前来便好,为何又拉上一个北平王,要知道北平王在幽冀两周势力极大,又手握重兵。   只听罗成道:“姑丈,我来之前并不知道此事,父王更没有交代过我任何话,我只知道你是来做生意,我随你前来是学着做生意。”   吕先生吁了口气,勉强笑道:“原来王爷并没有告诉你,杨大人,成儿不知者不为罪,成儿,你听我说,做生意不过是个说辞,这才是王爷遣我来此的真正目的。”   罗成道:“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生意,我还是那句话,父王是父王,我是我。”他转身对宇文宁道:“宁儿,我这就带你离开。”   宇文宁一时怔仲不决,眼中却隐有泪意。   吕先生知他性子执拗,是劝不住的,喟叹一声,无奈之下,拂袖转过身子。宇文化及与那三爷相视一眼,似乎是要作壁上观。   杨素上前一步,高声喝道:“来人啊。”   园中登时亮起许多灯笼,照的周围白昼也似,百十名暗卫瞬间出现在四周,场面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单雄信见宇文宁那神情,心里道,她到底还是与他更亲近些,眼中难掩痛楚,对周遭形势却视而不见,怔怔转过脸,却见九曲回廊中一人扶着一个颤巍巍的老者缓缓而来,月华如水,她衣袂翩翩,眼角的坠泪痣宛若一汪血泪。   一瞬间,单雄信想明白了心中困惑已久之事,难怪宇文宁那不为人知的身世如此迅速的传到隋帝耳中,这些人如此熟知他与宇文宁的行踪,更设下此局邀他们前来。看来是那拓跋老儿与他们通的信儿,好教他们安排好这一切。那拓跋姑娘假惺惺的帮自己离开龙渊,又教自己发下今生永不与拓跋氏为难的誓言,原来存的是这般心肠,好一个心机深藏的女子!   “拓跋姑娘,亏我对你感激涕零,原来竟是你出卖了我们。”单雄信愤然道。   拓跋钧尚未答言,那老者却先嗤笑一声,道:“若不是我孙女,你小子性命难保,你有何资格指责她?”   拓跋钧轻轻扯了下老者的衣袖,似乎不想让他说下去。   单雄信慨然道:“你救了我性命,我拿命相酬便是,不过今日我却一定要带走宇文宁。”   这边厢,罗成护着宇文宁便要走。   吕先生终于还是忍不住劝道:“成儿,你别糊涂,这外面高手如云,我虽然不清楚你与公主之间的渊源,可是你这样带她出去,你们两个都是性命不保啊。”   外面的暗卫一步步逼近,罗成不为所动,扶着宇文宁,向假山下走去。   拓跋钧缓步上前,幽幽道:“宇文姑娘,你想害死所有人吗?”   宇文宁不由得便止住了脚步,“你说的不错,我不能再连累他们。”   罗成见宇文宁有些动摇,忙道:“宁儿,你不要听她胡说。”   宇文化及上前道:“拓跋姑娘果然深明大义,公主,你不妨仔细想一想,今日你若是答应,随臣下等回京,陛下必然龙颜大悦,到时候,于公主还有公主的这些朋友,可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单雄信怒不可遏,“宇文化及,你休在这里巧言令色。”   拓跋钧已登上假山,她缓缓走到杨素面前,敛衽成礼,道:“拓跋钧见过御史大夫。”   杨素略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   拓跋钧突然从衣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众人未看清她如何动的手,却见杨素的一条手臂关节已被她卸下。   杨素痛的惨叫一声,“死丫头,你要干嘛?”   众人大愕,老者急得气喘吁吁,“钧儿,你要干什么?”   拓跋钧拿匕首抵在杨素腰间,提高声音道:“御史大夫现在在我手里,你们都别过来。”   逼近的暗卫闻言都停了下来。   宇文化及见状,低声叫了句“不得了了”,忙上前笑道:“拓跋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拓跋钧冷然道:“宇文大人,你也不许过来,你让外面那些人都退下,再备下四匹快马,快。”   宇文化及忙道:“好说好说。”   杨素气的破声大骂道:“拓跋老儿,你竟然敢耍本官。”   那老者正是拓跋雄,他也不答言,只深深望了拓跋钧一眼。   拓跋钧道:“此事与我爷爷无关,全是小女的主意。”她迎着拓跋雄的目光,面带歉然,低声道:“爷爷,对不住了。”回眸见罗成单雄信宇文宁三人仍愣在当地,催促道:“你们快走啊。”   适逢巨变,单雄信这才回过神,赞赏又感激的看了她一眼,跃上前去从她手中接过匕首,“拓跋姑娘,你们先走,我断后。”   拓跋钧点了点头,也不多言,与罗成宇文宁先行,单雄信押着杨素行在最后。   宇文化及跟在后面一迭声的道:“你们的条件我都答应,只是千万不要伤着杨大人了。”一边说着一边吩咐下去,外面的暗卫都迅速退到一侧,在只在曲廊尽头让开一条路,仍旧是剑拔弩张,却都有颇多忌讳,并不敢上前。   单雄信一行缓缓离去。   拓跋雄阴鸷的笑了笑,端起席上一杯凉茶缓缓押了一口。吕先生暗暗松了口气,那三爷此时也只是冷眼旁观。   月牙子此时隐在了乌云后面,天地一片晦暗,冷风萧萧,吹得曲廊两侧的竹帘噼里啪啦作响。   ☆、第37章   四人一路策马狂奔,出了盘龙镇投东南方行去,跑了大半夜才摆脱了追兵,人倦马乏,便在一个山坳子里歇息。   单雄信道:“此处距天马关不远,我正好有个朋友在那里,我们先去避一避风头再做计较。”   拓跋钧思量片刻,道:“我想杨素他们必然会在去潞州与幽州方向伏兵,天马关刚好避开这两个方向,可以去。”   罗成亦点头表示赞同,只宇文宁坐在一株老桑树下,面带忧色,愁眉不展。   拓跋钧走上前去问道:“宇文姑娘,你觉得不妥吗?”   宇文宁才回过神来,摇头苦笑道:“没有,我只是觉得,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今日不遵从大隋皇帝的指令随杨素等人入宫,无异是与天下为敌,这天下之大,从我们离开那一刻起,便再没有我的立身之处。”   罗成道:“他虽然是大隋的皇帝,可是这世上除了大隋还有草原十八部呢,如果不想回草原十八部,我们还可以去西域,如果嫌西域苦寒,东还可以去高句丽,南可渡琉球。”   宇文宁不想教诸人担心,淡淡一笑,说道:“是啊,我怎么忘了还有这些地方可去。”   单雄信看她露出笑脸,心中也略宽慰了些。拓跋钧见单雄信眉头舒展,幽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四人又休息了一会,便投天马关而去。一路上避开大路,只拣偏僻的小道行走,天将晚时到了天马关下,单雄信自去与守关的将士交涉,罗成三人在离关隘不远的一处林子里等候。   单雄信道了与裴元庆乃至交好友,便有一个校尉进去通报,不多时,只见裴元庆银铠银甲,罩着一件墨色斗篷,纵马而来,隔着老远便扬声唤道:“单大哥,是你么?”   单雄信迎上去,朗声笑道:“贤弟较大兴城时精神好了许多,看来这天马关的水土不错啊。”   裴元庆跳下马,一旁的校尉忙接过缰绳把马牵到一旁,他握住单雄信双手,“水土好不好我不知道,只是远离京师,再不用受那肮脏闲气,自然神清气爽。”他打量了单雄信一番,一皱眉道:“小弟瞧着单大哥气色好差,可是生病了?”   单雄信不以为然的笑笑,“此事说来话长,容后再叙。”他压低了些声音,接着道:“贤弟,我有三个朋友还在关外。”   裴元庆爽朗的笑道:“大哥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怎么不与大哥一起过来?”   单雄信道:“我与那三个朋友得罪了杨素宇文化及一党,还有些江湖上的人,十分麻烦,想在贤弟这里暂避一避风头。”   裴元庆略想了想,道:“既是如此,这里人多眼杂,想来那三位朋友不便教太多人瞧见,大哥,我有个好地方,正好带你前去,我这就去套一辆马车,我们再去接上那三位朋友。”   单雄信道:“如此最好。”   裴元庆一边吩咐人去备车,一边玩笑道:“上次一别不过月余,大哥便又结交了三位朋友,还招惹了这些权贵,想来这一个月大哥过的很是惊心动魄,小弟还只道自己在天马关的日子潇洒,比起大哥,却差远了。”   单雄信苦笑道:“兄弟惯会说笑。”   裴元庆就在关下班房里换了身便装,不多时马车便备好了,他亲自驾车,载着单雄信朝关外奔去,至罗成三人歇身的树林外,遥遥便见一白衣女子立在树下,微低着头,一头青丝几乎及地,手中握着不知哪里折来的一支连翘花,正在赏玩。花朵嫩黄,娇俏可爱。她身后荒林漠漠,一轮血色残阳正徐徐落下,风从林过,唯见她广袖猎猎飞扬,遗世独立。   裴元庆一时看得呆住,猛然回过神,忙勒住马,跳下车,他理了理袍子,上前道:“在下裴贺,裴元庆,教姑娘久候了。”   拓跋钧抬起头,看见单雄信跟在他后面,知道他便是单雄信说的朋友,淡淡一笑,敛衽成礼,“拓跋钧见过裴公子。”   裴元庆忙道:“拓跋姑娘无需多礼。”   单雄信朝林子里张了张,见罗成与宇文宁一前一后走来,眼中神色暗淡下去,愣了一瞬,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向拓跋钧道:“拓跋姑娘先上车吧。”   拓跋钧略点了点头,裴元庆抢在前面,帮她挑起车帘,拓跋钧低声道了谢。   罗成与宇文宁随后走来,裴元庆这才看见宇文宁,一见她面孔,便觉得似乎在那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宇文宁瞧他神色,知道他认出了自己,便狡黠一笑,吐出了两个字“断袖。”   裴元庆“奥”了一声,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接着是大笑不止。反身锤了单雄信一拳,“单大哥,你是怎么与这位成了朋友的?”   单雄信莞尔一笑,“这个晚间再告诉你。对了,这位是北平王的公子罗成。”   裴元庆忙向罗成抱拳,“在下裴贺裴元庆,早就听闻小侯爷大名,今日得见,幸何之至。”   罗成还礼道:“不过是虚名,让裴公子见笑了。”   路上仍旧是裴元庆驾车,单雄信等人坐在车内,虽然暂时有了容身之处,精神放松下来,可是四人彼此间多少都有些芥蒂,便都各自想着心事,沉默不语。   约莫行了一个多时辰,只听裴元庆道:“到地方了。”单雄信坐在车门内侧,他挑开帘子,率先跳下马车,但见停车处是一片林中空地,周围皆是一抱粗的古木,月色透过枝枝桠桠斑斑点点印在地上,更显得林子幽静寂然。   裴元庆一边引着众人朝林子深处走去,一边道:“这片桑林有一百多顷,产的桑叶用来养蚕,每年织出的绸缎够全关上下弟兄一年的用度,上任天马关守将张老将军招募了好多织娘,年年在此种桑养蚕,他临卸任时,把这里交给了爹爹,爹爹懒得管这些琐事,便让小妹打理此事,现下小妹就住在里头庄子上。”   单雄信道:“如此一来,倒是省了朝廷不少军饷。”   宇文宁随口吟道:“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   裴元庆好奇,问道:“宇文姑娘吟诵的什么?”   宇文宁浅浅一笑,道:“不过是陌上桑,说的是一个叫罗敷的采桑女子,遇见路过的使君,使君见采桑女貌美,便出言轻薄,罗敷自称已有夫婿,且夫婿十分出色,使君自惭形秽,落荒而逃。”   裴元庆笑道:“想来那罗敷跟宇文姑娘一样,也是个伶牙俐齿的。”   宇文宁知道他指的是大兴城中初次相遇的事,笑吟吟道:“当日小女子不过随口一说,裴公子就拿着不放了,若要赔不是,这就给裴公子陪个不是。”面上却全无赔不是的意思,反倒是一脸打趣的神情。   裴元庆摆摆手,“罢了罢了,宇文姑娘道歉,在下可生受不起。”   几人边说边走,不多时便到了,那庄子依着山石地势而建,远远看上去黑峻峻的一大片,走近了看,屋子设计别出心裁,朴而不拙,取名隰(xi)桑。   宇文宁见匾额上“隰桑”二字,心中有感,道:“当初建这庄子的人果然有心。”   裴元庆道:“这庄子据当地人说,有百十年了,至于主人是谁,却没有人知晓,本已废弃了,还是张老将军命人重新修葺的。”   裴元庆一边叫人去通禀家妹,一边引着诸人到堂上去,众人刚在堂上坐定,便见一女子拾阶而上,款款走来,眉目婉娈,笑容和煦,她着一件藕荷色上襦,墨绿色褶裙,一色的半新不旧,挽着随常云髻,簪着根黄杨木发簪,别无妆饰。   裴元庆向众人引荐道:“这便是小妹碧菡,碧菡,快来见过大家。”   裴碧菡含笑道:“诸位远道而来,有失迎迓。”她一一向众人见礼,又向裴元庆道:“哥哥,我已经教人去收拾客房了,寒舍粗陋,说不得要教大家将就了。”又吩咐身后的婢女,“侍桑,还不快去奉茶。”   那婢女应声而去。   裴碧菡盈盈一笑,又向众人道:“诸位想来还未用过晚餐,碧菡这就去备饭菜,失陪了。”   宇文宁忙道:“有劳裴姑娘了,请便。”   一时侍桑奉上茶来,裴元庆陪着大家用了茶,饭菜便好了,裴碧菡亲自布菜,她是用过晚饭的,少不得坐在裴元庆下首相陪。   席间单雄信向裴元庆讲了别后的经历,裴元庆问起宇文宁如何与罗成相识,宇文宁不愿细说,只说是罗成带她从草原十八部返回关内的。罗成虽然少言寡语,并未与宇文宁交一言,可是众人都看的出他两个关系匪浅。   单雄信一杯接着一杯的饮,便有了三分醉意,裴元庆为着重逢之喜,又见单雄信饮的干脆,一边大呼痛快,一边一杯杯的灌下去。拓跋钧知道单雄信是为宇文宁故,眉间不觉便浮上了三分忧戚之色。   裴碧菡看在眼里,含笑道:“哥哥,单大哥他们颠簸了一日一夜,想来必然是乏了,不如大家先歇了,明日你再与单大哥大醉一场,如何?”   裴元庆放下酒壶,笑道:“小妹说的极是。”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打着廊下竹帘。   ☆、第38章   单雄信回到房中,却全无睡意,因喝了酒,身上燥热,索性开了窗子,风和着细雨,凉气扑面而来,心中烦闷稍稍减了些。   他见屋中放的有酒,便取了一坛,坐在窗下慢慢饮着,忽然抬头,见斜对面宇文宁屋中的灯也还亮着,不由得便怔住了。   忽闻敲门之声,单雄信回过神来,道:“是谁?进来吧。”   拓跋钧推开房门,缓缓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套茶具,“细雨最易惹人愁思,既然大家都睡不着,不如一起喝杯茶。”她说了这一句,也不理会单雄信作何表情,自走到单雄信对面跪坐下,点燃小茶炉,烹煮茶水。   不多时,茶便好了,单雄信记得那香气,道:“迢递?”   拓跋钧点了点头,倒了一杯,递入他手中,“没有雪水,滋味恐怕差一些。”   单雄信浅浅饮了一口,入口有些涩,正是他此刻心中的滋味,低声道:“相思迢递隔重城。”   拓跋钧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想来宇文宁正在临窗卸妆吧,纤细的身影恰好印在窗上。   拓跋钧也饮了口茶,幽幽道:“相思迢递隔重城。”面上表情似悲非悲。   单雄信一口气饮尽了杯中的茶,道:“从前,我只道是重城之故。”   拓跋钧道:“是啊,从前,我也以为是重城之故,现在才明白,咫尺即天涯。”她也饮尽杯中的茶,道:“这迢递还是要太白山巅的雪水才能烹出滋味,夜深了,单公子早些休息。”她收拾好茶具,缓步回房去了。   单雄信略点了点头,关了窗户,仍旧坐在窗下一口口饮着酒。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元庆走到他窗外,敲了敲窗棱,“我就知道你还没睡。”   单雄信伸手打开窗子,“酒很不错,进来喝一杯。”   裴元庆翻身从窗台上跳进了屋里,放下手里的下酒菜,走去拿了坛子酒,在单雄信对面坐下,拿个杯子,倒了一杯,一口饮尽,扫了眼对面屋子窗牖上里射出的灯光,意味深长的道:“看来今晚大家都睡不着,方才拓跋姑娘来过吧?”   “是啊,喝了一杯茶,又走了。”   “喝杯茶就走了?没说什么吗?”裴元庆一边倒酒一边问。   单雄信想了想,随口道:“她说,从前,我也以为是重城之故,现在才明白,咫尺即天涯。”他打开裴元庆拿来的两个荷叶包,见一个里面是花生,一个里面是碎牛肉,嗅了嗅,笑赞道:“味道不错。”   裴元庆琢磨着拓跋钧那句话,皱眉道:“什么重城,天涯?”   单雄信抚了抚额头,道:“奥,不过是我说起了一句旧诗,她大概是有感而发吧。”他隔着雨幕,眺了眼那扇窗牖,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神色有些落寞,捻起一粒花生米,丢进了口中。   “什么旧诗?”   “相思迢递隔重城。”单雄信淡淡道。   裴元庆又皱了皱眉,“单大哥无缘无故提这个干嘛?”   单雄信道:“不过是拓跋姑娘自己采摘晒制的茶,她取名叫迢递。”   “迢递,迢递……”裴元庆默默重复了几遍,又追问道:“拓跋姑娘来找你喝茶?”   单雄信点了点头,疑惑道:“贤弟,你打从进来,便一直问拓跋姑娘,莫非不是来找我喝酒的?”   裴元庆微微有些窘迫,略一迟疑,道:“单大哥,你可相信一见钟情?”   单雄信好笑道:“你不会是瞧上人家姑娘了吧?”   裴元庆大方的点头承认,他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眼睛亮亮的,装着满满的憧憬,“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女子,她站在林子外,身后是莽莽苍林,夕阳在她身后落下,衬得她是那样清绝高洁,就像是,就像是那枝头的白梅,简直美极了。”   单雄信嘴角挂着笑,静静听他说着他的一见钟情,渐渐,他的眼前却浮现了另外一幅画面,万物萧瑟,颓败的矮墙上仍结着白霜,宇文宁立在井边,穿着鹅黄色短襦,月白色褶裙,手中握着一截羊角梳,临风结发。   裴元庆说完,不见单雄信说话,转过脸,见他望着手中的酒杯出神,唤道:“单大哥,单大哥。”   单雄信猛然回过神,手中酒杯一震,酒水泼出了些,湿了衣袖,他匆匆放下酒杯,抖了抖袖子。   “单大哥,我刚才问你,可相信一见钟情?”裴元庆疑惑的打量着他的神色。   单雄信放下杯子,神色显得极落寞,他呵呵一笑,道:“想不到贤弟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也会为情所困。”   裴元庆无奈的摊摊手,眼中却仍旧是甜蜜的笑意,“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过单大哥,你可要帮帮我。”   单雄信道:“帮你,要怎么帮?”   裴元庆思量着说道:“你与她相识日久,可知道她喜欢什么?”   单雄信想了想,道:“她日常爱饮茶,她还说,迢递只有长白山巅的雪水才能烹出滋味,再有嘛,女孩子,自然喜欢花花草草了,她琴技还不错。”   裴元庆喜道:“拓跋姑娘竟然也通音律,花花草草好说,只是长白山的雪水……”裴元庆微微皱了下眉,站起身来,拱手一笑,“多谢单大哥。”风风火火的向门外走去。   单雄信起身道:“贤弟,贤弟……”他追到门口,见裴元庆一头冲进雨中,三两步便奔出了院门。   宇文宁抱膝坐在床上,神色怔仲。一灯如豆,窗外凄风惨雨,窗内却是一室静谧。   “宁儿,还没睡吗?”   声音清冽,是罗成,宇文宁收回神思,应了一声,走过去打开房门,“有事吗?”   罗成道:“我想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宇文宁不待他说完,抢先说道:“我刚才没有睡,一直在想过去的一些事,可是时过境迁,今时今日,很多事都已经变了,误会也好,解释也好,都没有意义了。”宇文宁倚在门口,望着院子里的雨幕,叹了口气,似做了最后决定,望着罗成,说道:“你请回吧。”便要关门。   罗成有些急,握住了她的手,“宁儿,我知道过去都是我不好,我既然心里欢喜你,就不该再因为你定了亲就迟疑不决,雁门关外,我更不该一接到罗春的留书,什么都不说就走,我回去找你,店里那个姑娘都告诉了我,我知道你等我等的有多苦,我去大兴城找过你,没有找到,我便又去潞州,找到了单家的聚贤庄,可他们说根本都没有见过你,我就在心里想,你会不会是去了五台山,当初你可是说过想去那里玩,我就赶去五台山,一座寺庙一座寺庙的找过去,却始终都找不到你,我在那里又徘徊了数日,便返回幽州,听说姑丈要出门做生意,便求了母亲,跟姑丈一起去往盘龙镇。听说那里南临大隋,北接草原十八部,我只想,想你或许不喜欢待在中原,那里习俗与草原十八部相近,也许你会喜欢。到了盘龙镇,那晚在赌场外我终于看到了你,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你却是跟单雄信在一起,接下来的几天,你们天天一起喝酒,一起游玩,直到那天在木槿树林中,单雄信发现了我,我不得不面对你。看他待你很好,我本来都打算离开了,却不想,我们再一次相遇……”他一口气说完,神色已是哀伤至极。   宇文宁眼中早已是泪光点点,“你听谁说我定亲了?”   罗成道:“阴山脚下,你不是告诉那个老婆婆,说你与单雄信从小便定了婚?”   宇文宁本是在垂泪,又忍不住破涕而笑,“那婆婆见我孤零零一人,便要给我说亲事,我不过是骗她的,你,你是因为这个?难怪从那之后,你便对我怪怪的,我还以为那里做错了,惹得你想要抛下我。”宇文宁嘟着嘴,说着说着,樱唇一扁,又落下泪来,神情哀婉欲绝,直如芙蓉泣露。   罗成一把将她拥入怀里,“宁儿,我怎么会舍得抛下你,从今往后,不论遇到何事,我都不会抛下你。”   宇文宁伏在他胸口哭了一会,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悠悠说道:“可是,可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有时候,也是勉强不得的。”   罗成目露坚毅之色,道:“你是说杨素他们吧,宁儿,你请放心,我不会教你由他们摆布的。”   宇文宁忧心忡忡的望着院中仍未止歇的雨出了会神,微微叹了口气,“可是东躲西藏的日子,终究无趣。对了罗成,大隋的皇帝要接我入宫,你父王怎么也牵连其中?”   这也正是罗成百思不得其解的,他摇了摇头,“宁儿,这个我也不知,正因为这件事,让我觉得皇上要接你入宫恐怕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其中定然有别的隐情,所以,你千万不要放弃,相信我,有我在,你定然无事。”   他本来不愿意说出心中所虑,怕的是宇文宁更烦心,其实他不说,宇文宁又何尝想不到呢?宇文宁淡然一笑,道:“我知道。”   罗成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怕,眉目温润,轻声说道:“宁儿,时候不早了,你日间也累了,早点歇息。”   宇文宁点了点头,刚要回屋里,听见罗成咳嗽起来,他转过身子去,不教宇文宁看,宇文宁忙跟了上去,映着屋子里灯光,但见他面色涨的通红,胸口剧烈起伏,显得极其痛苦。   宇文宁踮起脚尖,帮他轻轻拍着后背,良久,他才止住了咳嗽。   “罗成,你是不是又受伤了?”   罗成忙摇头,“没有,不过是夜凉的缘故。”   宇文宁狐疑的打量着他,“罗成,你不善于撒谎,我知道你是怕我担心,可是你不说,岂不是更教我悬心吗?”   罗成凝了她一会,淡淡一笑,道:“那日看到罗春的留书,说有一队草原十八部兵对他们紧追不放,张允受了伤,他们打算把那些草原十八部兵引到雁门郡,希望我看到书信,尽快赶去,他们会在路上给我留下标记。待我赶到时,他们两个被围在了一个河滩里,张允浑身是血,罗春倒在血泊中已是人事不省,那时,草原十八部兵还有七人,其中三人也受了伤,他们忌惮我们,我们也忌惮他们,彼此又都不肯罢手,便缠斗了一夜,天亮时,才将他们尽数杀死。后来的事我便不知道了,醒来之后,才知道我已昏迷了十几天。还是去河边挑水的一个大哥救了我们三人,我在那位大哥家里将养了二十多天才能下地走路。可能是那次受伤太重,从那之后,便时常咳嗽。”   他顿了顿,续道:“不过宁儿,你别担心,时间久了自然就好了。”   他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不带丝毫感情,可是宇文宁心里却知道那是怎样一场恶仗,宇文宁心疼的看着他,柔声问道:“你是怕我担心才什么都不说便离开?”   罗成望着她,良久,才轻轻点了下头。   “你能下地后,立即便去寻我?”   罗成淡淡一笑,算是默认。   “我想看看你身上的伤口。”宇文宁说着便去拉罗成衣领。   罗成脸上一红,忙按住了她的手,“伤口都长好了。”   宇文宁见他脸红,两颊也有些发烫。   罗成笑笑,低头凝了宇文宁一忽,道:“好了,快去睡吧。”不由分说,把她推进房间,关了房门。   ☆、第39章   雨直下了一夜,清晨,骤雨初歇,拓跋钧推开窗,花香扑面而来。   窗台上摆着一盆海棠花,修剪的极美,花色红黄杂揉,相映成趣,一团喜气。拓跋钧不觉莞尔,她伸手轻轻拨弄了下枝头上那娇俏的花朵,花瓣上的露珠便盈盈一动。她伏在窗台上,探出肩膀,说道:“是谁送的花,多谢啦。”   裴元庆从一侧转出,托着一个陶瓮大步走来,“这是翠峰山上的泉水,送给姑娘煮茶。”   拓跋钧见他袍子下摆犹有泥浆草屑,面上带着风尘之色,道:“裴公子一早便登高涉远,只为一瓮泉水,如此盛情,拓跋钧愧不敢领。”   裴元庆摇头道:“不过是裴贺贪嘴,听说姑娘有好茶,想来讨一杯吃。”   拓跋钧稍稍迟疑,含笑道:“公子请进吧。”她走过去开了门,裴元庆当先走了进来,径直走到矮榻旁,把陶瓮放在小茶几上。   拓跋钧请裴元庆坐了,从陶瓮中取了水,置于小炉上。她从竹筒中取出茶叶,倒入一个青瓷小盏中备用,不多时,炉上水沸,拓跋钧加入茶叶,淡淡茶香便伴着氤氲水汽晕染开来。   裴元庆不由得赞道:“果然好茶。”   拓跋钧取了两只青瓷杯,那一小壶茶水,恰恰倒了两杯,拓跋钧双手端了一杯,奉至裴元庆面前,“请用。”   裴元庆双手接过,“多谢。”   拓跋钧饮了一口,道:“泉水很清冽。”   裴元庆浅酌一口,道:“这茶叶的滋味很是与众不同,听说还是姑娘亲手制的?”   拓跋钧颔首,又道:“只是太寒了些,不宜多饮。”   裴元庆打量着杯中琥珀般的茶汤,道:“好茶一杯足矣。”他双手握着杯,又道:“听说这茶姑娘取名迢递?”   拓跋钧点了点头。   裴元庆道:“姑娘好巧的心思。”   拓跋钧道:“裴公子过誉了。”便再无他言。   裴元庆缓缓饮尽杯中茶水,心中默默寻思着话头,忽一瞥,只见拓跋钧面色寡淡,眉目见挂着丝清愁,静静注视着手中杯子,不知想些什么,他只觉得胸腔里莫名一阵堵闷,到了嘴边的话也觉得索然无味,迟疑片刻,起身相辞:“裴贺叨扰多时,告辞了。”   拓跋钧也不虚留,起身相随至门口,道:“裴公子慢走。”   裴元庆步出拓跋钧所居的院子,沿着甬道行去,正要去前堂,却从月洞门中看见单雄信在院子里练拳脚,便折身走上前去,“单大哥早。”   单雄信自幼习武,早已养成了每日练功的习惯,一套拳打下来,鼻翼上已泛起层薄汗,他收了拳脚,笑道:“贤弟又是鲜花又是泉水的,想必起了个大早。”   裴元庆讪讪道:“大哥原来都知道了,说来惭愧,不过是瞎忙活罢了。”   单雄信见他神色暗淡,劝慰道:“贤弟也太心急了些,别说拓跋姑娘性子冷淡,就是一般的姑娘,也不会一口就应承了你。”   裴元庆道:“大哥说哪里话,裴贺怎么敢做此想。”   忽见裴碧菡急匆匆的奔来,“哥哥,单大哥,外面来了好些官兵。”   裴元庆疑惑道:“官兵?”   单雄信微一皱眉,“他们来的倒快,只是这隰桑庄如此隐蔽,他们又是如何找来的?”他目光灼灼的盯向裴元庆。   裴碧菡道:“单大哥难不成以为是我兄妹告的官?”   单雄信面色暗沉,不置可否。   裴元庆不禁有些动怒,“在你单通眼中,我裴贺竟是这种小人?”   裴碧菡按住裴元庆手臂,分辨道:“单大哥与哥哥相交原不深厚,有此疑心也不为过,哥哥莫要着急,也请单大哥再仔细想一想,隰桑庄虽然隐蔽,可是附近百姓尽皆知晓,若是杨素一党派人尾随而来,并不难问出,此是一。再者,昨日单大哥去天马关寻哥哥,天马关上下那么多人,保不齐便有人说出去……”   单雄信不待裴碧菡再说下去,忙道:“是单通失了计较。”   裴碧菡缓了口气,含笑道:“事出仓促,也怨不得单大哥,我已派人去请单大哥的三位朋友了,后门我已叫人备下马车与盘缠,单大哥快随哥哥离开,前面我还需去周旋,就不远送了,单大哥多保重。”   单雄信见她临危不乱,把事情安排的如此从容妥帖,赞赏的看了她一眼,拍了拍裴元庆的胳膊,道:“贤弟好福气,有这样一个聪慧的妹妹。裴姑娘,山高水长,你也好好珍重。”   裴碧菡含笑不语,行了一礼,径直出了院子。   裴元庆引着单雄信快步向后门走去,果见罗成,宇文宁,拓跋钧三人已侯在门口。   宇文宁蹙眉道:“追兵来的好快。”   裴元庆道:“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   宇文宁道:“我们四个一起,目标过于明显,我想接下来应该分开走。”   拓跋钧道:“快上车吧,路上再商量。”   宇文宁点了点头,当先爬上马车,仍旧是裴元庆驾车,他四人待在车厢内,隰桑庄后仍旧是桑树林,当中一条曲折小路,通向林外。   罗成道:“宁儿,你方才说分开走,打算去那里?”   宇文宁思量片刻,看着单雄信问道:“单通,还记得我向你打听过的刘文静吗?”   单雄信颔首,“你打算去武功县?”   宇文宁点了点头,摸出怀里大义公主交给她的荷包,“这是姑姑留给刘先生的东西,我得先交到他手里。”   拓跋钧道:“方才宇文姑娘说要分开走,你们觉得如何?”   罗成与单雄信相视一眼,都没有异议。   拓跋钧拆开裴碧菡为他们备下的盘缠,迅速分作两半,将一半推到宇文宁面前,“既然大家都赞同,那我们就分开走,在武功县汇合。”   四人虽未明言,却已默认宇文宁与罗成一起走,拓跋钧与单雄信一起。   不多时,已出了树林,裴元庆还要再送,众人都不让,只催他快些回去。   裴元庆颇为遗憾的说道:“若不是因为家中还有双亲与妹妹,裴贺早随诸位去了,浪迹天涯也好,东躲西藏也罢,总好过在这里受宇文化及一党的肮脏气。”   单雄信道:“宇文化及一党固然可恶,可是今上却并不昏聩,有传言说他们想要废太子立晋王,这件事怕也没那么容易,再说,即便是晋王登基又有何不可,不论谁做皇帝,百姓求的不过是安居乐业,贤弟驻守天马关正是保家卫民,好男儿该当如此才是。”   裴元庆道:“单大哥说的很是。”眉目间却仍有怅然之色。   单雄信知道他心思,复又安慰他道:“你我兄弟来日方长,他日必有机会一起游历天下,除暴安良。”   裴元庆这才露出丝笑意,一转身瞧见拓跋钧俏生生立在旁边,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初见已是钟情,后听闻她挟持杨素救出众人,更生出钦佩怜惜。只是此一别……   罗成与宇文宁上前来与裴元庆道别,单雄信见宇文宁举手投足间对罗成皆是绵绵情义,心中一阵苦涩,道:“大家就此别过吧,都多多保重。”   当下单雄信与拓跋钧把马车让与宇文宁罗成两人,便即离去,裴元庆站在路边,只等到看不见他们背影了,才回隰桑庄去。   罗成驾车,宇文宁坐在车内,忽探出身子说道:“罗成,这一路上必然少不了会有官府盘查,我们需乔装打扮一番才好。”   罗成道:“也好,那我们就去找个镇子买些衣物。”   宇文宁点了点头,半晌又道:“罗成,其实我们也不用这么急着赶往武功县。”   罗成道:“早日把荷包送到,早日了却你一桩心愿,这样不好吗?”   宇文宁淡淡一笑,道:“那倒也是,只是我想慢些走,可以多看看这北地的风物。”   罗成回头望了她一眼,目光和煦如暖阳,“那我们就绕道去武功吧,也正好摆脱那些追兵。好了,宁儿,你坐稳了,我们得快点离开天马关。”   宇文宁缩回了马车内,扬声笑道:“坐好了。”   罗成扬鞭策马,快速行去。   单雄信与拓跋钧两个避开官道,只挑荒野小路走,一路上少有行人,更不见官兵,午后时分,行至一处河滩,便在河畔树下休息。   单雄信道:“当日去太白山时,我把马匹寄存在了山下一个阿婆家,我想先去取回乌龙驹。”   拓跋钧点了点头,道:“你说的那个阿婆我认得,太白附近有很多猎户,还有采药人,他们进出山里,脚力都是寄存在那里的。”   单雄信道:“当时我并不知道上山的路,后来不知哪里来了只白狐,一路引着我上山,就遇见了你师兄王伯当,才知道那白狐也是那阿婆养的。”   拓跋钧巧笑倩兮,玩味般的缓缓说道:“那阿婆得我太白一脉庇护,素来是不会教人上山之路的,却不知你是如何投了她的缘。”   单雄信挑眉莞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许是婆婆好心吧,不想我走冤枉路。”   拓跋钧笑笑不语,眼角的坠泪痣跟着盈盈一动,宛若一汪初融的春水,温婉动人。有那么一瞬,单雄信只觉得双目被那春水黏住了,蓦地,他收回目光,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河面,起身说道:“我去看看河里有没有鱼。”   拓跋钧道:“赶了一个早上的路,是有些饿了呢。”她起身相随。   河水并不深,清澈见底,两人沿河走了良久,都不见一尾小鱼,遇见有水草的地方,拓跋钧便扔一枚石头下去,除了水面激起的那一圈圈涟漪,那里有鱼的影子。   两人又走了一程,连河水都枯竭了,只有深褐色的鹅卵石铺在河床上,年深月久,被冲刷的十分光滑。单雄信弯腰拾起一枚鹅卵石,无奈笑叹,“这大概就是山穷水尽吧。”   拓跋钧忽然抚额笑了,从肩上卸下包袱,自责道:“我怎么就忘了裴姑娘给我们备下的盘缠呢。”她打开包袱,见里面有油纸包着的一团物事,拆开来,却是风干的牛肉片与面饼,还有一个葫芦,摇了摇,里面像是水,揭开盖子嗅了嗅,竟然是酒,便递给了单雄信,里面还有几包药,用法都写在袋子上,再就是银子了。她一一看过后,便又重新包好,笑叹道:“裴姑娘果然周到。”   单雄信仰起脖子刚要喝酒,想起什么,又停下了,把葫芦递到拓跋钧面前,“要不要喝一点?”   拓跋钧笑笑,摇了摇头,拿起一块面饼慢慢啃着。   单雄信一笑,也不客气,咕嘟咕嘟喝了一气,才捻起一片牛肉干大口嚼着。   ☆、第40章   宇文宁换好男装,掀开帘子,缓步走向罗成,“你觉得如何?像不像?”她手指绕着发丝,又道:“我以前在大兴城的时候,也穿过男装,可惜我不会束发,要不,你帮我束吧?”   罗成道:“你身量不高,穿了这宽宽松松的男装,显得更清瘦了,不过扮作我的书童却正好。”   宇文宁抿嘴一笑,从袖间摸出那把羊角梳,塞到罗成手里,拉着他走到妆台前,三两下便散开了头发,望着镜中的罗成,道:“谁要做你的书童了,快点,帮我把头发束起来。”   罗成打量着手中的梳子,迟迟才动手,动作生涩笨拙,神情却十分专注。   宇文宁笑盈盈的打量着镜中的罗成,“我从小在草原十八部长大,不知道你们汉人的规矩,是不是男子不可以给女子束发?”   罗成不答,却反问道:“难道在草原十八部,男子可以帮女子束发吗?”   这一问倒把宇文宁问住了,她那里又知道草原十八部的习俗了,她不过是见罗成迟疑,她又不知道隋朝的风俗,才这么问的。宇文宁鼓鼓嘴巴,胡搅蛮缠,“你先告诉我,我再告诉你。”   罗成无奈,淡然笑道:“规矩都是死的,事急从权嘛。”   她本来想说,束发又是什么要紧的事,披头散发就不能出门了吗?可是他的手指渐渐灵活起来,指肚不时触碰到她额头鬓角耳垂,从他手指上传来的体温是那么柔和而令人心安,她便不再纠缠方才那个问题,缓缓的闭上眼,连日来内心的矛盾终于化解,她也终有了最后的答案。心理上,她并不是表面上这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孰轻孰重,她掂量的清楚。   良久,她梦呓般的说道:“罗成,我们去武功把姑姑交给我的事情办完了,就一起去幽州吧。”   罗成用一条墨色绢带把她的发髻束好,才说道:“早上不是还说想去蜀中吗?”   宇文宁望着镜中的自己,清清爽爽,不过确实如罗成所言,过于清瘦了些,她转过身,仰起脸望着罗成,柔声道:“我想先去瞧瞧你长大的地方,蜀中以后再去。”   罗成宠溺的望着她,含笑应允,“你要去,我陪你去就是了,走吧,饭菜都要凉了。”   宇文宁拖着他的袖子,随他走到桌旁,一眼瞧见有酒,先斟了一杯,放在唇边咂了咂,笑道:“这酒很不错呢。”   罗成在她身旁坐下,笑问道:“宁儿,你是从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宇文宁夹了一筷子菜,不以为然轻快的说道:“自学成才,从小就会啊。”答过了,忽然想起在盘龙镇时,她与单雄信在那木槿林里夜夜醉酒,日日厮磨,想来罗成都是看在眼里的吧,只是不知,他此刻,心里会作何感想。   其实单雄信对她有情,她不是不知道的,如果没有先认识罗成,她应该会喜欢上他吧,在那片荒宅里,她一再出言逼迫,他最终也没有拂袖而去,那时,大概就生出了几分好感吧。她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梦,昨晚又做了那个梦,梦里他那双凤眼熠熠生辉,在千军万马中救起她,那一瞬她怦然心动,那样的心动让她着迷,也让她茫然,那是现实中不曾有过的心动。如果是罗成,跟他在一起为什么还会做那个梦,如果不是他……单雄信也生有一双凤眼的,那个武将会是他吗?宇文宁不禁有些迷茫。   “宁儿?”   宇文宁蓦地回过神,手一松,夹着的菜掉在了地上。   罗成眼中闪过什么,宇文宁没有看清,他已掩饰过去了,他夹了些菜放在她面前的碗里,“快吃吧。”   宇文宁心中不可抑制的对他生出几分愧疚,冲他笑了笑,匆匆低头吃菜。不是已经做了决定吗,他到底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吧,想到这里,她又释然了些,可是心里翻来覆去,终究是,意难平吧。   她不觉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罗成,你什么时候教我射箭吧?”   罗成想想,慢条斯理说道:“嗯,等到了幽州,让张允帮你做一把小弩。”   “为什么要小弩啊?我想用你的大弓。”   “你身量矮,臂力不足,用不了大弓。”   宇文宁撅起了嘴,“你嫌弃我矮?”   罗成忙解释道:“没有,我的意思是你身量不够高,用大弓不方便,小弩更适合些。”   宇文宁跺脚,“说来说去,还是我不够高嘛,就是嫌弃我矮。”   罗成张口结舌了半天,无从解释,又辩不过她,索性换了个话题,“宁儿,你说上次帮我做的两件衣服遗落了,要不再帮我做一件?”   宇文宁哼道:“你现在不是有衣服穿吗?”   罗成悻悻道:“那算了。”   宇文宁狡黠一笑,嘴里虽然那样说,心里已在寻思着用什么料子花色了,可是想来想去,脑海中总是那个小镇外树林里,单雄信抢了她包袱里的衣服试穿的样子……   初春的夜仍极凉,孤月高悬,呵气成霜。   单雄信与拓跋钧两人在一农家借宿,晚餐只有薄粥野菜,用过后,那农妇自去收拾,这会休息还嫌太早,两人遂步出院子,在田埂间闲走。   拓跋钧跟在单雄信身后,忽然没头脑的说道:“爷爷行事素来都留有后招,我猜不出他这次的后招是什么。”   “你这一路上都不说话,原来是在猜测你爷爷的心思,以前你也常揣摩他的心思吗?”   拓跋钧苦涩一笑,“在他面前,我一直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虽然他是我爷爷,可是我们之间却没有普通人家爷孙间的亲情。”   单雄信不知怎么就想起那个清早,她缓步走到悬崖边,临渊结发,如临深渊,他还清晰的记得自己那一瞬的心惊,那她当时又是何心境呢?难怪她性子清冷,原来是骨子里太过寒凉。单雄信不禁同情的望向她。   拓跋钧浅浅一笑,缓缓续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大师兄,他脑子有些问题,其实,我该称他一声堂兄的,他叫拓跋铮,是我伯父的长子,我很小的时候,他还好着,每逢下雪,他都会带着我去摘白梅花,后来,好久好久,大概一两年,两三年?久得我都不记得了,我都没再见过他,后来再见面,他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时不时会发病,每次发病,爷爷就让二师兄把他关起来。我时常想,我们这些师兄妹,大概,也只二师兄最合爷爷的心意吧。”   单雄信想起那晚他隐身石后,听见拓跋铮与王伯当的对话,后来拓跋钧出现,拓跋铮便表现的有些失常,他们两个显然是有事瞒着拓跋钧,莫非,他在拓跋钧面前都是装的?如果真是这样……单雄信没有说破,他不忍打破拓跋钧心里那唯有的童年美好记忆。   “北魏早都不在了,可是我们却须臾都摆脱不了这个噩梦。”拓跋钧不觉叹了口气,神情显得极其无望。   单雄信不知道怎么劝慰她,只能陪她默默走着,远处田野间有几株树,光秃秃的,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甚是突兀。   拓跋钧面上表情忽然变得极其痛苦,她抚着胸口慢慢蹲了下去。   “怎么了?”   拓跋钧冷笑了数声,面色凄然,“原来这就是他的后招,可是他千算万算,却算不到,宇文姑娘已与我分道而行。”   单雄信满脸困惑,“到底怎么了?”   拓跋钧缓缓站了起来,脸上的痛苦之色已不见了,“我们太白一脉有一种子母蛊,是用来追踪敌人的,所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子蛊与母蛊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线,不论千山万水,都无可遁形。爷爷在我体内中的正是子蛊,不论我走到哪里,他只要催动母蛊,便可知道我行踪。这种蛊中在身上,本来是不会轻易被寄主察觉的,方才我催动内力,便感受到了他的反噬。难怪我们在隰桑庄才一宿,追兵便赶到了。”   单雄信想起盘龙镇的那晚,拓跋钧挟持杨素掩护他们离开,拓跋雄嘴角那么难解的笑,原来,他早都筹划好了。他思量片刻,道:“那要如何才能去掉?”   拓跋钧嘴角仍挂了丝冷笑,“一旦中入,便终身难除,不过母蛊死掉,子蛊也会失效,现在母蛊在爷爷那里,想要毁掉很难。单大哥,你走吧,我接下来会去大漠,你只要避开那个方向,他们便找不到你。”   单雄信哼笑一声,道:“你这个主意很不错,不过我不打算让你独自去大漠。”他望了眼远处的虚空,眼中闪过什么,停顿那么一瞬,才又接着说道:“要去,也是我陪着你去。”   他说罢,微低着头凝着拓跋钧,拓跋钧心中一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月色如霜,她微垂着眼,眼角的坠泪痣晶莹若琥珀,摇摇欲滴,使她清寂的面容显得生动起来,在夜色中绽放出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单雄信胸中有那么一瞬的窒息,才舒缓过来,他顿了顿,道:“走吧,夜深了,早些休息。”   拓跋钧却猛然抓住了他的手,“不,不行,我了解爷爷的手段,你不知道,在太白山上,那个山洞里,有很多酷刑,那些酷刑,只怕你想都想不到。五岁的时候,我亲眼见到一个人被他折磨死,那个人死的好惨,好惨……不行,你必须与我分开走,我不能连累你。”她如一头惊慌的小鹿,眼神里全是慌乱与恐惧。   单雄信按住她的肩膀,目光柔和且坚定,“不是你连累我,而是我一直在连累你,不用怕,即使再恐怖的酷刑,若是两个人一起来承受,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拓跋钧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眼中的泪却如珠子般滚落,她将脸深深埋在单雄信的胸口,轻声啜泣。   她当时选择帮助他们,心理上竟是背负着如此大的压力,单雄信当时只道平常,此刻心中满满的都是愧疚,她默默的竟替他们担了如此多,单雄信胸腔中忽然一热,对她的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第41章   天气回暖,渭水早已解冻,日光下,只见大河上下碧波滔滔,岸边杏花开得如火如荼。   今日私塾不开课,刘文静拿了卷书在渭水边闲闲坐着,一边垂钓,一边读书。   单婵盈与桃花两个在不远处浆洗衣物,单婵盈随着刘文静读书,不过十几日,便没了兴致,反而跟桃花学起了酿酒,做肉羹这些手艺,许是天性使然,学起这些她倒是得心应手,不亦乐乎。   远处几个小童蹦蹦跳跳的走到河边刘文静身边,叽叽喳喳抢着说道:“夫子,有人找你。”   刘文静道:“是谁找我?”   那小童比划着说道:“一个大哥哥。”   另一个小童补充道:“还有一个姐姐。”   单婵盈听见,丢下衣物走了过来,向先说话那孩子问道:“小虎子,是不是我二哥回来了?”   小虎子没见过她二哥,摇头道:“我不认识姐姐的二哥。”   单婵盈嘟着嘴道:“那个大哥哥长什么样子?你说说看。”   小虎子挠挠鸟窝似的头,小脸上的表情很为难,“他长的比我哥高,比夫子白……”   单婵盈见问不出所以然,皱眉道:“他人在那里,你带我去看看。”   这个容易,小虎子欢呼一声,与其他几个小孩在前面跑开了。单婵盈一边让他们慢些跑,一边   刘文静寻思,单雄信知道他的住处,不会向人打听,一男一女,会是谁呢?遂收了钓竿,向村子里走去。   桃花见他们都走了,便拿过单婵盈竹篓里那一堆衣服,帮她浆洗,她看见里面有刘文静一件袍子,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丝涟漪。   小虎子指着村口老榆树下站着的一男一女,奶声奶气道:“单姐姐,就是他们找夫子。”   单婵盈望去,那男子并不是二哥,不禁有些失望,步子也就慢了下去。   罗成与宇文宁两个见她走来,都迎了上去。   单婵盈打量着他们两个,问道:“你们找夫子什么事啊?”   宇文宁也细细打量着她,不禁笑问道:“你是婵盈,单通是你哥哥吧?”   单婵盈十分吃惊,道:“你怎么认识我二哥?”   宇文宁笑盈盈道:“我不光认识你二哥,还知道他有个妹妹在武功县刘文静家里读书呢。”   单婵盈道:“那我二哥他人呢?把我丢在这里,他自己倒乐得逍遥,看我回去怎么跟大哥说。”   宇文宁此刻也并不知道单雄信下落,不好回答,只好说道:“他还要过些日子才来呢。”   单婵盈点了点头,道:“那他可有什么话带给我的?”   宇文宁摇了摇头。   单婵盈鼓了鼓嘴,声音低了三分,“那,可有书信,或者东西给我?”   宇文宁见她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颇是为难,复又摇头。   单婵盈若有所思的叹了口气,懒懒的道:“就知道,他一出了门就会把我忘了。”   刘文静施施然的走来,向宇文宁与罗成抱了抱拳,“在下便是刘文静,两位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他只觉得面前这个姑娘十分眼熟,寻思着,怎么可能如此凑巧,极力的否定了心中的想法。   单婵盈插言道:“夫子,他们认识我二哥呢。”   刘文静一凛,道:“可是雄信他有什么事吗?”   宇文宁有些为难,她并不知道单雄信的近况,她与罗成一路上乔装改扮来到武功县并不容易,几次都与杨素手下的追兵相遇,能够化险为夷多少也凭借了几分运气,若是运气不好,只怕就……想来单雄信他们的情况也不会好多少,遂慢慢说道:“单通现在应该没事,是我自己的事,只是说来话长……”   刘文静会意,忙道:“请两位到舍下一叙。”   刘文静请罗成,宇文宁在书房坐定,单婵盈奉了茶来,却说道:“夫子,元宝大哥送了山雉来,你去看看吧。”   刘文静向罗成他二人道:“两位稍等,我去去就来。”   罗成忙道:“刘先生请自便。”   宇文宁见杯中是花草茶,颇感意外,抿了一口,味道很是不错。一瞥瞧见桌边放着卷山川地理志,便拿了翻看起来,当年读书的时候,她经常去图书馆借读各类地理书籍,这一部是隋初编撰的,大约后来战乱中损毁了吧,并不曾见过,她翻了几页,却从里面飘下一片纸,宇文宁搁下书,弯腰拾起了那片纸,不由得愣住了,那上面画着一幅地图,竟然是中国地图,上面标注着重要的城市,河流,山脉,湖泊的名称,却都是简体字,宇文宁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心头突突乱跳,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念头却在她心里迅速滋长。   罗成瞧出她的异样,关切的问:“宁儿,你怎么了?”   宇文宁忙把那张地图夹回书中,努力抑制着情绪,道:“没什么,就是看见刘先生,想起了姑姑。”   罗成刚要安慰她两句,却见刘文静快步走了进来,“教两位久等了。”   宇文宁怔怔的望着刘文静,张口说道:“刘先生,我有话想要单独跟你谈谈。”   罗成与单婵盈互相望了一眼,退出了书房,罗成步子虽轻快,却是因为宇文宁方才的神情而存着满腹狐疑,单婵盈本来是想打听一下她二哥的消息,便走的有些不情不愿,步子慢吞吞的。   宇文宁待他两人离开了,走去关了门,从书里面抽出那张地图,声音都有些发颤,“这,是你画的?”   刘文静狐疑的点点头。   宇文宁指着地图中的一点,凝着刘文静,“这里是洛阳,我……我是从这里来的。”她一双美目里闪着晶莹的泪珠,殷切的望着刘文静,又是兴奋又是害怕。   刘文静眸子一沉,嘴唇颤抖了一下,才道:“是,那是洛阳。”   宇文宁眼中的泪水不由得便滚了下来,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块玉佩,举到刘文静面前,“那你,可认识这个?”   刘文静双目一亮,紧紧的盯着宇文宁,他喉头有些发干,声音发涩,“你,你真的是韵韵?”   宇文宁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早已泪流满面,却又欢喜的想笑,阴错阳差,原来,原来刘文静竟然是哥哥,一时竟然有些结巴,“是,是,我是,是韵韵。”   刘文静一把抱住了她,“韵韵,韵韵,真的是你啊,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方才,方才我觉得你有些眼熟,可是却不敢相认,原来真的是你。”   宇文宁伏在他胸口,兄妹两个紧紧相拥,一个暗暗垂泪,一个痛哭流涕。   良久,宇文宁情绪才平复下来,她吸了吸鼻子,忽然又破涕为笑,说道:“哥,你做这身打扮,我都没认出是你,还是看见了那张地图,幸亏你画了那张地图,否则,你教我如何认得你。”说着又是心酸,难免又落下泪来。   刘文静安慰了她几句,宇文宁才渐渐止住。刘文静遂转过话头,道:“韵韵,我们是被那块玉佩带到这个时空的,我想问题的关键还在那个武将身上,玉佩一直在你那里,你可知道那武将是谁?”   宇文宁摇了摇头,道:“我不知他是谁,哥,你知道我在这个时空的身份吗?说来实在是不可思议,我是北周宣帝宇文赟的幼女,叫宇文宁,大义公主,就是那个大义公主,你以前给我讲过的,她是我姑姑,北周亡国的时候,我被带到了草原十八部,是大义公主把我养大的,大义公主得罪了杨坚,在草原十八部过不下去,刚好有隋军袭击草原十八部,我是趁着战乱逃回来的,刚才那个罗成,就是他带我回来的。”宇文宁说着,从怀里摸出那个荷包,递给刘文静,“哥,真是机缘巧合,这个是大义公主让我带给刘文静的,她并没有说他们之间有何渊源,却想不到,刘文静会是你。”   刘文静接过荷包,珍重收了起来,喟然叹道:“我想不到的是,人真的会穿越时空,韵韵,你说,我们还能不能回去呢?”   宇文宁一默,才慢慢说道:“或许那一天,机缘巧合,我们就又回去了吧,哥,你在这里,过的可还好?”   刘文静点了点头,“我现在教书为生,闲来读书垂钓,你也瞧见了,方才还有村里猎户送来山雉,逍遥自在,口福也不错,日子比起从前可好了太多。”   宇文宁放心的一笑,“那就好。”   刘文静道:“你呢?”   宇文宁轻轻叹息一声,道:“因为我现在的身份,很是麻烦,杨素跟宇文化及通过一些渠道知晓了,现在隋帝要召我入宫呢。”   刘文静自是震惊,思量良久,也只苦笑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如果单纯是接你入宫,倒并无不可之处,就怕隋帝还怀有别的心思啊。”   宇文宁苦笑道:“是啊,我也是担心这个呢。”   刘文静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连声叹息。   宇文宁道:“哥,我记得历史上,刘文静是李渊太原起兵的功臣之一,可是兔死狗烹,后来,后来却被李渊给杀了。”   刘文静又是一声叹息,道:“是啊,虽然知道结局,可是历史毕竟是扭转不了的。”   宇文宁沉默一瞬,道:“可是,哥,难道明知道前面是火坑,跳下去就会粉身碎骨,还要往下跳吗?”她实是不甘。   刘文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脸怅然之色,慢慢道:“我也不知道,韵韵,历史上倒并无宣帝幼女的任何记载,你更是前途未卜,福祸难知,可有何打算?”   宇文宁脸上渐渐浮上了几分忧色,道:“我们来武功县这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追兵沿途设防,能走到这里,实是侥幸。古人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今天才算见识到其中那无奈,我想,逃是逃不了的吧,如果真到了无处可逃那一天,我会选择认命的。”   刘文静心疼的望着她,皱眉道:“韵韵,哥什么都帮不上你,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宇文宁道:“这种感觉我知道,哥,你不用自责,对于你的宿命,我不也同样无能为力吗?再说了,即便不在这个时空,还在我们那里,很多事情,我们不都无能为力吗?爸妈出车祸,我们穿越时空来到这里,这些,我们都没有办法控制,我们能做的,就是面对这些挫折,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时,能更坚强,更勇敢。要知道,坦然受之,也是需要勇气与毅力的。”   刘文静脸上露出欣慰的笑,“韵韵,你真的长大了,可是长大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还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丫头,那样,就不用付出那些代价。”   宇文宁浅浅一笑,“哥,人都会长大的,小时候,我们不是都盼着赶紧长大吗?”   刘文静点了点头,端起茶壶给宇文宁杯中续了些水,“韵韵,喝点水。”   宇文宁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想起了什么,放下杯子,一手抚额,笑道:“我们只顾着说话,罗成与婵盈两个还在外头呢,我去叫他们过来。”   刘文静道:“是啊,倒把他们忘了,婵盈那个性子,只怕是等急了,韵韵,时候也不早了,我这就去做饭。”   宇文宁吞了下口水,嘻嘻笑道:“好久没有吃到哥哥做的饭菜了,着实想的慌。”   刘文静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嘱咐道:“韵韵,我们的事,不要说给他们知道。”   “这个自然。”宇文宁盈盈一笑,走去开门。   ☆、第42章 单婵盈极不情愿的晃到院中老榆树下,在一个枯树墩上坐定,上下打量着罗成,问道:“我叫单婵盈,你叫什么名字?” 罗成含笑道:“在下罗成。” 单婵盈指了指一旁的树墩,道:“像你这样的王孙公子,大概没见过这样的椅子吧,可是在庄子里,这就是椅子了,坐吧。” 罗成见她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先前的拘谨也淡了些,便在她旁边坐下,却仍很客气的道:“谢谢。” 单婵盈目光飘忽不定,手中不知哪里捡了根树枝不停的捻着玩,她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东张西望了一会,似乎才想起身边还坐着一人,扭过脸去问道:“你认识我二哥吗?” 罗成点了点头,“认识。” 单婵盈亦点了点头,“看来我二哥在外面可没少交朋友。”她不知在寻思什么,又过了会才又说道:“你那个朋友找夫子做什么?” 罗成道:“宁儿的姑姑有东西让她带给刘先生。” 单婵盈倒也不关心是什么东西,却问道:“你叫她宁儿,她跟你很好吗?” 单婵盈问的煞有介事,罗成却不由得脸红了,不知如何回答。 单婵盈不觉笑了,“你脸皮可真薄。”说着又叹了口气,“二哥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你可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罗成摇了摇头。 单婵盈摇头晃脑一会,忽又打量起了罗成,“你这人可真没趣,就只会点头,摇头,话都说不利索,面目无趣,大概就是说的你这类人吧。”她冲罗成摇摇头,过了会,嘴巴一抿,笑了,又颇同情的道:“不为难你了,其实我知道你也不知道,二哥就是那样人,算了,不必说他了,你喜欢喝酒吗?” 她的思维跳跃之快,在罗成认识的人里可算得第一人,罗成心里还在寻思自己是否真的面目无趣,又听见她问起喝酒,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她。单婵盈已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他衣袖,拖着他转到树后。罗成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见她蹲了下去,扒着树根旁的土,像是在挖什么。 罗成刚要发问,单婵盈已吩咐道:“赶快帮忙啊。” 罗成一寻思,会过意来,点了点头,他左右看了看,见一旁屋檐下放着一把铁铲,便拿了过来,单婵盈见他找来了工具,让在一旁,指挥他来做,“这边一点,慢点,别把坛子碰破了,对,就是这样子……” 单婵盈当初把酒坛子埋的特别深,罗成挖了好久才把坛子挖出来。 单婵盈极宝贝的把坛子搂在胸前,也不嫌上面的泥土弄脏了衣服,笑眯眯的道:“你去厨屋里拿两个碗过来。”她指使起人来倒是一点不客气,显然是从前在家里的大小姐做派,所谓习惯成自然。 罗成见她心思单纯,又一派天真,戒备心早没了,便走去拿了碗来。 单婵盈在先那木墩上坐了,等罗成过来,才把酒坛子放在两人当中的一截整数根的桌子上,“这是我酿的第一坛酒,其实我早都想开封了,可惜夫子不善饮酒,分不出好坏,我本来想着等二哥来呢,可是左等右等他都不回来,今天你帮我尝尝,看味道如何?”她说着拍开泥封,那坛子颇大,她一手托着坛子底部,一手扶着坛口,想要把酒倒进碗中,因力气不大,只得站起身来。罗成见她甚是吃力,便接过了酒坛,倒了两碗出来。 单婵盈冲罗成一笑,端起一碗,放鼻端嗅了嗅,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味可真呛。”她尝了一小口,咧着嘴巴直跳脚,“辣死了,辣死了,再好的酒我喝来也都是辣,你赶紧尝尝,如何?” 罗成闻到酒香,脸上露出了笑意,端起来先喝了一小口,在嘴里品了品滋味,赞道:“你酿的酒比外面一般市卖的可好多了。” 单婵盈一直留意看着他神色,喜出望外道:“真的吗?” 罗成肯定的点点头,“是。” 单婵盈不禁欢呼雀跃起来,“我先去告诉桃花姐姐。” 罗成不解她为何要先去告诉桃花姐姐,刚要问,见她已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罗成被单婵盈这一打岔,始才想起宇文宁与刘文静在屋子里谈的时间有些久,心中难免又生出了几分疑虑来。一时单婵盈走了,院子里静下来,他隐隐听见书房里传出宇文宁的哭声,心中疑窦更生,他勉强按捺住心中的焦灼,坐在榆树下等待,却是如坐针毡。 不知过了多久,罗成看见宇文宁推门出来,脸上犹有泪痕。 罗成忙问道:“宁儿,你还好吧?” 宇文宁整理出个笑脸,说道:“我很好啊,婵盈呢?” 罗成道:“她去找什么桃花姐姐了。”他分明从宇文宁眼中看出一丝慌乱,她似乎在极力掩饰什么,她应该是有事在瞒着自己吧,罗成心中疑虑淡下去,倒有了几分失落之情。他不是没想过,以她的出身与遭遇,付出信任是很困难的,可自己与她也算是出生入死吧,这样的情义,还不值得她付之信任吗? 宇文宁看见了酒坛子,蹲下去凑在坛子边使劲嗅了嗅,“这酒很不错呢。”转身向随后走来的刘文静招手,“哥……刘先生,这里有好酒,你可要多烧几道菜,下酒吃才好呢。” 刘文静温和的笑着走上来,“婵盈那丫头跟着桃花学酿酒,看来还真没偷懒,倒是学成了。” 宇文宁道:“原来是婵盈自己酿的酒啊。” 罗成心里寻思,难怪她方才要去告诉桃花姐姐,却是因为这个。 宇文宁向罗成道:“单通总是说婵盈如何刁钻顽劣,可是你一来,她就拿新酿的酒招待你,却不知你是怎么投了她的缘法?” 她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罗成脸上竟有些发烫。 刘文静却没注意到罗成的异样,莞尔道:“单通所言有些夸大其词了,婵盈顶多可算是古灵精怪。” 宇文宁本是无心之说,罗成却满脸涨红,无言以对,她心里好笑,感叹,罗成可真是腼腆啊!要搁单通,才不会如此。嘴上却说道:“罗成,刘先生烧菜,我们出去走走吧,听说渭水极美,今日总算能够一见了。” 此时夕阳西斜,牛羊下来,牧童坐在老牛背上吹着小竹笛,田间耕作的农人此时收了工,坐在田垄间稍作休息,彼此攀谈着,一派怡然自得。浣衣的女子柔软的腰肢,姣好的面庞在那黄土,碧水,粉嫩的杏花间时隐时现,银铃般的笑语在河畔上空回旋。晚风徐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花果的清甜气息,让人心旷神怡。宇文宁眯着眼,微微仰着脸,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笑靥如花,“罗成,这里可真美。” 不知多久没见过她如此会心的笑了,罗成那清冷的眉眼间不觉也浮上了几丝笑意,“是啊,这里真美,不过,你却更美。” 宇文宁脸上一红,低声道:“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甜言蜜语,也不害臊。” 罗成见她轻嗔浅笑,满面娇羞,心中一动,刚要再说些别的,却听远处有人叫他。 “罗成,桃花姐姐夸我呢。”却是单婵盈。 她小跑着走来,在罗成跟前欢喜的蹦蹦跳跳,咭咭格格说道:“不过桃花姐姐还说酒要越陈越好,我想再去酿一大瓮,就埋在,埋在那边的杏花树下。”她眼珠子咕噜噜转着,目光最后落在了渭水河畔那片杏子林上,连气都顾不上喘一口,又接着说道:“我瞧你喜欢喝酒,不如给我帮忙吧,要泡高粱,高粱要先淘洗,这个我来做,又要蒸煮,蒸煮需要好些柴,你就帮我劈柴吧,到时候酒酿成了,我分你一半,如何?” 她叽里呱啦一大堆,宇文宁不觉笑了,她请罗成帮忙,罗成一时竟做不了主,拿眼去看宇文宁。 单婵盈见罗成不答,却只看着宇文宁,着急道:“你只管看她做什么?”又向宇文宁道:“姐姐,你最好了,他既然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主,却要请教你,你就答应他吧。” 宇文宁笑吟吟道:“连我也给你帮忙,可好?” 单婵盈惊喜道:“真的?那最好不过,走吧,我们赶紧回去。” 罗成与宇文宁本来还想再走走,却被她一手一个拖着往回赶。 两人相视一眼,皆笑着摇摇头,真是无可奈何。 罗成有话想要跟宇文宁说说,宇文宁又何尝不是窝了一肚子的话想跟他交底。 宇文宁随单婵盈往回走着,看似随意的欣赏着路边的景致,却是心事重重,盘算着好些事,好在来日方长,只好再找时间与他细说吧。看着眼前的单婵盈,她脸上有一种令她羡慕的色彩,那是脂粉堆砌不出来的,更与年龄无关,那是由心底深处荡漾出来的,只关乎幸福,快乐。她知道这种色彩从无可能出现在自己脸上,她不禁有些惆怅起来。鸡栖于埘,牛羊下来,一时牧童的笛声也显得有些急急的,晚风吹着耳畔凌乱的发丝,炊烟袅袅,在暮色中越来越淡,她看着道旁的景致,忽然有一种怅望浮生急景之情。   ☆、第43章   单雄信与拓跋钧两个绕道去了太白山,取了寄存的乌龙驹,又在那老妪家中用了午饭,单雄信付了草料钱,又特意多给了老婆婆一些散碎银子,才与拓跋钧一道下山去。   下山的路不为太陡,单雄信让拓跋钧坐在马背上,他牵了马缰,沿着山道慢慢走着。此时仲春时节,烈风骄阳下,黄沙白石间,轰轰烈烈的开满梨花,雪满关山,香盈天地。   香满栈道,雪积川谷,单雄信牵着马,闲闲的望着远处景致,道:“细算算,宇文姑娘应该到武功县了,我们现在赶去,会把官兵也引去。”   拓跋钧道:“这时节,太白山里是很美的,从前久居龙渊,甚少有机会在山中走走,我们不如就往山里头去,只是如此一来,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宇文姑娘了。”她说着,侧过脸去看单雄信,眼中略闪过一丝担忧,更多的却是企盼。   单雄信道:“好啊,我们就往山里去,有缘自会再见的。”   拓跋钧未从他脸上看出分毫犹豫,更无一丝伤感,悬着的心略放下了些,自己心中却又莫名的惆怅起来,若说他对宇文姑娘有意,怎能这般说放下就放下了,若真是如此,倒叫人心寒,若是无意,可往日种种……莫非竟是自己看错了,会错了意?她心里一时七上八下的。   两人默默走了一程,单雄信忽然问道:“你大师兄拓跋铮修的是掌法,你二师兄王伯当的箭法很是高明,却不知你习的是什么?”   拓跋钧听见他问,心里不知想起了什么,双颊蓦然红了,良久,才吞吞吐吐的道:“我不喜欢那些。小时跟着大师兄练过两年功夫,后来大师兄莫名失踪了,我便不学了,就又跟着二师兄学习音律,爷爷闲的时候,会教我一些调息运气的法门,学了一年多,他说我基础打的不错了,可以授我些拳脚功夫,可是见我心思不在这个上头,也就随便教教,不像对师兄们那么严格。后来,爷爷因我喜欢莳弄花花草草,便教我用毒,你知道,想要练毒,必先熟知药性,倒是成日家跟花草打交道。他倒也是因材施教,只是我研究药性,害人的法子没学会多少,学的都是治人的本事,久而久之,爷爷也就随我去了。弄到现在,却是个半吊子。”   单雄信听她说完,不觉莞尔一笑,“这也可算是博学了。不过你爷爷会的可真多。”   拓跋钧叹息道:“是啊,我从前常想,爷爷心里若不是存着复国那个念头,凭他会的这些本事,日子才过的活色生香呢,可惜情趣错投在了功名大业上,倒成了无趣。”   单雄信不觉晓了,叹道:“世间之人,却是如你爷爷这类人多,像你这样对功名大业心怀寡淡的少,若都能如你这样,天下早太平了。”   拓跋钧默了一会,问道:“那单大哥你,是爷爷这类人,还是我这类人?”她也算是能识人的,可是相识越久,却越觉得看不透单雄信。   单雄信淡淡一笑,笑的甚是落拓,“对于功名,我是早都冷了心肠,可若说抱负,又怎会没有呢。可是如今这朝野上下,唉,朱门又岂是托身之处!”   拓跋钧听他说后一句,那语气似乎是在自我安慰,他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似乎是说明他在勉强安奈下心中的一些东西。拓跋钧在心里轻轻的笑,他的挣扎却恰恰说明他并未对自己隐瞒。对于前途,谁又不迷茫呢?拓跋钧望着烂漫的山花,怅然的想着。   两人游山玩水,不为赶路,便走走停停,看见景致好的地方,索性停下马来细细赏玩。   不觉已是黄昏,两人走至一处山谷里,但见飞瀑如练,一潭春水白玉般嵌在如缎般的萋萋芳草间。瀑布边上一株木槿开的如火如荼,洵美且都。一双翠鸟啾啾自水潭边飞起,愈发显得这山谷水木清华,清幽深寂。   单雄信从马背上解下包袱,拍了拍乌龙驹的背,“这里水草肥美,快去饱餐一顿。”乌龙驹打了个大响鼻,欢快的奔向水潭边。   拓跋钧立在一簇苇草边,白衣胜雪,青丝委地,浅浅笑道:“小乌龙渴了呢。”   单雄信望见那木槿花树下恰有块大青石,便道:“拓跋姑娘,你且去那边树下歇歇脚,我去林子里转转,看能否打只野味回来果腹。”   拓跋钧接过他递来的包袱,瞅了眼那木槿,若有所思道:“那你早去早回。”   拓跋钧打开行李,取出一只陶瓮,从深潭里汲水上来,仲春时节的溪水还是很凉的,她支起釜,跪坐在青石上把水煮沸,采了木槿树叶,在掌中揉碎了,把那墨绿色的浓汁滴入水中,木叶的清香随着水汽蔓延开来,她又采了几朵木槿花,轻轻放在水上,浅绿色的水波映着娇红的花,愈发明艳动人,她不觉便用纤纤的指头去拨弄那浅绯的花瓣。   单雄信拖着只青羊穿过刺榛林大步走来,拓跋钧冲他浅笑招手,“昨日你说想要沐发,记得古书中有载,木槿树叶可以滋润头发,使之柔顺,我替你备了热水。”   单雄信莞尔一笑,“多谢。”   拓跋钧便走上来要替他解开束发的绢带,单雄信蓦地移开了一步,拓跋钧心中一寒,伸出的手正没奈何处,单雄信却折了朵开的正艳的木槿递到了她手中,含笑道:“盘龙镇外有一片木槿树林,花期却比这里早,不过色泽却不及这个好。”   拓跋钧勉强一笑,捏着手中的花,道:“木槿花有好几品,花期,色泽各有不同。”   单雄信望了眼一侧的深潭,道:“只是沐发岂不辜负了这里大好山水。”   拓跋钧正不解何意,却见他伸手摇了摇那株木槿,绯红的花瓣便如急雨般纷纷飘落入湖面,他扬眉一笑,纵身跃入了那潭水,一个偌大的涟漪在水面荡漾开来,他潜入水底,久久才浮出水面。   拓跋钧站在花下石畔,一时看住了,神色呆呆的。   他如一条青鱼般在水面游动,修长的手臂划动着水,在身后激起一朵又一朵浪花。   虽已仲春,可潭水还是很凉的吧,拓跋钧怅怅的想着,她站了会,才坐下,釜中的水有些凉了,木槿树叶被热水烫过,已不再青翠,变得黄黄的,软塌塌的飘在水面,没有一丝生气,她伸手把那些花叶一片片的捞起来。   拓跋钧复又升起火来,用匕首洗剥了那只青羊,架在火上来烤。   经过一整个冬天的蛰伏,又被丰美的水草滋养了一整个春天,那只青羊的滋味很是鲜美。   单雄信大口嚼着羊腿肉,不无可惜的说道:“这青羊肉虽很鲜美,却也腥膻,只可惜没有酒下菜。”   拓跋钧慢慢的吃着,道:“小时候下雪,跟大师兄一起去山里玩,却被雪阻在了一个山谷里,倒是也捕过一只青羊,那只很小,也瘦,我不忍心杀了他,大师兄便说留着他,以后让我养着玩,不杀他,我们就只能挨饿,我心里却很高兴。后来,二师兄终于找到了我们,他找了我们一日夜,路上失了干粮,又累又饿,见了那只小羊便如获至宝,我们僵持了一天,最终,还是拗不过二师兄,只好杀了那只小羊来果腹,那晚我们躲在一个小小的山洞里,吃了烤羊,大师兄便拿出随身带的茶叶,用雪煮了喝,倒也很去膻腻,虽然杀了小羊很不开心,不过那晚过的却很开心,我们师兄妹围着火,看山洞外的雪纷纷的落下,听大师兄讲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她说着,目光落在了湖面上,看那月华清辉在水面浮动。   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声,“想不到师妹还记得那个晚上。”   拓跋钧大吃一惊,连单雄信也吃惊不已,竟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   拓跋钧缓缓转过身去,循着那声音望去,“二师兄,你怎么来了?”她问过之后,自家却笑了,“是啦,你拿了爷爷的母蛊,自然可以找到我,爷爷把他交给了你,他定然是猜到宇文姑娘已经跟我们分开了。”   王伯当从暗处走过来,手中托着一团漆黑的物事,道:“师父这子母蛊虽然妙绝,可惜终究有他的弱点。”   单雄信扫了眼那物事,道:“这就是母蛊吗?”   王伯当道:“正是。”   拓跋钧一时有些眼花,单雄信出手极快,去夺那母蛊,王伯当功夫本不在他之下,可是猝不及防之下,到底是被他夺了过去。   单雄信毫不迟疑,力道贯于手臂,便要将那母蛊捏碎。   王伯当面色煞白,急道:“不可。”劈手便要去夺。   单雄信闪在一边,道:“我毁了他,你们再也不能跟踪拓跋姑娘。”   王伯当声色俱厉,警告道:“你毁了他便是毁了我师妹。”   单雄信的掌力已落在了那母蛊之上。   只听拓跋钧一声惨叫,一口血直喷了出来。   单雄信愣在那里,王伯当抢上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拓跋钧。   单雄信道:“拓跋姑娘,你当初说毁了母蛊他们就跟踪不了你,为什么不说出实情呢?”   王伯当厉声斥道:“母子连心,我师妹那样说,还不是因为你对他无意。单雄信,你可真是狠心,枉我师妹对你一往情深。”   拓跋钧按了按王伯当的手臂,不教他再说。   王伯当却仍旧愤愤的道:“我师妹当初为了救你,大伤元气尚且不论,关键是她一个女儿家,那样救了你,日后还怎么嫁人?你能够逃出龙渊,若不是她教我暗中相助,你早死在山里了。后来又为了你悖逆师父,否则师父又怎么会种了子蛊在她身上?要知道子蛊一旦种上,终身难除,你可替她想过?”   单雄信一时张口结舌,木木立在那里。王伯当说她救了自己日后便没法嫁人,他想起那些日子做的那些梦,两相印证,证实了心中所想,一时又是愧疚又是惶惑。又说他出龙渊是王伯当暗中相助,想来那一路上暗中送药送食指引路径的都是她了。   拓跋钧面若淡金,王伯当扶她坐下,替运气她疗伤。   单雄信自然知道方才自己使的力度,此刻愧悔不已,蹲在她身畔,紧紧握着她的手,她却是双目紧阖,那颗坠泪痣挂着眼角,猩红异常,刺得他心中一阵一阵的痛。   疾风裹挟着落花纷纷而下,单雄信只觉得心中也有东西纷纷的落下,想要捞起一片都再无可能。   单雄信抱着拓跋钧跪在拓跋雄的书斋外面,王伯当默然站在一侧,他说师妹伤的极重,只有师父能救。   拓跋雄午睡方醒,挑开竹帘,就看见了这一幕。   “求你救她。”单雄信恳切的望着他。   拓跋雄目光如炬,扫了拓跋钧一眼,眸子里神色略沉了沉,“你动了母蛊?”   单雄信道:“单通实在是不知其中厉害,求你救她。”   拓跋雄冷哼一声,“她背叛了我,我为何要救她?”言毕拂袖欲去。   单雄信艰涩的说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有办法找到宇文宁,我知道她会去那里,如果你觉得这个消息有用,请你看在无需再劳师动众的份上,救救她。”   拓跋雄与王伯当对视了一眼,略点了下头。   “我们当时约定,在武功县杏花镇刘文静那里聚头。”   拓跋雄深深望了他一眼,点了下头。   王伯当待拓跋雄回了书斋,才说道:“你把师妹交给我吧,我先带她去药谷准备。”   “需要多久?”   “总要月余才可复原吧。”   单雄信思量片刻,道:“她醒来,你代我告诉她,我定不负她,如果我届时没有回来,你教她以此为信去潞州聚贤庄寻我。”单雄信从腰间取下一枚玉坠递到王伯当手里。   王伯当接过,迟疑一下,才问道:“你要去武功县吗?”   单雄信点了下头,略拱了拱手,“告辞。”转身便即离去。   ☆、第44章   太白山距离杏花镇本不甚远,单雄信疾驰了一天,黄昏时便赶到了刘文静家。他翻身滚下马鞍,但见刘文静家大门敞开,急冲冲奔了进去,那里还有人,他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   他怔怔的站在院中,出了一头冷汗。他定了定神,院中有打斗的痕迹,显然罗成与宇文宁是在这里的,若只是刘文静与单婵盈,想来官兵也不会为难他们,自然是罗成与了官兵,与之抵抗,双方才发生冲突,想到这一层,他只觉得浑身发冷,心里一遍遍的重复道:宇文宁,是我害了你。   忽然听见屋里一个声音在哭泣,哭的好不哀伤。   单雄信循着声音径直走入刘文静书房,却见桃花一边蹲在地上整理刘文静散落在地的书稿,一边揉着眼睛,一双眼早哭的红肿了,她只顾着伤心,却也没发现有人进去。   “桃花姑娘,刘先生跟婵盈呢?”   桃花揉了揉眼睛,细细看了单雄信一忽,才认出他来,抽抽搭搭哭道:“单家大哥,今天来了好些人,贼不像贼,兵不像兵的,把刘大哥家围得铁桶似的,一个人也不放进来,直围了半日,那些人才走,等他们走了,我就赶紧来瞧,可刘大哥跟单妹妹都不见了,连刘大哥家来的两个客人也一块没了,你也瞧见了,这屋子里就像遭了贼一样。你说,那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刘大哥在村子里教书,怎么会惹上那些人?”   她心里存着许多疑惑,单雄信又何尝不是呢?“桃花姑娘,你可瞧见那些人去那个方向了?”   桃花摇了摇头,“这个倒是没瞧见,他们一走,我就进来了,单家大哥,刘先生他们会不会有事啊?”   单雄信想了想,道:“刘先生应该不会有事,你放心吧。”那些人的目的是宇文宁,如果想要宇文宁答应他们的条件,应该不会为难她的朋友,相反,还会格外优待。   “真的吗?”桃花还是不太放心。   单雄信重重点了下头,无论如何,他们带走宇文宁,最终都会送她去大兴城,单雄信想清楚这一层,心里也便有了计较,向桃花道:“我去救他们回来,你安心在家等着。”   桃花觑着眼看了看窗外,追着他问道:“单家大哥,外头天都要黑了,你不如明日再动身吧?”   单雄信只说无妨,径直向院门奔去,不想迎头却撞上了两个人。   当先一人书生打扮,容长脸,白净面皮,上下打量了单雄信一番,道:“阁下便是单通吧?”   单雄信点头道:“正是,尊驾是谁?”   那人道:“不敢,在下瞿信,宇文大人想请单公子去武功县一趟。”   单雄信略一沉吟,道:“我那几个朋友可都在武功县?”   瞿信略点了点头。   桃花在单雄信身后,狐疑的打量着那两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单家大哥,不要信他们。”   单雄信道:“没事的,你在家等消息吧。”   单雄信随瞿信一起乘了辆马车,由他的随从赶车,便投武功县城去了。   到了武功县城,单雄信被径直引入了县衙后堂一间花厅中。   夜色深沉,竟淅淅沥沥下起了细雨。   宇文宁跪坐在屋中矮塌上,锦衣华服,满头珠翠,意态慵懒,手中握着根金簪正在挑烛花。她微微侧着头,眯起眼,双眸弯弯如月。   单雄信在门口稍稍迟疑了下,才大步走了进来。   宇文宁回眸,冲他微微一笑,“你来了。”   单雄信略点点头,面色铁青,深深的盯着她看,并不坐。   宇文宁亦没有起身,回避着他的目光,似漫不经心的说道:“单通,我向晋王替你求了个官,这是官牒,履历是我教县里文书帮你拟的。”她在桌上一推,把那官牒朝单雄信送了送。   单雄信不置一顾,脸色却更难看,“晋王?你怎么会见他?”   宇文宁含笑点了点头,“是啊,皇帝陛下让他亲自来迎我回宫,这面子可还算大吧?说起晋王,我与他虽素未谋面,却是一见如故。”   单雄信脸色更加阴郁,半晌,才道:“我知道这并非出于你的本心,他们定然是拿我们威胁你,我现在就带你走。”   宇文宁轻轻揉了揉太阳,道:“单通,我记得好像说过你太自以为是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单雄信道:“若不是我告诉他们你的行踪,他们定然难以找到你,是我害的你,所有我必须带你走。”说着便要上前。   宇文宁愣了一瞬,浅笑道:“何去何从是我的私事,与你何干?说起来我们过去也曾有些交情,就向你交个底吧,皇帝陛下是诚心想要补偿我,皇后娘娘更是亲自下了懿旨,宫殿也赐了,金奴玉婢绫罗绸缎古玩字画的也都赏了,又让晋王从大兴城赶来,让好生接我去呢,我很是欢喜。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我不想再讨论了。”她睨了眼屋中立着的一个丫头,那丫头忙趋步上前来,宇文宁拿起那张官牒,递到那丫头手中,望着单雄信说道:“这个你收起来,你单氏一门忠烈,我这个北周公主却给不了你什么恩德,今番为你谋了这个官职,也算是略尽主仆之情吧。”   那丫头将那官牒递到单雄信面前,他却不接,只问道:“你是北周公主,何去何从,不光是你的私事,更是国事。”   宇文宁道:“说的不错,不过故国已亡。父兄已死,国中我最大,我愿意去那里就去那里。还轮不到你在此指手画脚,妄加议论。”她说这句话时语气极不屑,一脸慵懒,说罢掩口打了个呵欠,颇厌烦的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且退下吧。”   单雄信捏着那张官牒,只是死死的盯着她,目中布满血丝,“我不信这就是你的选择,我一定要带你离开这里。”他大步上前,一把挽住了宇文宁的胳膊。   宇文宁嫌恶的剜了一眼他的手,道:“你可真是自以为是。”她一丝丝的抽出胳膊,厌烦的打量着他,末了,吩咐身旁的丫头,“还不去叫人请他出去?”   单雄信眼中闪过一丝惨烈至极的神色,不由缓缓松了手,他哼了一声,将那官牒朝怀里一揣,略拱了拱手,道:“既然公主已做出了选择,要认我北周的仇人为亲,单通也无能为力,这官牒倒是多谢公主费心了,不用叫人了,我自己走。”   他竟头也不回,大步出了花厅。   宇文宁身子一软,那丫头堪堪扶住,“公主你怎么了?”   宇文宁忙道:“许是累了。”声音疲软无力。   单雄信步出县衙,却见县衙前门廊下坐着一人,凄风裹挟着雨淅淅沥沥飘洒在廊下,沾湿了半幅衣袍,那人竟然是浑然不觉。   单雄信走了上去,“罗成?”   罗成抬眼看了看他,苦笑道:“你也没能说服她。”   单雄信望着雨幕,落落寡欢,“她倒是给我谋了个去军前效力的差事。”   罗成从身侧提起一包沉甸甸的物事,“这是给我的赏银。”语音中伴随着无限的寂寥酸楚。   单雄信朝雨幕中张了几眼,搓了搓手,整理了下表情,却仍无法压下满腹酸涩,末了不无感慨道:“其实细想想,这样的结局对她来说也不错,她天潢贵胄,从小锦衣玉食,是过惯了那样的日子,只要心里能放下仇恨,回到宫中,继续享荣华富贵,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罗成有些赞同的点点头,“你说的不错,我想,她心里许是早都放下了仇恨,她从前说过,天下是天下人的,谁做皇帝都好,只要百姓得享太平。方才她又跟我细理了理北周皇室与我大隋文帝之间的关系,原是千丝万缕拉扯不断的。”   单雄信喟叹一声,道:“不知道此刻城中的酒楼有没有关门?”   罗成道:“去看看就知道了。”说着提起那包金银,一头撞入了那漫天的细雨中去。   宇文宁躺在榻上,听着细雨打在窗牖上作响,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眠。午后她见到了晋王杨广,在等待的间隙,她心烦意乱,却还是怀着期待的,毕竟,他是遭后人诟病最多的古代皇帝之一。   房门被推开,阳光如金子般涌入,铺了一地。他穿一件月白色锦袍,半新不旧的。他眉目生的极好,罗成与单雄信也算生的好的了,却都不及他,宇文宁犹记得自己见到他那一瞬的震惊与失神,他更有满身的文华清贵之气,是他们没有也不可能有的,只是他满脸的疲倦之色却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掉的。作为皇子,事务极多,日常也并不轻松的吧,宇文宁在心里寻思着。   两人交谈间,他都执礼甚恭,宇文宁从他言语与那通身气派间,竟是丝毫不见他对皇位的觊觎与*。许是他城府太深了吧。   可是,无论如何,望着他,宇文宁都无法将他与后世对他评价的昏庸,残暴,荒淫这些词汇联系起来。   宇文宁在榻上又翻了个身,她赐金银给罗成,赏官给单雄信,明知道他们对此都极为不屑,只希望借此能让他们远离自己,不再搅入这是非之中,可是尽管如此,却终究是意难平。   这一日,是她此生最煎熬的一日,她揉着太阳穴,痛苦的想着。   ☆、第45章   因晋王大婚,又是中秋佳节,东西两市便不禁夜。单雄信被单婵盈缠磨不过,只好带着她与拓跋钧两个去西市逛一逛。   拓跋钧看出单雄信兴致不高,便教他先回客栈里去,自己陪着单婵盈玩。单婵盈极不情愿,撇撇嘴,嘀咕道:“臭着一张脸给谁看呢。”   拓跋钧不知该接何话,心里泛起几丝酸涩。   单婵盈一瞥间瞧见拓跋钧眉梢眼角尽是戚容,诧异道:“拓跋姐姐,你怎么不高兴了?我是说二哥的,你也瞧见了,他一晚上都黑着脸。”   拓跋钧摇头道:“我知道你在讲单大哥。”   单婵盈狡黠一笑,道:“奥,我知道了,拓跋姐姐是在为二哥抱不平吧?”   拓跋钧不想她追问下去,点了下头,勉强认下来。   单婵盈挽着她胳膊,道:“姐姐对二哥可真好,二哥好有福气,姐姐,你既然对我二哥这么好,什么时候做我二嫂呢?”   拓跋钧脸上一红,却指着远处卖小吃的摊子道:“你方才不是吵着饿吗?我们去吃点东西。”   单婵盈笑眯眯的挤过人群,刚走到那摊子前面,却瞧见了一人,笑着踮起脚去拍那人肩膀,“罗成,你怎么会在这里?”   与罗成一起的那人跟着回过头来,目光落在了拓跋钧面上,满脸俱是惊喜,“拓跋姑娘?”   原来裴元庆与罗成在西市遇上,便一起过来吃些东西,好巧不巧的又遇上了单婵盈与拓跋钧两个。   四人见过礼,裴元庆与拓跋钧虽说一别经年,再见斯人,纵有满腹话说,可是当着罗成与单婵盈也是不好说的。   单婵盈见着罗成,颇同情的注目于他,“你这一年多都没有再见过宇文姐姐吧?”   罗成略点点头,“外姓藩王无召不得擅自入京,今番还是晋王大婚,我前来送贺礼,才得以入京。”   单婵盈轻巧的点了头,“看来还是我与大哥,拓跋姐姐更自在些。”她又注目于裴元庆,“你也是来送礼的吗?”   裴元庆含笑点了点头,有意无意的又瞟了拓跋钧一眼。   单婵盈轻叹一声,双手托腮,道:“宇文姐姐自入了宫,这一年多来,有如石沉大海,一点音讯都没有,罗成,你可有法子,能打听到皇城里的讯息吗?”   罗成目色一暗,轻轻摇了摇头。   拓跋钧见罗成脸色渐转难看,恰好菜蔬点心送了来,她便把一个小果碟推到单婵盈面前,“你尝尝这个酿梅。”知她素来心直口快又思虑单纯,怕她再说出别的来。   单婵盈冲她一笑,拿起一颗含在口中,笑着赞道:“真好吃。”   裴元庆也不免忧心忡忡的望了眼罗成,单婵盈说的都是大实话,大家心里虽然着急,可都不愿提及,此刻被她道破,便再难掩饰,都是一脸愁容。   一时单婵盈忙着大快朵颐,顾不上言语,气氛不免尴尬,裴元庆在心里寻摸着话头,见拓跋钧似乎心不在焉,几次欲言又止,半晌,也只问出了句:“怎么不见单大哥?”   单婵盈却抢着说道:“二哥今天古怪的紧,一直黑着脸,方才先回客栈去了。”   裴元庆与罗成皆心照不宣,拓跋钧也垂下眼睑来。   裴元庆索性只与单婵盈闲话,“你们几时来的大兴?”   单婵盈一边剥菱角吃,一边算给他听,“我们是七月初从潞州出发的,途径嵩山,在那里徘徊了几日,又在洛阳玩了几天,登了邙山,看了龙门的佛雕。然后沿着洛水而上,乘了几日的船,觉得无趣,便又弃了舟走官道,七月底到了华山,在那里蹉跎了数日,是前日才进的大兴城。”   裴元庆不觉莞尔,“单大哥算是会玩的了。”   单婵盈含笑点头,见对面罗成怔怔的,便抓了一把风干栗子递过去,“你闲着也是闲着,帮我剥栗子吧。”   罗成伸手接过了,拿过一个干净碟子,一颗颗剥好了放在里面。   裴元庆又问道:“拓跋姑娘跟你们是在大兴城遇见的?”   单婵盈道:“拓跋姐姐一直跟我和二哥在一起啊,她是要做我二嫂的,是不是啊,拓跋姐姐?”她笑眯眯的歪头看着拓跋钧。   拓跋钧双颊绯红,腼腆一笑,算是默认了。   裴元庆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单雄信是知道自己对拓跋钧有意的,怎么会……夺人所爱?他又仔细想了一遍从前的种种,又细看拓跋钧此刻形容,才恍然大悟,原来拓跋钧是对单雄信早已倾心的,只是单雄信似乎对宇文宁有意,怎么会突然转了心思?此刻他也无心他们之间的官司,只是自己一腔心事,如今却是这番了局,莫名惆怅烦躁起来。   “罗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大兴?”单婵盈歪着头问罗成。   罗成把剥好的一碟子板栗推到她面前,“不过是昨日进的大兴城。”   单婵盈点点头,她吃了几颗板栗,满足的抚了抚肚子,“吃饱了,既然你们都不吃,我们出去玩吧,那边耍百戏的应该开始了。”   罗成抢先去结付银子,裴元庆争不过,索性便不与他抢了,付了账,几人便相携而去。   各人都是一腔心事,兴致不高,唯单婵盈欢欣雀跃,看了一会剑舞,又观了会子吞剑,单婵盈困意上来,连连打着呵欠,“我困了,想回客栈去休息。”   罗成注目拓跋钧,拓跋钧忙笑道:“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婵盈既然困了,就回去吧。”   罗成道:“你们歇在那里,时候也不早了,我跟裴公子送你们回去吧。”   裴元庆忙道:“好啊。”又问道:“婵盈方才不是说想带些点心回去给单大哥吗,你要哪些,我去买来。”   单婵盈想了想,道:“二哥很是挑剔,就算是我尝着好的他也不一定会吃,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自己去买吧。”   罗成道:“还是我陪你去吧。”   单婵盈轻点了点头,挽着罗成衣袖折回去找点心铺子。   裴元庆与拓跋钧站在道边相侯,踌躇良久,说道:“拓跋姑娘,有一句话在我心里很久了,我知道这个时候说出来不合适,可还是忍不住想说,如又唐突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拓跋钧隐约知道他要说什么,犹豫一忽,道:“你说吧。”   裴元庆道:“自第一次见姑娘,裴贺便甚是倾心,方才听婵盈所说,拓跋姑娘似乎属意于单大哥,不知裴贺此生,还有无机会?”   拓跋钧望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一时脸红心热,并不敢回视裴元庆,良久,才轻声道:“裴公子大好儿郎,实在不需如此对我,我确实……喜欢单大哥,从第一次见他起。”她说了这番话后,脸上绯红渐渐褪去,神色清明自然了许多,转而望着裴元庆道:“多谢裴公子的青睐,拓跋钧实在惭愧。”   裴元庆说出心里的想法,虽然意料之中的遭受拒绝,却是说开了,反倒觉得心里郁闷大减,他呵呵一笑,道:“终究是裴贺没有这个福气,既然如此,姑娘可愿与我做朋友?我也好修一修来世。”   拓跋钧脸上一红,裴元庆忙笑着解释道:“裴贺说笑呢,是真心想与姑娘交个朋友,其实裴贺对姑娘,更多的该是仰慕吧,姑娘在危机时刻能够挺身而出,不畏权贵,解人危难,这样的事,很多男儿都是不敢为的。”   拓跋钧垂目浅笑,道:“裴公子过誉了,裴公子自己才是可为朋友挺身犯险的仗义之人,拓跋钧愿意与裴公子做朋友。”   裴元庆大喜,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以手加额,原地转了一圈,欢喜无限。   拓跋钧看他这幅稚气模样,也忍不住抿唇而笑。   夜已经很深了,宫中为晋王大婚,处处张灯结彩,舞乐相贺,此刻才渐渐安静下来。   月华如银,铺撒在太液湖上,微波如鳞。清风徐徐,送来幽幽的桂花香,宇文宁坐在水边一块太湖石上,脱了丝履,提着裙裾,双脚轻轻拍打着湖水,想着那虚无缥缈的心事。   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宇文宁想着大概是殿里的宫人吧,也不理会,仰首望着苍穹,只见月似银盘,银河浩瀚,这样美妙的夜空是以前那个世界所不能见到的。   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来,来人瞥了她一眼,也仰首去看星空。   过了一会,宇文宁仍旧不见那人离开,始才扭过头去看,只见来人一袭素衣,轻袍缓带,浴着月华,风姿卓越,竟是今晚的主角,晋王杨广。   有一年多未见了,晚间行昏礼,也只是远远的看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宇文宁想也不想,张口便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实在是觉得他此刻出现在此很是不可思议。   杨广不答,反问道:“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宇文宁想了想,道:“太液湖边夜来清凉,我每晚都会在此纳凉。”   杨广略点了点头,又问道:“在宫中生活的怎样?”   宇文宁道:“不好不坏吧。”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宫里的生活,每日除了晨昏定省,其余时间自己支配,当然,遇到宫中节下宴会祭祀等典礼除外,吃穿供应自有人安排好,她不需操心。当今陛下与皇后娘娘对她虽好,到底还是有几分提防与愧疚吧,所以下面的人对她多是又敬又畏,甚少有人敢与她交谈,故而一年多了,连一个可以坐下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其实被接回宫里,应该算是被软禁吧。   杨广了然的点点头,在她身旁坐下了,竟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沉默一会,道:“我与梁国公主并不熟,骤然成婚……我想彼此都需要时间深入了解。”   宇文宁在心中浅浅一笑,她点了点头,道:“很有道理。”   杨广亦笑了,道:“想不到你会赞同我的想法。”他伸手拨弄了下湖水,道:“水很凉呢,还是把鞋子穿上吧。”   宇文宁双手撑在身后,上身倒仰着,仍旧望着夜空,执拗的摇了摇头,“我喜欢这种冰凉的感觉。”   杨广凝了她一瞬,淡淡一笑,不再相劝,“你有一年多没出过宫了吧?”   “是啊,一年零三个月十一天。”   “我的王府过段时间就修好了,想邀请你过去玩。”   宇文宁笑盈盈的望着他,“可以吗?”   杨广道:“当然可以,我会去跟母后说。”   “谢谢你。”宇文宁冲他一笑。   “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宇文宁点了点头,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湖上波澜不惊,银行倒影在水中,星光点点如琼似玉,在墨色的水面上发着淡淡的幽光。   ☆、第46章   乐游原旁边是渭水河,仍在正月里,河水并未解冻,有不少人踏着河上的冰来往渭河两岸,好不热闹。   单雄信、罗成、拓跋钧、单婵盈由裴元庆引着在大兴城游逛了数日,如今晋王大婚已毕,带了王妃去往江都了,城里灯节时布置下的景致也都渐渐撤掉了,原来的商贩也都风流云散,复又冷清起来。单雄信、拓跋钧、单婵盈三人倒是无妨,罗成与裴元庆因公务在身,却是不得不走了。故而单雄信做东,给他两人践行。   乐游原上正好有一家酒肆,那酒肆不过几间木屋,前后窗牖皆敞开,当中围了个大火炉,这个时候尚早,并没有别的食客,单雄信让另开了两桌酒菜在隔壁,请罗成与裴元庆的随从去坐,他们几人自在这里围炉喝酒闲话。   一时酒过三巡,单婵盈用自带的匕首把一整块烤的鹿肉切成片,一片压着一片摆在一个小瓷盘里送到拓跋钧面前,“拓跋姐姐,你看我刀法是不是很好?摆的又比那厨子的好看。”   拓跋钧笑夸了她一句,裴元庆在一旁起哄道:“你可不许太偏心,只给拓跋姑娘,我与罗公子可不依,好好歹歹大家都是朋友。”   单婵盈蹙眉盯了他一眼,“你这人可真是孩子气,我又没说不给你弄,就眼热成这样了,让我瞧瞧看,不如把肥肉都给你吧?更香一些。”   裴元庆故意逗她,皱眉道:“我才不要。”   单婵盈皱眉想了想,忽然笑着道:“那就给你烤焦的吧,吃这个出门可以捡钱。”   裴元庆叹了口气,无奈道:“那我还是要肥的吧。”   单雄信自外进来,见几人脸上各有笑意,问道:“你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拓跋钧把那一碟肉片递给单雄信,微笑道:“婵盈给你切的,快吃吧。”又向单婵盈道:“我吃好了,你正好少切一盘。”   单雄信听了,心中了然,也不在乎,捻起一片丢进嘴里去。   一时单婵盈又切好了一碟,裴元庆要来抢,单婵盈轻巧闪开,送入了罗成手里,向他道:“你再等等吧。”   裴元庆叹息道:“可真是同人不同命。”   单婵盈笑盈盈道:“裴贺哥哥,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这一大块都切给你可好?”   裴元庆打量着盘里最后那块肉,笑着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一时拓跋钧起身道:“坐着太冷了,我出去走走,你们再多喝几杯,少陪了。”   罗成道:“待会还要赶路,酒不能多饮,我也差不多了,还要多谢单兄款待。”   单婵盈忙丢下手中匕首,跳起身来道:“我也吃饱了,简直太饱了,出去走一走,二哥,你陪着裴贺哥哥再多喝几杯哦。”   三人走出酒肆,单婵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一时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拓跋钧在她背上轻轻抚着,问道:“婵盈,你笑什么?”   单婵盈渐渐止住,指着里面的裴元庆道:“我在裴贺哥哥那碟肉片里放了十几粒胡椒,保证那片肉的滋味与众不同。”   拓跋钧不觉皱眉道:“婵盈,这样捉弄人可不好。”   单婵盈却不以为然,“不过是跟他开个小小的玩笑,好了,我要去渭河上走走。”说着就蹦跳着往河边去。   罗成禁不住出言相劝道:“这会日头出来了,河上冰块已开始解冻了,不可再去了。”   单婵盈道:“没关系了,方才还有好些人过河呢,太阳才出来了一会,那里就把冰全部化完了呢。”   拓跋钧与罗成奈何不了她,只得跟着她走到河边上。单婵盈先小心的踏上冰面试了试,不见有异样,便放心的大步走起,一口气奔到河中心,笑着向拓跋钧与罗成两个招手,“拓跋姐姐,罗成哥哥,你们也一起来玩吧。”   拓跋钧道:“婵盈,你听话,玩一会就回来吧。”   单婵盈原地转了个圈,笑声清甜,“你们两个真是没劲,若是换做裴贺哥哥,一定会陪我玩的,算了,我自己去玩了。”说着大步向河对岸走去。   河边到底风大,虽有太阳,风依然冷厉如刀,罗成喝了几口冷风,忍不住咳嗽起来,拓跋钧凝视了他一会,待他不再咳嗽,才问道:“罗公子,你可是受过内伤?”   罗成点了下头,咽下吼间那一抹腥甜,道:“后背被重物砸过。”   拓跋钧道:“那就是了,可方便让我看一下公子的脉象?”   罗成忙伸手过去,“拓跋姑娘还懂医术?”   拓跋钧道:“不过是学了些皮毛,让公子见笑了。”她凝神珍视过罗成的脉象,淡淡一笑,道:“公子还年轻,我开个方子给你,慢慢调养,便可大愈,若是任由发展下去,以后上了岁数就难治了。”   罗成道:“谢谢姑娘,我从前只道是不碍事,就没找大夫瞧。”   拓跋钧道:“借公子佩剑一用。”   罗成忙从腰间取下剑,双手奉上。   拓跋钧拔出长剑,那剑寒气迫人,她打了个激灵,略定了定神,便用剑在冰面上刻下一行小字,罗成忙用心记下。   拓跋钧写完,便还剑入鞘,交还给罗成,罗成道谢不迭。   拓跋钧道:“公子想必已记下这个方子了吧?”罗成点头称是,拓跋钧便于足底稍稍用力,一点点抹掉冰面上字迹,罗成忙道:“还是我来吧。”   忽听得远处单婵盈一声尖叫,两人大骇,循声望去,便看见单婵盈脚下冰面开裂,她身子已坠入了河水中。   拓跋钧刚要去救,罗成已先她一步奔了过去,罗成纵力一跃,踏着水面浮冰,借力又是一跃,已奔至单婵盈落水之处,水面唯有一层碎裂的浮冰,连单婵盈半片裙裾都看不见了,显然她坠入水中,已被涌动的河水卷向了下游,罗成深吸了口气,跃入水中,奋力向下游追去。   “罗公子,罗公子,婵盈,婵盈……”   罗成跃入水中后水面便再无丝毫动静,拓跋钧慌了,心道不好,他两人定是被河底暗流冲走了,她一边唤单雄信与裴元庆两人,一边已缘河岸追了下去。   单雄信与裴元庆闻讯赶出来,拓跋钧已奔出了好远,两人跳上马追了过去。   拓跋钧遥见他二人跟来,扬声道:“我回去多带些衣物药品。”   单雄信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两人纵马疾奔,一口气奔出两里多地,仍觅不到单婵盈与罗成身影,下游河面之上冰凌冻得严严实实,森寒的冰面反射着日光显得耀眼非常。   裴元庆见单雄信脸上尽是浮躁之气,安慰他道:“罗成武艺不错,婵盈也会些功夫,你放心吧,一定不会有事的。”   两人又向下游追去,奔了一忽,拓跋钧也骑马追了上来。   单雄信神色慌乱,又有些茫然的嗫嚅道:“这河面都是冰,自然是不透气,追出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他们,他们就算不被河水冻死,也早闷死了……”   拓跋钧在马上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觉得他手掌冰凉刺骨,拓跋钧轻轻摩挲着他手背,轻声安慰道:“不会的,你想想看,冰下还有鱼啊,鱼都能存活,他们也一定可以的,我想是河底暗流太急了,把他们卷到下面去了。”   裴元庆道:“单大哥,你别灰心,他们一定没事,我们再往下游去找。”   单雄信茫然点了点头,三人又打马向下游走去。   三人又奔出十多里地,河流在一片滩涂处分出了几个支流,这里河面的冰都极薄,支离破碎的浮在水面上。   到了这个时候,拓跋钧都有些绝望了,她本来不善于劝解人,见单雄信望着水面发呆,神情颓废至极,想了好久劝慰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裴元庆跳下马,跃入河流当中一块凸出的大石头上,又仔细搜寻一番,仍旧是不见有任何线索,他颓然坐在那石上,一拳重重的砸在额头上。   拓跋钧道:“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要放弃。”   单雄信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元庆,这里是河道分叉处,你在这里守着,我再往下游找一找。”   裴元庆起身跃回岸上,道:“我们两个分头去找,拓跋姑娘留在这里吧。”   单雄信与拓跋钧都表示赞同,三人遂分头行动。   河水湍湍而下,拓跋钧立在水中石上,盯着水面久了,禁不住有些眩晕,她略揉了揉眉心,又过了一会,仍旧毫无发现,她又跃到河对岸去,如此往返数次,他两人已走了一个多时辰了,仍未回来,拓跋钧心里有些着慌,看看日头已西坠,天色渐转幽暗,河水森寒,水汽迫人。   正没奈何处,忽听见马蹄声,却是单雄信与裴元庆一起回来了。   拓跋钧见单雄信脸色极其难看,手中握着一团湿漉漉的物事,心中不免打鼓。   裴元庆极担忧的看了单雄信一眼,轻声告诉拓跋钧,“我在距此处约莫两里的一个河滩上找到了这个,就与单大哥一起沿那条支流追下去,下去有二十里,那条河道汇入了主河道内,我们又沿着主河道找了十几里,再无发现。”   拓跋钧认出单雄信手中的物事是单婵盈的半幅裙裾,点了点头,走上去慢慢从单雄信手中抽出那幅裙裾,仔细看了看,又凝眉思索了片刻,唇角露出丝浅笑,“婵盈他们没事。”   单雄信十分诧异,裴元庆惊奇道:“你说什么?”   拓跋钧指着那裙裾道:“你们看,这裙裾的切面十分整齐,一看就是割下来的,而非是在河中被石头划破的,所以我想,你们找到裙裾之处,正是他们上岸的地方,他们是留下这个做记号呢。”   裴元庆一拍脑门,道:“是啊,我们怎么没想到,只顾着往下游去找,真是笨死了。”   单雄信终于露出了笑意,道:“那我们快去吧。”   拓跋钧道:“我想他们上了岸,一定会往回走,如果我们再回去,走到两差里,反而误事,不如我们就回那个酒肆里等他们吧。”   裴元庆道:“拓跋姑娘所言极是,若是能碰上,只怕早都碰上了,他们应该是已经回去了。只是你守在这里,为何也没遇见他们?”   拓跋钧道:“因为沿河的路并不是最近的路,距离这里不远即有官道,这一点罗成很清楚,他应该是选择了最近的路回去了,因为只有回去才有衣物药品啊,虽然遇上我们也有这些,不过遇上的可能性毕竟有限。”   单雄信点头称是,心里不禁对拓跋钧多了几分激赏。   三人便各上马,原路返回。   单婵盈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才醒来,醒来后只觉得浑身发烫,鼻塞头痛,想起落水时那一幕,在激流中随波而下,又勾起了那时的恐惧之情,她不由得小嘴一扁,放声大哭起来。   罗成靠着一截木头歪在火堆另一侧,此刻也是浑身极其难受,听见她哭声,忙唤她:“单姑娘,没事了,不用怕了。”   单婵盈一边哭着一边道:“罗成哥哥,我好害怕……”她伏在膝盖上哭得好不伤心,罗成只得挣扎着过去安慰她:“我已经把你从水里救上来了。”   单婵盈拉过他的袖子蒙在脸上哭得更伤心。   罗成见她如此哭闹,想着她估计是受到了惊吓,他不太会安慰人,想了想,说道:“单姑娘,你瞧瞧,我们这会在屋子里呢,这里一点水都没有了。”   单婵盈又嘤嘤的哭了一会,才勉强抬起泪眼,火光映照下,直如梨花带雨,好不明艳可爱,“罗成哥哥,都怪我贪玩才落水的,二哥一定会骂我的,还会罚我不许吃饭。我得罪了裴贺哥哥,他定然不会为我求情了,拓跋姐姐心里总是向着二哥,也是不会管我的……”她一边哭一边说,越说越是伤心。   罗成想她倒是为了这个,果然还是个孩子,思虑单纯,说话间便有了笑意,“我去找你二哥说情吧,定然不让他骂你,也不会罚你不许吃饭,好不好?”   单婵盈眼中仍含着泪,定定望了他一会,破涕为笑,点头道:“那好吧。”   看见她不再哭闹,罗成也松了口气。   单婵盈挪到离火堆更近的地方跪坐下去,搓着手取暖,忽然又皱起了眉头,“罗成哥哥,我饿了。”   罗成道:“我救你上岸后你一直昏迷未醒,我就带你找了这个地方,沿路我留了线索,可是单兄他们现在还没有找过来,可能是没有看到那些线索吧,现在外面天都黑了,只能等明日再回去了。”   单婵盈点了点头,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问道:“那就是说今晚要饿肚子了?”   罗成点了点头。   单婵盈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过后,才又说道:“可是饿肚子真的很难受。”   罗成道:“那你还睡觉吧,睡着就好了。”   单婵盈瞥了他一眼,道:“看来你是没有饿过肚子,饿肚子的时候那里睡的着觉,脑子里拼命想的都是好吃的。”   罗成忍不住笑了笑,又在火上加了些柴禾。   单婵盈托着下巴极憧憬的望着篝火,刚要说什么,又打起了喷嚏,“看来我是受凉了,肚子饿,头也痛,好难受。”   罗成道:“你躺下闭上眼,很快就会睡着,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单婵盈脑中昏昏涨涨的,道:“那我试试看吧。”她果然躺下去闭上眼睛。不多时响起了平稳的呼吸声,竟睡着了。   罗成捂着嘴尽力压下喉咙中的咳意,起身解开外面的袍子,轻轻盖子单婵盈身上,又坐回火堆另一侧,慢慢朝上面加些柴草。   ☆、第47章 仁寿四年当今圣上薨逝,太子杨广登基为帝。 又是凤仙花开的季节,宇文宁坐在清凉殿里,用一支小羊毫蘸了凤仙花汁,涂抹在指甲上。晚风带来淡淡的荷香,殿里弥漫着一种清甜的气息。宇文宁涂好了左手,便搁下羊毫笔,伸着手让他们慢慢晾干,她身上披着一件僧衣,涂了浅绯的指甲,倒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先皇后曾经想要将她嫁出去,她恳求皇后,不想嫁人,愿入佛门,终身为皇后祈福,为大隋祈福,皇后心里终究是存着芥蒂,她既然为自己谋了个说得过去的将来,便如了她的愿,只是教她搬去太液池畔的清凉殿居住,那殿里就有佛堂,又允她带发修行,也算是特殊的恩宠了。 历史一直按照她所知晓的朝前发展,她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唯独不知道自己的。 她呆呆的望着镜中自己的面庞,虽然只有双十年华,可是在古代已不算年轻了,她甚至感觉眼角都生出了鱼尾纹。 小宫人忽然在门口高呼万岁,宇文宁失神的望向大殿外,却是杨广沐着夕阳的余晖大步走了进来。 杨广隔着半卷的竹帘瞧见宇文宁坐在东进间窗下,便问道:“做什么呢?” 宇文宁整理了下衣袍准备上前行礼,被杨广止住了,她索性又坐下,道:“见院子里的凤仙花开的好,就摘了些捣碎了染指甲。” 杨广握着她的手仔细看了看,道:“涂上去很漂亮。”看见她只涂了一只手,便握起她另外一只手,拿了羊毫蘸了凤仙花汁认真的给她涂上去。 宇文宁的手僵了一瞬,才渐渐放松,嘴角噙着丝笑,慢悠悠的说道:“恭喜你做了皇帝。” 杨广头也不抬,专注的替她画指甲,淡淡道:“每次来看你都要穿过大半个宫城,路程着实远得很,不如搬到前头去吧。” 宇文宁心中一跳,浑不经意的撇开那个话题,只是说道:“你刚做了皇帝就开始拿大,自古来伴君如伴虎,以后我可是要远着你才好。” 杨广呵呵一笑,道:“倒不是拿大,只是现在比不得从前做太子那会清闲,每日多走几趟也无妨。” 宇文宁浅浅一笑,默了一会,慢慢说道:“其实只要是在这宫里,住在那里原也没有什么分别。” 杨广已替她涂好了指甲,放下笔,捏着衣袖轻轻替她扇着,好教他们快点干,却是漫不经心的道:“看来你还是想离开这里。” 宇文宁装作是要看涂好的指甲,趁势从他掌中抽出手,道:“原本,在这宫里消磨一生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我虽然念佛,可心里并没有皈依,还是贪恋那宫墙外头的红尘。”她眺望着窗外,极远处是重重的宫墙与屋檐,檐上蹲踞的兽角,远处残照落在太液池上,泛出金粉的鳞光,眼前,院中的木槿正开得如火如荼,一切都是那么精美。 杨广哼笑一声,道:“谁说只宫墙外头才有红尘,这宫里头处处桃李芬芳,百卉争春,哪里不是红火热闹?知道你懒怠念经,我已教人拟了文书,去宗庙里焚烧,奏明母后,说你精通佛法,又写得一手好字,正好我宫里缺一个誊经的女官,四时八节的替母后抄写经卷焚化。这就随我去做女官吧。”说着便挽起她的手,瞩目于她,目光中尽是殷切的期待。 这几年,其实宇文宁与杨广并没有太多交集,他多数时候都带着王妃住在江都,甚少回大兴,不过却是每次回来,必会前来问候。 那还是他刚刚娶了王妃,那些日子,每晚,他都会来太液池畔与她闲聊,他常年在外,经历颇丰,所历奇闻轶事每每说来,都能令宇文宁捧腹不已,他有时也会带几样新巧玩物,有时候是几卷书,甚至几样点心,给宇文宁寂寞的宫廷生活增添了很多乐趣。无论如何,他至少带给了她快乐,有那么一段日子,她甚至期待着他来,可以尽情畅聊。 宇文宁不好再抽出手,只好含笑解释道:“宫里比我字写的好的宫人多的很,而对于佛法的领悟,这些年我真的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消磨时间罢了,皇上需要女官,比我合适的人有好多,我真的不想……” 杨广回过头紧紧盯着她,目光透着迫人的压力与灼灼的期许,说道:“我需要的并不是个女官,你难道真的不懂吗?” 宇文宁受不了他目光的威压,垂下头,轻轻绞着衣袖,不作回答,嘴角的笑却是毫不掩饰的尴尬。 杨广目中的力度与热度渐渐淡去,静静注视了她一会,道:“你既然不喜欢念经,以后就不念了,我教人来拆了后头的佛堂,植些四时花卉吧。这清凉殿你住久了,自然是住习惯的,乍然迁往别处只怕会不适应,那就仍旧住下吧,不过这里陈设过于简朴,那里像是女孩家的闺房,我教人来给你重新翻修一遍。” 宇文宁心里清楚,这已是他可能做出的最大退步,当下也不反对,轻轻点了点头,“多谢皇上。” 杨广又道:“我教他们给你裁了几身新衣,你瞧瞧花色式样如何,若是需要改动,只管跟尚服局的周典饰说。” 宇文宁含笑点头,“好的。” 杨广执着她手静静瞧了她一会,嘴角终究还是勾出一抹笑意,说道:“我还有事,明日再来瞧你吧。” 宇文宁送走了杨广,不多时果然有尚服局的典饰周女官领了几个小宫人前来,送了十余件新衣,宇文宁从前的衣物都是僧人穿的缁衣,只是料子较普通僧人穿的好些,而周女官送来的,却都是女子服饰。 宇文宁随意翻看一番,含笑道:“尚服局的服饰是做的越来越精致了。” 周女官正色道:“伺候陛下,皇后,各位娘娘及皇子郡主,是下官等的本分。” 宇文宁见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当下也不再与她多话,仔细的把那些衣物看了一遍,才道:“我喜欢素净的颜色,这几件太过艳丽,还请周典饰带回去吧。” 周女官看了一眼她挑出的那几件,道:“郡主肤色白皙,着这些颜色好的衣服会更衬肤色,也显得更年轻些。” 宇文宁轻笑道:“正因为我已不年轻了,穿这些未免轻佻。” 周女官听了,忙颔首道:“既然郡主不喜欢,下官记住了,以后不会再挑这些色泽的料子。” 宇文宁道:“有劳了。”她一扬眉,殿门口的小宫女忙走上来,她吩咐那小宫女道:“带这位典饰大人到偏殿用茶点吧。” 周女官忙道:“下官还要去其他娘娘那里送夏衣,就不打扰了。” 宇文宁略点点头,也不再挽留。 这边送走了周典饰,已是掌灯十分,宫人惠儿摆了晚膳,宇文宁没啥胃口,只捡几个蒸饺吃了,余下的都赏了惠儿并几个小宫人吃。 一时惠儿吃好了,提了羊角灯,陪着宇文宁出了大殿,沿着山道拾阶而上,在一处月台上坐着乘凉。这是每晚饭后必去的地方,也是唯一可去的地方。这清凉殿本就是建在太液池中一处岛上的,往来都需撑小舟。当年独孤皇后教宇文宁住在这里,也是更方便监管吧。 “皇上今天来接郡主,郡主为何不去呢?”惠儿这些年来一直跟着宇文宁,算是半仆半友。当初也还是杨广让她来服侍宇文宁的。 宇文宁想了想,道:“他如今是皇上了,有很多权利,那些权利确实可以做很多事,可我只想与他保持从前的关系。” “看得出来,皇上他很喜欢你。你就一点不喜欢他吗?他可是我见过最俊美最有才华的男子。”惠儿对杨广的景慕溢于言表,全都写在脸上。 宇文宁轻轻一笑,慢慢给她解释道:“有一块美玉,大家都很喜欢,都想据为己有,可是你不想跟别人去争,更何况,他已经有了主人,你若是去抢,还会伤害那些人。那你该怎么办呢?” 惠儿想了想,微微皱起了眉头,“我想我明白郡主的心意了。” 宇文宁淡然一笑,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惠儿沉默一会,又道:“郡主,今日哥哥让小黄门传了讯息给我,潞州那边有消息传来,是个好消息,你要听吗?” 宇文宁听见是好消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你说罢,好消息当然要听了。” 惠儿抿嘴一笑,道:“郡主的那位朋友成亲了。” “成亲?”宇文宁简直是太意外了。 “听说新娘子是天马关什么总兵的千金。” 宇文宁心中不知是忧是喜,一时怔怔的只是出神,良久才道:“我大概知道新娘子是谁了,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单通跟她在一起会幸福的。” 惠儿道:“郡主可不可以讲一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宇文宁想了想,时间太过久远,久远的她已经记不太清楚她的长相了,只记得她眉目婉娈,意态娴雅,“她很能操持,总是热情满满的,她会是个不错的贤内助。聚贤庄,聚贤庄上下都还好吧?” 惠儿使劲点点头,道:“都挺好的,他们除恶扬善,很多官府抓不到的坏人,他们都能抓到,最近又办了好几件案子呢。” 宇文宁点点头,迟疑片刻,忍不住问道:“那幽州那边?” 惠儿摇摇头,道:“幽州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宇文宁默然点了点头,道:“惠儿,这些年多亏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惠儿抿着嘴浅笑,道:“这些对我哥哥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也很乐意做,更何况,你从来都不教我帮你传讯息出去,真的一点都不麻烦,不用说谢。” 宇文宁道:“虽然对你哥哥来说是举手之劳,可是这些消息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心里是真的感激你们兄妹。” 惠儿轻轻摇着罗扇,道:“我都知道,郡主不必说了,如果郡主真的想谢我,就多多的赏我几碟子核桃酥。” 宇文宁噗嗤笑了,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道:“还是这么贪吃,这个赏赐倒是容易的很。” 惠儿甜甜笑着,又道:“我今天听皇后娘娘宫中的阿罗姐姐说起,皇上打算在洛阳修新都呢,还说要修一条大河,一直修到江都去,以后再去江都,都可以直接乘船了,郡主,你说皇上是打算迁都吗?” 宇文宁的心思却都在单通成亲的消息上纠缠着,听见惠儿提及这个,触及她那不愿想起的历史,心中更觉烦乱,不禁怅然的叹了口气。 惠儿关切的道:“郡主,你怎么了?” 这些年在宫中,宇文宁早已练就了一套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不想如今事关单通,她还是有些沉不住气,当下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在叹息时间过的可真快,又到了桂子花开的时节,心里很是想你做的桂花糕呢。” 惠儿嘟着嘴道:“原来郡主想起了这个,看来我方才说的话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宇文宁眯着眼睛笑,说道:“真是对不住,你再说一遍吧。” 惠儿满意的咧嘴大笑,又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因为宫中的人都说陛下久在江都,自然是喜欢那江南的繁华,而她是北地人,父母皆在大兴,所以是否迁都一事,她很是关心。 宇文宁自然知道她这一番心意,宽慰她道:“大兴乃大隋的根本所在,更是龙脉所在,历代帝王的基业都在关中,我们的陛下自然也会留在大兴。至于江都,虽然繁华,不过闲时去玩玩罢了,怎么会真迁到哪里去。你别听那些人浑说了。”她这番话倒也不算是安慰惠儿,因为终杨广一朝,虽然倾尽民力修新都,挖运河,却并没有迁都城至江都。   ☆、第48章   宇文宁终究是心里有事,又勉强在月台坐了一会,跟惠儿闲话了几句宫中琐事,便推说午觉不曾睡好,早早的安歇了。   宇文宁躺在在这里填入您的正文。由于网络存在不确定性,建议您不要在网上直接写作提交,先在本地机写好存好,再复制到这里,会比较保险。十一月中,杨广被拥立为太子,这自然也是他一直努力的结果。于此同时,盘踞在拓跋钧体内的蛊毒也再一次发作。   这日午后,天絮絮的下起雪来,单婵盈在房中临摹王字,实在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待最后一个字写完,便匆匆丢了笔,奔出房门,一径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往拓跋钧所居的西跨院跑去。   单婵盈内容提要限66个汉字,会显示在文章的目录页。为了让读者点开您的正文前更好地了解文章,增加吸引力,建议您有技巧地填入内容梗概或文中的点睛之笔。二哥去尤俊达大哥庄子上了,我想他们肯定是和老道士,秦二哥一起喝酒呢,只怕要到晚上才回来。”   拓跋钧点了点头,又道:“婵盈,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我等不到单大哥回来了,我体内的蛊又发作了。”   单婵盈大吃一惊,她是知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已,心中那隐隐的不祥之感愈发强烈。   拓跋钧仰头望了望已变得白茫茫的天地,眼中露出丝酸楚的泪意,“婵盈,我现在告诉你,为何迟迟不肯与单大哥成婚,我并非是介意他曾经爱慕过宇文姑娘,我是怕连累他。   单婵盈面色有些诧异,却没有插话,等着拓跋钧说下去。   拓跋钧解释道:“我爷爷,他素来是雄心勃勃的,如今杨广被立为太子,朝中不乏仍旧支持杨勇之辈,他就是要趁这个时机,想要做一番大事。   “你知道,宇文姑娘身份特殊,可是杨广似乎有意要保她,所以这些年她才能在宫中太平无事,可是她的身份牵扯甚大,是当今皇帝不允被触及的逆鳞,朝中没有几人知道实情,知道的人,也都是杨广的人。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我猜,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二师兄传讯息给我,是提醒我,爷爷想要用我来胁迫单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大哥,毕竟单大哥现在在绿林道上也算是颇有侠名,让他参与举事,同时指认宇文姑娘,让杨广为陛下所疑,为朝中臣子所诟病,搅乱局势,他好趁机成事。”   单婵盈皱了皱眉头,“可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对过宇文姑娘一次,这一次,我不想再让他为难。”   单婵盈双眉紧紧锁着,一脸忧虑,“那可怎么办呢?”   拓跋钧惨然一笑,道:“办法我已经想好了,就是我离开。婵盈,我想爷爷的人很快就会到,我,我等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眼角的坠泪痣盈盈而动,面容生动起来,宛若风中红梅,簌簌而动,傲然凌霜。   单雄信双眉紧锁,锁着深深的悒郁,“你方才说的我都听到了,办法我来想,总之,我不会让你离开。”   单婵盈不禁欢呼雀跃起来,“二哥,你回来的太及时了,拓跋姐姐,我想你做我二嫂好久了,既然今天话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跳着跑了出去,因为路滑,险些摔一跤,大概是扭着了脚,一瘸一拐,却仍晃的极快,临走还不忘把院门关好。   单雄信注视了拓跋钧一会,伸手把她拥入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们今日就成婚吧。”   拓跋钧伏在他胸口,默然不语,却是一行清泪,划过面颊。   单雄信轻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的迢递还没有喝完?”   拓跋钧道:“不多了,再煮最后一次吧。”   单雄信道:“这一次都煮尽了罢,相思迢递隔重城,以后我们都在一起,不用再相思了,你这茶的名字也该换一换。”   拓跋钧含笑点点头,“以后再也不会去太行山,自然再没有迢递了,前些年我跟婵盈种下的茶明年应该就可以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下她的手,转身大步离开了。   拓跋钧立在院中,久久望着他去的方向无法移开目光,雪越下越大,他的身影渐渐与天地风雪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她就那样站着,看着他一点点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渐渐冷硬,一如地上的冰雪,再一点点被碾碎,零落入泥。   单雄信再回来时,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不过,这是我让你为我做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此刻并不显得手忙脚乱,倒是从从容容,做起来也颇具美感。   拓跋钧随手拨弄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单雄信道:“我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味了好一会,目中忽然闪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我心里很欢喜。”拓跋钧眼中忽然有了几分醉意,眉头隐隐跳了一下。   单雄信道:“你愿意嫁给我吗?”   拓跋钧不答,继续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单雄信目中一痛,“你还是要离开?”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拓跋钧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拓跋钧看到他的恐惧,他是恐惧失去自己,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痛,颤声道:“对不起,我方才趁你出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单雄信紧紧的盯着她,盯了好一会,似乎是接受了这个事实,缓缓的松开了她,他自己却一个踉跄,跪在了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胸中犹如刀绞般一阵阵的痛,她声音发颤,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着,“相思迢递隔重城,相思迢递隔重城……”   ☆、第49章   不过月余时间,清凉殿已被翻修一新,内里雕梁画栋,外面广植藤萝百卉,精致的了不得。   午睡起来,宇文宁呆呆的坐在窗下发怔,惠儿端了壶花果茶来,倒了一杯送到她手边,“郡主,奴婢见你这两天没有食欲,在这茶里又多加了些山楂,略微有点酸,不过更能开胃,郡主尝尝。”   宇文宁冲她一笑,端过来抿了一口,微微皱了下眉,“从前年幼,倒是喜欢酸的,现在年纪大了,越发吃不得酸。”   惠儿又道:“郡主午膳不曾吃多少东西,有新鲜的莲蓬,奴婢剥给你吃可好?”   宇文宁见不得惠儿替她担心,只好道:“那你去拿来吧。”   惠儿应了一声,轻快的去了。窗牖外几株落葵恰恰爬到了窗台上,圆圆的叶子浓绿润泽,团团可喜。宇文宁禁不住伸手抚了抚那叶片,身后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而至,宇文宁只道是惠儿,便道:“你把莲蓬搁下,先给我研一池墨。”   来人却是杨广,他手里携着一副卷轴,径直走到宇文宁身旁,把那卷轴递了过去,“这是我新得的,打开瞧瞧。”   宇文宁忙回过身,冲他行礼道:“原来是陛下,怎么不叫人通传,有失远迎了。”   杨广一撩袍,在她方才坐的矮榻上坐了,“怎么,午膳又不曾好好吃吗?”   宇文宁一边慢慢展开那卷轴,一边道:“天热,自然胃口不佳。”待展开画轴,双眸放光,却很是吃惊的笑道:“竟然是顾恺之的《凫雁水鸟图》,大隋之前少禽鸟图,这幅可真是难得。”   杨广轻笑道:“就知道你会喜欢。”   宇文宁把那图铺开放在一旁书案上,拿镇纸压好,俯□去细细的看了一遍,嘴角蕴满笑意,双目弯弯如两汪新月。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花纹,使得她略微苍白的面颊亦明媚起来。   杨广斜睨着她,连他也不记得多久未在她脸上可到这种光彩,故而眼中亦是暖暖的笑意,“方才听见你教惠儿研磨,是要作画吗?”   宇文宁叹了口气,连这一叹里都是带着快乐的,“我是不敢提画画了,有大家名作在前,我那几笔涂鸦实在不好意思再摆弄。”   杨广忍俊不禁道:“其实画画并不难,只要胸中有丘壑,自然能画得出好山水。”   宇文宁却不认同,“话虽是这样说,可书画这些事,终究是要有天分,才能笔意里带出灵气来。”   杨广见手边放着半盏茶,便端起来喝了一口,不禁皱眉咂舌道:“这是什么茶,这么酸。”   宇文宁抿嘴笑道:“是惠儿煮了让我开胃的,陛下要茶喝,我另沏来。”   杨广道:“罢了,我也不想茶喝,不过是润一润口。”   惠儿恰捧了一碟莲蓬进来,见了杨广,便蹲下去行大礼,宇文宁接过她手中的盘子,惠儿便告退出去了。   “新鲜的莲蓬,陛下要用吗?”宇文宁把那碟子捧至杨广面前,让他看过了,就顺手搁在了小茶几上,在茶几另一侧坐了。许是因为认识的早吧,她素来在他面前不太立规矩,也可能是私心里认为,皇帝都是不想人怕他的,故而她一直在他跟前都表现的很随意。   杨广道:“看着清脆鲜亮,你剥来我尝尝。”   宇文宁便拿起一个莲蓬慢慢剥着,因想起前些日子宫中论起的迁都之事,便问道:“听说陛下在洛阳修建新都,是打算迁过去吗?”她恰剥出了一颗莲子来,莹白如珠,杨广伸手过去,在她手上轻轻一握,宇文宁手一颤,那颗莲子便落在了杨广掌心,宇文宁垂目一笑,就势轻轻抽出了手。   杨广拿起那颗莲子,便要送入口中,宇文宁忙提醒道:“莲芯尚未取出,仔细苦。”   杨广却是不在乎,细细咀嚼了一会,才咽下去,笑赞道:“唇齿留香,你也尝尝。”   宇文宁怕苦,到底取出莲芯才吃了一颗,甜香爽口,果然是唇齿留香。   杨广忽又睨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穿天水碧很美,只是近来益发的清减了,这些素淡的颜色便显得有些清寂。”他扫了眼窗外,道:“你窗外的木槿开的正好,可剪两朵插在鬓角,以增颜色。”他顿了顿,又道:“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穿的是鹅黄,立在一株石榴树下,可真美,就像是,是那月宫的仙娥。第二次见你,便是在宫中了,那时候已是暮秋,火红的柿子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上,一个个红灯笼似的,你穿的是明绿,正踮着脚帮宫人们摘柿子,那萧索的深秋竟像是被你点亮了一般。”   宇文宁努力的回忆杨广说的那些第一次,第二次,记忆隔着时光,久远的她都有些记不得了,只觉得是前尘往事,她微微一笑道:“早十年前我确实爱鹅黄明绿,甚至梅红,这些娇嫩的服色,现在这么大岁数了,怎好再穿,所以那日陛下教周典饰送夏衣来,我便让她把那些好颜色的袍子带回去了。”   杨广拿着一个莲蓬在手中把玩着,半阖着双目,不无遗憾的说道:“十年前朕虽然认识你,可惜……”他喟叹一声,忽睁开了双目,凝视着宇文宁,慢慢说道:“你若是喜欢洛阳,朕就迁都过去。”   宇文宁一怔,心中跟着抽动了一下,却是干笑道:“我还是觉得这里好,毕竟,都住了十年了。”   杨广哼笑一声,揭过这个话题,道:“修文殿现整修已毕,藏书二十余万卷,更有许多山川地理志。”   宇文宁喜道:“我想去看书,求陛下准许。”   杨广道:“我允你搬回清凉殿里来看。”   宇文宁笑靥如花,虚虚行了一礼,“谢谢陛下。”她道过谢后,目色却渐渐黯淡下去,眉头微蹙,摆弄着衣带,轻声道:“陛下无需待我这般好,此生困于深宫,我早已是无用之人。”   杨广探身过去,伸出右手握住了宇文宁的左手,“你令我心生倾慕,至少于我,便是有用之人。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他呢喃般的在宇文宁耳边吟诵那几句诗,宇文宁身子轻轻一颤,晕红双颊。   杨广起身,至宇文宁身侧坐下,轻轻把她揽在胸前,“我知道你顾忌什么,惠儿都告诉我了,你无需争,也不会有任何人来与你争。”   宇文宁被他揽住,在他臂弯的局促空间里虽下意识的想要缩起身子,可还是难免腰身与他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宇文宁不言,杨广只当她默认了,手臂上用力,紧紧的拥着她,侧脸在她耳边鬓角轻轻厮磨着,眼中是柔柔的浓浓的情意。   宇文宁在心底长叹一声,这一日终究是来了,她无法逃避,更无法拒绝,其实是早知道会有此一日,她才与惠儿说下了那么一番话,如今有杨广此言,想来她还能守住一些清净吧。   “妹妹,你的喜好我知道,你的担惊我更知道,从此以后,便为我敞开你的心吧。”杨广仍旧在宇文宁耳边厮磨,低声呢喃,宇文宁脑中一时混乱至极,一时又闪过初见杨广时的画面,还有那在她心头揉开一丝涟漪的满身文华清贵之气,初见时他的形象渐渐在她心中清晰明朗起来,宇文宁心头蓦地有些薰薰然,她把脸颊轻轻贴在他下颚处,轻声道:“春衫欲染路犹遮,此日光阴向谁赊。短鬓廉纤清明雨,古道怅望使君车。愿与呢喃欢永夜,随它细簌到滂沱。拟置壶酒山阴畔,青春岁月好斟酌。”算是对杨广的回应。   “好一个愿与呢喃欢永夜,这是谁的诗,以前倒是没见过。”杨广赞道。   宇文宁心里自责起来,一时说溜了嘴,这倒不是那位古人的诗,却是她那个时空里一个作家写下的,她只好掩饰道:“我也记不得那里看来的了。”   杨广不过是随口一问,丝毫未感觉到宇文宁的紧张,手中把玩着宇文宁一绺青丝,在指间缠缠绕绕,“妹妹用的什么头油,可真好闻。”   宇文宁一边剥了几颗莲子给杨广,一边道:“并不曾用什么头油,不过是拿外面木槿树叶泡的水来净发。”杨广又拉着她的衣袖闻,宇文宁被他缠不过,只好道:“怪热的,我们不如安安静静坐着下棋。”   杨广道:“连日朝上都在与大臣们讨论开科取士之事,今日朝上宇文恺又上呈了洛阳新都的图纸,现还堆在那里,晚间还要细看斟酌,这会下棋又要耗深思,不如你去焚一炉香,我们喝茶读书可好?”   宇文宁笑盈盈道:“再好不过,陛下稍等。”在香灰中埋下一块火红的香炭,放上隔片,忖度着午后易困倦,便特意挑了一款醒脑提神的香。弄好这些,去净了手,便步态轻快的去外间煮茶,杨广起身翻看她架上的书,信手翻了几卷,都是从前读过的,又搁下了,但见有一本小册子,装订的样式奇特,并不像普通的书,杨广掀开一看,却是宇文宁自己手绘的花果草木禽鸟图册,每幅图旁或配一首诗,或简单几个字,虽然是几笔写意,却颇具新意,杨广一页页翻过去,或遇一立意新奇,构思巧妙的,不由玩味一番,一时竟看住了。   宇文宁端了茶进来,见杨广在看那画册子,便也不去打扰他,搁下茶,自己走到书案旁,又展开了顾恺之那幅画,仔细揣摩把玩。   惠儿一时送果子进来,瞧见杨广长身玉立,微微眯着眼,唇角挂着笑意,在书架旁站着读书,这边厢宇文宁濡了笔,微微俯身,正在案旁运笔如神,两人如此相伴着消磨长天白日,便如那小家子的夫妻一般,遂放轻了脚步,缓缓退了出去。   ☆、第50章   春日里,一夜春雨过后,宇文宁清早起来,梳洗过后,便去园中折了几枝杏花,用一瓮清水供在窗台前,半卷了衣袖,磨了一池墨,提笔慢慢描着。   杨广大步走来,先立在她身后看了一会,才笑言道:“画的越来越好了。”   宇文宁搁下笔,慢慢翻下袖子,回身道:“陛下今日散朝倒早,可曾用过早膳?”   杨广便一撩袍子坐了,道:“我今日想吃粥,便到你这里来了。”   宇文宁了然一笑,“正好我也未用。”遂唤了惠儿等宫人传早膳来,又问道:“陛下要带兵西巡,日子可定下了?”   杨广道:“日子就定在下月初六,旧年间朕每次下江都,你都不愿随往,这次呢?不如随我出去走走,看看我们的大好江山。”   宇文宁踌躇着,只是笑,并不答。   杨广明白她的心思,道:“你放心,西北苦寒,没有嫔妃愿意前往。”   宇文宁垂目一笑,道:“西北纵然苦寒,可是大漠黄沙,异域风情,江都虽然繁华,却也不可与之相比。”   杨广握着她的手,含笑道:“就知道你会喜欢,毕竟你幼时是在那里长大的。”   喜欢又岂是因为那个,这些自是无需向他解释的。宇文宁心中无限神往,出了会神,道:“算算日子,只有小半月,却有好些事需料理筹划,倒觉着急迫了些。”   杨广握着她柔若无骨的手,拇指在她中指那块硬茧上反复揉搓着,那是长期握笔磨出来的,“你要带什么,列出单子,我教人给你理出来。”   宇文宁笑着谢了恩,见惠儿传了早膳进来,便亲自去布菜,她日常不过是三四样小菜并两样细巧点心来佐粥,今日杨广在,小厨房特意多加了几道小菜,宇文宁忖度着杨广的喜好,把他平日里爱吃的几样放在他近前,布置好了,宇文宁又亲自捧了铜盆来,与杨广净了手,便相对而坐,一起用食。寂然饭毕,自有宫人们来撤去碗筷,摆上茶点,杨广喝了半盏茶,又与宇文宁闲聊了一会,因还要见大臣,便匆匆去了。   宇文宁看着宫人们撤去了茶点,便教小宫人们都散了,只留惠儿在帘外伺候,她自己净了手,焚了一炉香,便在临窗的矮榻上坐了,信手在百宝格中抽了一卷书来,慢慢翻着。鎏金鸭嘴里香烟袅袅,清凉微甜的气息氤氲开来,融入空气中,宇文宁握着书卷,一手支颐,只管凝着那青烟出神。面容恬淡,内里却翻江倒海,久久难以平复心绪。   十余年了,终于可以踏出这座皇城,再见一见外面那些人,可是却再也回不去从前了,那个与她白道坝顶劫后余生的男子,那个与她木槿花下纵情一醉的男子……   自入宫来,她都无罗成的消息,心中只祈求上苍让他一切顺心遂意,平安康健。她近来益发的牵挂单通,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她忽然觉得他就像是那千里不留行的侠客。拓跋钧死了有五六年,想他心头的创伤都愈合了吧,现如今娶了新妇,描眉点翠,赌书泼茶,自然是琴瑟和合了。想到这里,她竟然是满心酸涩,无限惆怅。   暮春之日,杨广大军离开长安一路向西行去。天气晴好,遇见景致好的去处,宇文宁便弃车乘马,与杨广并骑而行,听他指点江山。大军行至陇右,稍事休息,补给过后,便又继续前行。   这两日宇文宁身上不爽快,都坐在车中,看书久了,难免眼睛肿痛,便倚在窗口向远处眺望一会,外头的景致却愈发单调荒凉,风也干燥起来。   车子过了一个土坡,车身剧烈一震,宇文宁身子一个趔趄,索性缩回车内,捞了一个引枕靠着,她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车内光线幽暗,不觉便想起历史上关于杨广此次出行的记叙:   大业五年春杨广亲率大军从京都长安浩浩荡荡的出发到甘肃陇西,西上青海横穿祁连山,经大斗拔谷北上,到达河西走廊的张掖郡。这次出行绝不是游山玩水,个人玩乐的。因为西部自古大漠边关、自然条件环境恶劣,杨广还曾遭遇到暴风雪的袭击。此峡谷海拔三千多米,终年温度在零度以下。士兵冻死大半,随行官员也大都失散。杨广也狼狈不堪,在路上吃尽苦头。杨广这次西巡历时半年之久,远涉到了青海和河西走廊。其意义重大。在封建时代,中国皇帝抵达到西北这么远的地方,只有杨广一人。杨广西巡过程中置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进一步促成了甘肃、青海、新疆等大西北成为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杨广到达张掖之后,西域二十七国君主与史臣纷纷前来朝见,表示臣服。   宇文宁在心中盘算了一会行程,正自出神,马车却停了下来,只听见远处一阵马鸣嘶嘶,宇文宁方要撩窗帘一探,却听见杨广清朗的声音在外头说道:“传令下去,今日就在此地安营罢。”   惠儿待车身停稳,倒了一盏茶递给宇文宁,莞尔一笑道:“郡主,要下去走走吗?”   宇文宁端过杯子抿了一口,略润了润喉咙便搁下了,挑起帘子,一股凌冽寒风扑面而来,虽然已是孟夏,越往西行天却越冷起来,宇文宁皱了下眉,极目远眺,只见祁连山脉横在视野尽头,山顶犹有皑皑白雪,在夕阳光辉铺陈之下,金碧辉煌,那光芒竟刺痛了她的双目。   杨广打马而来,见她伏在窗口,便拥马立在窗侧,握着马鞭虚指了指远处,道:“我带你去走走。”   惠儿忙拿了一件斗篷给宇文宁罩上,宇文宁跳下马车,内官牵了马上前来,杨广却一摆手,示意那内官退下,他在马上一弯腰,捞起宇文宁腰肢,凌空一个打旋,便把宇文宁抱上了马背,宇文宁原本身量不高,近年来益发清减,体重较一般女子轻了许多,杨广只觉得手中如无一物,叹道:“幼时随母后进宫,曾见过陈皇后一面,犹记得她身形妙曼娇小,这一点你却是像极了她。”   陈皇后乃宇文赟五皇后之一的天中大皇后,是大将军陈山提的第八女。听杨广提起这个,又见身周内官宫人尽皆退了下去,料想说笑或许无妨,宇文宁抿唇一笑,道:“陛下的长姐是父皇的天元大皇后,论起这个,我还要叫陛下一声舅舅呢。”她先说了前半句,见杨广绝无丝毫忌讳之色,才慢悠悠续上了后半句。   杨广呵呵一笑,手却在她腰间着力一紧,道:“汉惠帝刘盈的皇后也是他的外甥女,这又有何妨。”   宇文宁不觉莞尔,他对答倒是迅捷,想起野史上记载刘盈的皇后叫张嫣,刘盈之姐鲁元公主的女儿,更记载她至死仍然是处女之身,宇文宁心中不觉一声叹息,可是自己……   杨广一边打马缓缓而行,见宇文宁默默无语,一边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此刻想什么。”   其实所谓的默契,不过是建立在长期的相处与共同的兴趣爱好上。宇文宁不由得面红耳赤,反身过去掩住了杨广的口唇,低声央告道:“求陛下不要再说了。”   杨广颔首一笑,道:“我们去北边走走,那里有一条河,是青海湖的支流,说是景色极美。”   宇文宁点了点头,“好。”却忽然莫名的浑身一冷,只觉得远处有一道凌厉的目光正死死的钉在她身上。宇文宁心头一凛,回过头去搜寻那目光,远处军士们正忙碌的搭建帐篷,宫人内官们在其间往来穿行,马儿悠闲的吃着草料,有炊烟在帐篷间升起,饭菜的香气伴着微风徐徐送来,一切都是那么平常,宇文宁心中烦乱起来,慢慢收回目光只听杨广颇有些豪气的说道:“吐谷浑部在我大隋军威之下已是溃不成军,东起青海湖东岸,西至塔里木盆地,北起库鲁克塔格山脉,南至昆仑山脉,说不得,将尽皆纳入我大隋版图……”   宇文宁少不得恭维道:“大隋疆域之广阔是前朝历代绝无仅有的,恭喜陛下。”   杨广忽然把目光投向东方,双眼慢慢阖了起来,眯成一条缝隙,眸中光芒半露不露,慢慢道:“此次若能让西域诸国俱来朝贺,就只剩下东边的高句丽了。”   宇文宁心中一沉,也将目光投向东方,跟着他重复道:“是啊,只剩下高句丽了。”   当下杨广口中轻喝一声,坐下的马奋蹄奔去,马蹄没过青草如茵,凉风送来红蓼的清香,远处,一条白绸般的河向地平线蜿蜒流去,落日熔金,在河中映下彩霞如练。   杨广拥着宇文宁立在水边一块滚圆的大青石上,长河落日,暮色四合,风吹动水面送来粼粼清波,宇文宁忍不住弯腰掬起一捧如练河水,水珠子如珠玉般从她指间滚落,杨广伸手折下一串红蓼簪在宇文宁鬓边儿,恰有一轮弯月徐徐在天际升起。   ☆、第51章   仲夏望日,隋军行至青海湖畔,择水边高地安营扎寨。因近来天气渐渐炎热,大军前锋又新与吐谷浑部交锋几场,少不得要稍事休息才能再继续行进。   傍晚宇文宁早早陪着杨广用了晚膳,便一起去湖边漫步,走至一处,有两只禽鸟受惊,展翅从草丛里飞走,宇文宁含笑道:“午后通译找来了位当地人,那老伯说起本地物产,说在湖中有一座山,山上林木茂盛,禽鸟种类很多,可以撑小舟过去。”   杨广握着她的手闲闲的望着远处湖面,随口答道:“我明日要去前部犒军,你自然是没有兴趣随行,与其闷在帐篷里看书,不如就去你说的那岛上走走,回来也好多作几副禽鸟画。”   宇文宁笑盈盈的点了下头,“谢谢陛下。”随着杨广的目光望向湖面,暮色下湖水广淼无边,暗沉如墨。湖边气温极低,冷冽的风吹得两人衣袂飞扬,宇文宁打了个寒颤,忽然想起几日前那道冷冷的目光,心头一冷,跟着又不安起来,那种不安已折磨了她很久。   杨广回头凝了她一眼,“冷吗?”   宇文宁展颜一笑,却笑的有些勉强,“湖边的风是凉了点。”   杨广脱了自己的斗篷给她裹上,“那就回去吧。”   宇文宁推脱道:“还是你披着吧。”   杨广一笑,握住了她的手,极漫不经心的问道:“我看你这两日心不在焉的,是身子不舒服吗?”   宇文宁心头一紧,故作轻快的道:“没什么,不过是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   杨广沉吟片刻,问道:“倒是绝少听你提起从前之事。”   宇文宁暗叫不好,这几年来一直都刻意回避,不想此刻一时情急,竟找来这个理由搪塞他,愈是着急,愈支支吾吾起来:“从前的事并不愉快,没有什么值得特意说的,有时候更愿意让自己都忘掉才好呢。”   夜色下,杨广的眸子幽幽一暗,道:“并非全是如此吧,你这些年一直与宫外有联系,潞州单雄信,北平王之子罗成。我还记得当年在武功县,你是跟罗成在一起,后来你还向我替单雄信求过官,他却没有去上任。”   宇文宁一只手被杨广握着,另外一个手却不由紧紧的握在了一起,她声音有一丝发颤,尽量平静的说道:“陛下是听惠儿说起的吧?”   杨广哼了一声,似极不屑,语气更是不善,冷冷说道:“惠儿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她做事不得力,有宫人无意中听见了她与她哥哥的对话。”   宇文宁先在心里骂自己急糊涂了,竟然敢如此问他,虽然一开始便怀疑过他把惠儿放在自己身边的居心,但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不过她暂时没时间懊恼这个,心里倒是暗暗舒了口气,只要没有真凭实据,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况惠儿最近一次递来单雄信消息,如果说是那一次,那也过去半年了,杨广如果真的要追究,不会等这么久,她想清楚这些,便不再紧张,慢慢分辨道:“其实当年离开突厥,却是全靠罗成相助,当年突厥都蓝可汗南下,右骁卫将军长孙晟进攻突厥,我趁乱逃走,遇上罗成,他以为我是被突厥掳走的汉家女子,便把我带到了雁门关内。”   杨广想了想,疑惑道:“罗成并不在长孙晟军中,他又怎么会在突厥?”   宇文宁自然不敢说罗成私自带兵突袭突厥,道:“他不过是奉北平王之命到雁门郡公干,听说大隋与突厥在阴山以北大战,便带了几个军士过阴山去,想着能去军中效力,不想长孙将军的主力并不在那里,后来遇见了我,大家便结伴回雁门了。”见杨广沉吟片刻,略点了点头,她不待杨广问,便续道:“至于单雄信,原是皇姑姑吩咐我,单家一门忠烈,回到关内,如果无处可以托身,倒是可以去投奔单氏,好巧不巧,我在雁门郡与罗成分开后,便随着一个商队前往大兴,那一年上元灯节好不热闹,我在京中观灯,却在一小店里认识了他。后来我玉佩被偷,被掳到太白山,也是他救了我,再往后的事情,陛下都是知道的。”宇文宁尽量删繁就简,大略说了一遍。   杨广听后久久不语,仍旧牵着宇文宁的手缓缓走着,宇文宁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人又默默走了一会,宇文宁实在是觉得压抑至极,心思急转,想着一个话题,刚要张口,却见斜刺里黑影一闪,不知是什么的一团东西扑了上来,宇文宁尖叫一声,杨广已反应过来,伸手把她拽到了身后,只听见箭矢破空之音传来,那东西闷哼一声,软倒下去,恰落在杨广脚边,却是一只豺狼。   宇文宁惊魂未定,却听见一个清冽的声音急急说道:“参见陛下,末将救驾来迟,让这畜生惊扰了陛下,请陛下治罪。”   宇文宁骤然听闻那个声音,脑中轰然炸开,只觉得浑身血液翻滚,呼吸都有些困难,良久,她才抬起眼,慢慢看向他,他已收了弓箭,恭敬的跪着,微低着头。   杨广已镇定如初,慢慢道:“你起来吧,朕并未带护卫出来,是你救驾有功,你叫什么名字,现任何职?”   夜色幽暗,宇文宁看不太清他的面目。   罗成平静的答道:“末将李林,并无官职,现在左果毅王肃部下。”   杨广打量着他,道:“你箭法很好,朕先擢升你为都尉,赏银一百两。”   罗成行礼如仪,道:“末将谢陛下擢升赏赐。”   杨广示意他起身,又道:“郡主明日要去湖中岛上游玩,你随行护驾吧。”   宇文宁脑中一阵眩晕,险些摔倒,杨广伸手揽住了她,觉得她浑身都在轻轻战栗,关切问道:“莫要害怕,那畜生已死了。”   宇文宁胡乱点点头,欲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怎奈他搂她极紧,宇文宁更不敢看向罗成,只想快点离开此地。杨广只当她是吓坏了,扫了罗成一眼,道:“把你的弓箭留下,速去传郡主的车驾前来,另外,教随行的太医们都在大帐中候着。”   罗成留下弓箭便速速去了。   宇文宁见他走远了,松下来那一口气,浑身更是酸软无力,他怎么会在这里呢?宇文宁不敢去想。   回到帐篷里,太医轮流给宇文宁诊过脉,又商讨一番,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惊吓过度,开了副安神的汤药来,杨广令立刻煎了,看着宇文宁吃了安稳睡下才放心离去。   次日宇文宁醒来,便见杨广在她帐内坐着,正握了一卷书看得入神。   宇文宁悄悄在帐内穿好衣裳,才撩开帐子下床来,含笑道:“陛下起的倒早。”   杨广放下书,道:“觉着怎么样了?”   宇文宁忙道:“觉着好多了。”   杨广扶她在妆台前坐下,“你若不舒服,我今日就不去打猎了,在这里陪你。“宇文宁对上镜中杨广那一双眸子,便有些不自在,她努力镇静下来,迎着杨广的眼睛微微一笑,“真的好多了,陛下还是去狩猎吧,我也好乘舟去湖中游玩一番。”   惠儿端了一盆水进来,见他两个这个光景,搁下便匆匆退了出去。   宇文宁轻轻推了推杨广,“陛下,快去吧,我还没梳洗呢。”   杨广呵呵一笑,道:“钗也松了,髻也散了,衫子也歪了。难道我就不能看你梳洗吗?”   宇文宁道:“仪容不整是为无礼,非礼勿视。”   杨广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手指在她散下的发丝上绕来绕去,“你昨晚吓成那个样子,我就真的那么让你浑身生寒吗?”   宇文宁心中抽了一下,刚要辩解,杨广已掩住了她的口,“你与我的那些嫔妃都不同,这正是让我对你心生欢喜的原因,可是不论你是有所坚持也好,温然顺从也好,我觉得这都不是你,你到底在那里呢,告诉我?”   宇文宁被他凝视着,他的目光让他无处可躲,她努力的镇静掩饰,最终发现在他那里溃不成军,她索性垂下眼,默默不语。   杨广轻轻抚着她的眉头,轻声道:“我只想要你的一片真心。”   宇文宁眼中一热,滚下泪来,“不是你不好,是我自己,我经历了那些事,十几年都活在朝不保夕之中,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我没办法再像别人那样去爱,可是,请你相信我,我对你的心,没有一丝杂质。”宇文宁泪眼汪汪的望着他,眼泪遮挡住了她眸子深处的不安,终究还是骗了他,他似乎是信了,把她紧紧的拥入怀里,宇文宁不敢看他,只是把脸紧紧的贴在他的胸口。   良久,他才沉声道:“你的经历我没有感受过,不过我能理解。从前的事情,我也不会再问。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永远不用害怕,没有人能伤害你。”   这大概是宇文宁最想要的承诺吧,他永远都知道她最想要什么,宇文宁除了感激,更有些感动,她轻轻点了点头,“谢谢陛下。”   杨广轻叹一声,“你是唯一一个会对我说谢谢的人,他们只会谢恩。”   ☆、第52章 宇文宁穿了件天水碧色的上襦,仍旧是系着一条月白色褶裙,挽了个随常云髻,并没有刻意修饰。 她当先登了艘大船,在船舱里坐不住,走出去立在船头,遥遥看见罗成与十几名护卫登了另外一艘小船,便下令内官撑船,往岛中山上行去。 天水一碧,远山渺渺,船的水面行的极稳,景色亦十分爽心悦目,宇文宁那里有无心看风景,微微蹙着眉头,心里反复筹划着如何说服罗成尽快离开。她自知是欠了他的,不能再继续亏欠下去。可是一旦想到他苦等了自己十余年,心间便酸涩不已。 岛上一半是草地矮树,另一半尽是大块的青石山岩,禽鸟多在岩层间筑巢,因少有人来,故而并不怕人,依然悠闲的在水边觅食。 岛上道路迂回曲折,随行的内官们怕林子里有野兽,便教罗成等护卫紧紧相随,严加戒备。众人走了一程,宇文宁便停下来吩咐道:“教他们在四周戒备就是了,我自己要找个清静的地方画两副画。” 内官便忙去安排,又捧出事先备好的文房四宝并简易的桌椅,在宇文宁指示下,安置在一处极幽静的林子边缘。宇文宁又指了罗成向那内官道:“昨晚陛下夸他箭法极好,你去叫他过来,给我射两只水鸟下来。” 不多时罗成果然射了两只水鸟送来,宇文宁看了罗成一眼,便忙收回目光,心中悸动不已,稳住心神,就着内官手里看了那水鸟,果然毛色鲜亮异常,吩咐那内官道:“这水鸟看着肥美,想来味道一定不错,你们去把他烤熟了。” 两个内官忙应下来,商量着去远处岸边升火,怕近了烟火气息扰了宇文宁作画。看见罗成站在一侧,便指着他道:“你留在这里,仔细戒备着点,别让什么东西出来惊扰了郡主作画。” 终于只剩下宇文宁与罗成两人,宇文宁匆匆看了他一眼,便忙把目光转向别处,前尘往事扑面而来,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一时都堵在吼间,一个字都吐不出。此刻她掌中仍旧握着一只笔,笔尖上的墨一点一点滴下去,在衣袖子上晕染开一大团墨迹斑斑。 罗成静静注视了她一会,走上去从她手中抽出笔,放在桌上,又掏出一条丝帕去擦拭她衣袖上的墨渍,宇文宁怔了怔,匆匆从他手中抽出衣袖,仓皇道:“你不用这样,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你都看见了,我现在很好,只想请你快点离开。”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守住阵脚,孰料尚未两军对垒,已溃不成军。 罗成一把握住了宇文宁的手,容色和煦如三春暖阳,“宁儿,我确实都看见了,你过的并不好,这个岛上没有多少人,我可以抢一条船,我们现在就离开,罗春在对面岸上藏了几匹马,都是日行数百里的良驹。等他发现,我们已在千里之外了,祁连山连绵千里,我们只要进了山,就没有人能够找到我们。这么多年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不要再放弃。” 罗成的计划很好,只要制住了岛上随行的内官与侍卫,他们就可顺利离开,而杨广发现宇文宁失踪,必然是要到晚间,他们确实有足够的时间离开。 离开之后,就会有一个新的天地等着她吧? 宇文宁心思略微动了动,默默盘算着,现在是大业五年,距离大业十四年,还有九年的时间,届时大隋国灭,自己生死未卜,这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这九年,三千多个日夜,何其漫长,都要在宫中度过,陪伴着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更多的时候,却唯有孤单可以相伴,这才是最令她觉得绝望恐惧的。可是,离开……宇文宁心中不是没有松动的,可是十余年光阴,罗成碾玉般的面庞上亦有了风霜刻下的痕迹,时间无情的消磨了他们年轻的容颜,也消磨掉了她对生的热情与希冀,她忽然觉得自己倦了,就那样绝望恐惧又何妨呢?一时她终于压下了心中的翻滚,平静的对罗成说道:“当年你我在雁门关外已经错过一次,既然命运已经教我们错过了,那便永远都错过了,不能重新来过,亦无法弥补。而且,我现在真挺厌倦东躲西藏的日子,只想平平静静过几年安生日子,请你不要再纠缠了,回去吧,放过我,更放过你自己。” 罗成望着她,眼中雾气迷蒙,惨然苦笑道:“宁儿,你今番如此对我,就因为我当年负过你一次,对吗?” 宇文宁眼中一涩,强按捺下泪意,违心的说道:“我这种人,最爱的只有自己,当年,也不过是因为孤苦伶仃,身无所托才对你示好,又何谈辜负,今日与当初情势已不可同日而语,我自然选择留下。” 罗成自然是不信,“不是这样的。” 宇文宁默认片刻,字斟字酌说道:“信不信由你,到底是我辜负了你一番心意,你若真的爱我,就请不要再纠缠了,让我可以安然度日。” 罗成咽下喉间苦涩,慢慢说道:“宁儿,是我逼迫你太紧了,如果你真的觉得辜负了我,就请你再想想,好好想一想,我等你给我最后的答案。”他说完,又注视了宇文宁一会,便转身离去 。 宇文宁方才那口气松懈下来,身子虚软,晃了晃,才勉强撑着桌沿坐了下去,重新握着笔,蘸了墨,手却抖的不能成画。 罗成站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背影孤绝如松,宇文宁望了他几眼,心中酸痛不已,不忍再看,仓皇低下头,泪水却早已打湿了桌上铺的画布。 罗成不知何时又奔了回来,握着她握笔的手,轻轻擦去她的泪水,宇文宁终于再忍不住,把脸藏在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罗成轻轻抚着她的背,掏出一块帕子给她。 宇文宁哭了好久,才觉得心里舒畅,罗成的袍子却被她弄湿了好大一片,罗成拍着她,轻声道:“我的心都被你揉碎了,你还只是哭。现在还说是故意对我示好吗?” 宇文宁破涕为笑,“我偏要说。” 罗成眼中尽是柔情蜜意,脉脉注视她一会,在她鼻翼上刮了一下,含笑说道:“你喜欢说就说罢,现在想清楚了吗?跟我走吧,宁儿,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宇文宁迟疑片刻,道:“罗成,我虽然名分上是郡主,可是,你也看见了,我……” 罗成不待她说完,轻轻环住了她的腰,在她额头亲了一下,道:“宁儿,我只喜欢你,经历了这么多,你该知道,别的都不重要。我先去控制住他们,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们马上就可以离开了。” 宇文宁眸子弯弯,蕴蛮笑意,“我们现在离开了,皇上自然不肯罢休,还是要找我们的,东躲西藏到底是不妥。我有个更好的时机,到时候会让他以为我们都死了,然后我们悄悄的离开,隐姓埋名,便彻底自由了。” 罗成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宇文宁含笑点点头,“自然是真的,迟则两个月,快的话,四十多天,我说的那个机会就一定会来,不过这段时间,你还是要假扮成侍卫,不过你一定要小心谨慎,莫要让别人发现了。” 罗成颔首道:“这个我知道,你放心,这里除了你,没有别人认识我。” 宇文宁微笑道:“那就好。”她把脸紧紧的靠在他胸口,抱着罗成的手,轻轻抚着他掌心握兵器磨出的硬茧,过了会,慢慢说道:“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罗成拥着她,眼中流淌出的都是幸福,“这些年,别的倒也罢了,只是爹爹与娘亲三番五次的逼着我成亲,着实令我头大如斗。” 宇文宁在心里算了算,道:“你今年二十有五了吧?” 罗成道:“是啊,我的宁儿也二十四岁了,其实这几年我去了好几次大兴,上元灯节,中秋,以为你会出宫,我们可以在街市中偶遇。皇上那几次南巡,我也以为你会随行,可是你都没去,这次总算教我们重逢了。” 宇文宁道:“你爹娘逼你成亲,是要把你那个表妹嫁给你吗?” 罗成脸一红,道:“宁儿真聪明。” 宇文宁见状,便故意打趣他道:“你那个表妹生的那么好,你为何不喜欢她?” 罗成含笑不答,却在她腰间挠了一下,宇文宁怕痒,忙告饶,罗成便住手了,宇文宁渐渐止住笑,忽又叹了口气,“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罗成,我怕你爹娘会不喜欢我。” 罗成在她额头弹了一下,道:“你想什么呢,我娘啊,现在只要有个女子我愿意娶,她都乐得合不拢嘴,她老人家只想快点抱上孙子,所以,只要我们生个大胖小子抱回去,娘一定会喜欢你。” 宇文宁脸上一阵发烫,娇嗔道:“谁要给你生孩子了。” 罗成忽郑重说道:“宁儿,我今天见了你,再也舍不得离开你,还有两个月,这分分秒秒,可怎么捱过去呢!” 宇文宁忽然想,之前那几年,几千个日日夜夜,罗成是何等的煎熬!她第一次发现,他竟然是如此爱她,心中不禁大为动容。正要说几句话安慰他,却见远处那两个内官沿着蜿蜒山路迤逦行来,宇文宁忙悄声道:“他们来了,罗成,几年都过来了,你再忍耐一下。” 罗成含笑点了点头,恋恋不舍的松开宇文宁,向一旁走去。 ************* 这一日,宇文宁心里一直甜甜的,她甚至在心里计划着他日与罗成纵马江湖,游历天下,连跟着的内官都看出了她的欢喜,凑趣道:“郡主今日这几副画可真好。” 宇文宁自己也对那几幅画十分满意,一边又细细的看了一番,一边自己仔细收起来,含笑道:“这里果然是个作画的好去处,今日你们跟来的都有功,回去我会禀告陛下赏赐你们。” 那内官一边告谢,一边看见罗成站在不远处,便教他过来帮着收拾桌椅,宇文宁与罗成四目相对,彼此眼中流露出的都是欢悦。 晚间回到大营,宇文宁正在帐篷里坐着喝茶,杨广大步走了进来,朗朗笑道:“听说你今日做了好画,快拿来朕瞧瞧。” 宇文宁先给他斟了一盅茶,才走去把日间的画作拿给杨广看,杨广看过之后,更是赞不绝口。 宇文宁淡淡一笑,道:“陛下过誉了,我都听说了,陛下今日做了好诗呢,撞金止行阵,鸣鼓兴士卒。千乘万骑动,饮马长城窟,何等豪气万丈。” 杨广在她脸颊上刮了一下,道:“你消息倒灵通。”又握了她的手将她揽入怀里,含笑道:“我今日觅得了个好去处,那边山涧里有一个汤泉,用完晚膳我们一起去。” 宇文宁心里自然是不愿意,又不好推辞,便略微点了点头,慢慢从杨广怀里挣出来,道:“我差点忘了,那个岛上的禽鸟果然有很多,我教他们猎了几只,如今想必已经烹炸好了,我去传来你尝尝。” 杨广想来日间是有些累了,便在那矮榻上歪了,冲她点了下头。 两人用过晚膳,外面去汤泉的车驾已经备下了,宇文宁心内很是不愿,却又不敢表露出来,见随行的护卫里有罗成,更是觉得郁闷,不过这些年面子上的功夫做惯了,倒也能够从容淡然。 车驾迤逦行去,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进了一个山谷,那汤泉便在山谷尽头。 早有随行的内官在前面安置下灯笼火把,整个山谷被照得状若白昼,宇文宁被杨广揽在怀里,杨广慵懒的挑开帘子,宇文宁抬眼望去,只见四周怪石嶙峋,草木葱茏,一个云蒸雾绕的小湖泊处于峭壁之下,峭壁上斜挂着几株不知名的花树,有绯红花朵俏立枝头。 杨广挽着宇文宁下了马车,宇文宁看了看周遭随行的宫人内官并护卫,低声道:“陛下,教他们都退下吧。” 杨广知她素来腼腆,便含笑一挥手,吩咐随行众人都退到五百步外去,宇文宁不经意的回头,却见罗成随在后退的众人中,不时回首顾望,他眉头紧锁,面色悒郁。宇文宁匆匆转过头,不敢再看他,只觉得五内俱焚,勉强咽下吼间酸涩,步步宛若踏在针毡上。 杨广牵着她走到汤泉边上,宇文宁这才看清楚,原来峭壁上那一株开着绯红花朵的却是木槿,不禁有些意外,“想不到这里也有木槿花。” 眼光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是木槿。”目光又落在宇文宁脸上,眉目蕴笑,吟诵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这几句诗出自《诗经.郑风.有女同车》,是赞美那个女子的笑颜如木槿花般漂亮,宇文宁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只干呵呵了两声。 杨广浑若未觉,伸手试了试水温,先解了玉带扔在一旁,宇文宁踮着脚帮他除了外袍,故意磨磨蹭蹭的叠好,放在一旁的岩石上,才又服侍他脱中衣,杨广笑着在她面颊上捏了一把,打趣道:“你从前倒也伶俐,今日是怎么了?” 宇文宁暗暗吸了口气,抬起脸已显得极平静了,说道:“总是觉得这里林木环伺,里面怕不干净,万一有野兽什么的,况且现在又是晚上。” 杨广笑吟吟道:“就知道你是胆小,有我在,还怕什么?”他说着弯腰从靴子里掏出一个匕首塞进宇文宁手里,“抱着这个可好?” 宇文宁微微一笑,道:“陛下,我还是不下去了,就在这里玩水吧。” 杨广却低下头去含着了她的耳垂,轻声道:“我们效那鸳鸯共浴。”说着便伸臂把宇文宁打横抱在了怀里,大步向汤泉里面走去。 宇文宁紧紧攥着匕首,心里默默道,难道今日我要改变历史吗?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的嘶鸣声,宇文宁心头一惊,手中匕首在坠入了泉水中。 一个内官扯着嗓子喊道:“陛下,前方哨探来报,吐谷浑部突袭我方大营。” 杨广放下宇文宁,转身便向岸上走去,宇文宁忍不住念了句佛,轻轻抚了抚胸口。 杨广立即便要起驾回营,宫人们忙着来给杨广换衣服,内官并侍卫们忙着整顿车驾,山谷本来就逼仄,转旋的余地不大,一时人声马鸣,乱七八糟的好不聒噪,杨广直喊着拿盔甲过来,又不耐烦坐车,吩咐侍卫牵马来,待爬上马背,才想起宇文宁还在汤泉里,吩咐内官留下几个护卫送宇文宁回去,又想起只怕此刻大营也不安全,便教先在这山谷里等着,肃清了敌军再接她回去。宇文宁却是巴不得如此。罗成主动要求留下,服侍宇文宁的内官知道他箭法高超,正巴望能有几个身手好的侍卫在此,以防遇见敌兵,自然无所不允。 留下来的十几人俱心神不宁,乱糟糟的站在那里,宇文宁从汤泉中上来,裙裾上犹在滴水,指派了两个护卫去山谷外面哨探,教余下的人在远处休息,轮流警戒。只有一个内官伺候在侧,见宇文宁裙子湿漉漉的,又没有干爽衣物可换,正犯难,宇文宁已吩咐道:“陛下送我的匕首掉进泉水里了,你去叫李林过来打捞,这山谷中入夜怕有野兽,你带几个侍卫去多寻些干透的树枝,把篝火烧起来,我也要烘干衣物。” 内官听见说有野兽,魂早都吓飞了,忙按照她的吩咐去一一照办。 宇文宁松懈下来,见罗成迎面走来,又难免有些尴尬。 “匕首掉哪里了?”罗成注视着她的目光里有淡淡的笑意,那笑意让宇文宁安心了不少,她指了指水中的一个方位。 罗成没有过去,说道:“我先给你生堆火把衣服烤干吧。” 宇文宁略点了下头,她紧张了一个晚上,也周旋了一个晚上,现在实在是累得很,在水边一块石头上坐了,退下丝履,把脚伸进水中,温热的泉水很快便暖热了她冰冷的双足,她随手把裙裾上的水拧下来,歪过脸去看峭壁上那株木槿花。 罗成很快就在水边升起了一堆火,宇文宁仍旧坐在石头上,指了指峭壁上的木槿树,“你给我摘点木槿树叶。” 罗成依言照办,宇文宁把那一堆叶子兜在裙子里,又道:“这个汤泉很舒服,你下去泡一泡,我给你沐发。” 罗成道:“宁儿,你累了,还是歇息一会吧。” 宇文宁摇摇头,“心里累,歇息也没用的,你快跳到水里去。” 罗成犹豫了一下,道:“等下那个内官回来,看见就不好了......” 宇文宁淡淡一笑,“你不是要帮我捞匕首嘛?” 罗成拍了下额头,道:“我都糊涂了。” 宇文宁凄然一笑,轻声问道:“方才,你是不是很担心?” 罗成有些不自然,还是点头道:“是啊,我都忍不住想要冲过来把你带走。对了,宁儿,你怎么会带着匕首呢?”他心中一跳,已猜到了,“宁儿,你方才是不是想要刺杀……?” 宇文宁忙拉住了他的手,“你别着急,我并没有那样打算,一开始还是想着周旋的,是他自己给了我一把匕首,不过后来,他抱着我,我确实想过,想杀了他。” 罗成目中满是痛楚,“宁儿,是我没用,当初你进宫,是因为怕连累我,现在……直到今日,我都没办法救你出去。不如,不如我们现在就走吧?” 宇文宁按住他的手,安慰他道:“你不要自责,这也是我的命数,该有此一劫,你能够不介意,我已经很满足了。不过,现在时机未到,我们都再忍耐一下,那么多年都过来了,不在乎这几天,好吗?” 她柔声细语,罗成渐渐平静下来,点了点头,把她深深的拥入怀中。 罗成抱了她一会,便下去汤泉里打捞匕首,宇文宁跟着他跳进泉水中,解开他的发髻,捧起泉水浇在他头发上,慢慢的浸头了,她又返回岸边取了木槿树叶来,在掌心里揉碎了,把那浓绿的汁液抹在罗成头发上,她轻柔的给他揉着头皮,从怀里掏出一个羊角梳给他顺着发,不由赞叹道:“你的头发可真好,又柔又黑。”趴在罗成背上,环住了他的腰。 罗成握住她的柔滑的手,一时心旌动摇,“宁儿,你身上可真香。” 宇文宁的侧脸贴在他背上,浅笑道:“不是我身上香,是木槿树叶香,你看那朵木槿花多美。”她微微翘起下巴,望向峭壁上探出的那枝木槿,透过蒸腾的水汽,月牙冰冷如弯刀,撒下如绡清辉,一朵深绯的花美轮美奂在枝头绽放。 罗成抬头望向空中,眸子中是清亮的笑,恰有一片绯色花瓣打着旋轻轻飘落,他不禁微微眨了下眼。   ☆、第53章   来袭的只是吐谷浑部的一小股散兵,很快就被杨广镇压下去。经此一役,杨广又下令部队休整一天,便继续西进,势将吐谷浑赶出西域。   宇文宁恹恹的歪在一个枕头上,随着车子的颠簸摇晃着。杨广精神却甚好,握着卷书就着窗口的光慢慢翻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冷笑道:“他们竟然连汉武帝都拉出来了,讽刺朕穷兵黩武。”   就是不堵车,空气也不会好。周围环布一圈重工业城市,煤炭,钢铁。不能你们要空气清新蓝天白云,就断了邻居的生计。这回有几天蓝天,好像河北一些厂停工了的。还有气象地理的原因。雾霾怎么办啊,难也是难。不过某人看来是不难的,脑袋一拍,你们都不许开车,就行了嘛,简单好操作。   今天陛下说是西巡,其实是要把吐谷浑彻底消灭。所以,陛下不必跟他们掷气,白白气坏了自己,反倒不划算。”   杨广竟少有的叹了口气,道:“你能明白这些,我心甚慰。”杨广默了一会,又道:“我在洛阳修建新都,他们道是大兴土木,其实,我是因为不喜欢待在大兴,父皇死在那里……”   宇文宁了然,就是不堵车,空气也不会好。周围环布一圈重工业城市,煤炭,钢铁。不能你们要空气清新蓝天白云,就断了邻居的生计。这回有几天蓝天,好像河北一些厂停工了的。还有气象地理的原因。雾霾怎么办啊,难也是难。不过某人看来是不难的,脑袋一拍,你们都不许开车,就行了嘛,简单好操作。   还要开路搭桥,苦不堪言,患病者越来越多。宇文宁一连几日都没有见到罗成,心中十分牵挂。   晚间大军在一个山坳里安营,这里已是半山腰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因地势不平,故而雪也是深深浅浅的,往来十分麻烦。   将士们一停下来,就四处寻找干燥的树枝升火煮饭取暖,杨广因大军前行受阻,又患病者多,所带医士药材均不够用,正在发愁,偏又有一个不知趣的内官走进帐篷里来禀报说外面下起雪了,杨广撂就是不堵车,空气也不会好。周围环布一圈重工业城市,煤炭,钢铁。不能你们要空气清新蓝天白云,就断了邻居的生计。这回有几天蓝天,好像河北一些厂停工了的。还有气象地理的原因。雾霾怎么办啊,难也是难。不过某人看来是不难的,脑袋一拍,你们都不许开车,就行了嘛,简单好操作。   来去匆匆。宇文宁在帐篷口站了会,只觉得恶寒扑面,忙戴上风帽,紧了紧大氅。惠儿因感了风寒,医官怕她过给宇文宁并别的宫人,她这几日都没在宇文宁跟前伺候了,宇文宁心里寻思,若今番真能脱离这个樊笼,这一生应该是再也见不到惠儿了,说不得,要去望候一下,一全这几年的情义。   宇文宁拉着一个内官,问明情况,原来生病的宫人内官并军士全被安置在东北角的几个营帐里,宇文宁只得顶风过去。   史书记载,隋炀帝杨广的这次西行,遭遇雪崩,士兵冻死遗失大半,宇文宁在心里默默想着,又抬头看了看天,雪如此下起来,山上积雪崩落,是绝对有可能的。   穿过将士们所在的营帐,当初从大兴出发的时候,所带军需十分充足,可是长途跋涉至此,又与吐谷浑多次交锋,遗失损坏大半,以至于现在很多士兵都没有御寒的衣物,帐篷更是破败不堪。寒风不时的卷起帐篷周围的破布,风卷着雪花灌进去,将士们多半都是皮肤冻得皴裂,大雪封山没有柴火取暖,只能挤在一起互相取暖,食物更是匮乏的可怜。宇文宁匆匆一瞥,便再不忍看了。   她正走着,忽然被人拉到了一个帐篷后面,就是不堵车,空气也不会好。周围环布一圈重工业城市,煤炭,钢铁。不能你们要空气清新蓝天白云,就断了邻居的生计。这回有几天蓝天,好像河北一些厂停工了的。还有气象地理的原因。雾霾怎么办啊,难也是难。不过某人看来是不难的,脑袋一拍,你们都不许开车,就行了嘛,简单好操作。   会死很多人,我们借此便可脱身了,只是这些将士们都好可怜。”看见罗成的双手都冻得通红,宇文宁少不得把他双手拉入自己宽大的袖子里,轻轻揉搓着,替他暖热。   罗成看了眼那巍峨峭拔的山峰,山峰上积了厚厚的雪,随时便有滚落下来的可能,心里纳罕,问道:“宁儿,你怎么会在两个月前就算定今日之事?”   宇文宁浅浅一笑,道:“我生来便有一种异能,就是能预算将来之事。”   罗成在她冻红的鼻尖上捏了一下,“那你快给自己算算。”   宇就是不堵车,空气也不会好。周围环布一圈重工业城市,煤炭,钢铁。不能你们要空气清新蓝天白云,就断了邻居的生计。这回有几天蓝天,好像河北一些厂停工了的。还有气象地理的原因。雾霾怎么办啊,难也是难。不过某人看来是不难的,脑袋一拍,你们都不许开车,就行了嘛,简单好操作。   先绘好了地形图,可是想要活着离开这里并不容易,我三更的时候在大帐后面等你。好了,我得走了,被人撞见就不好了。”   罗成舍不得她离开,紧紧握着她的手,“宁儿,先别走,我想抱一下你。”   宇文宁娇羞一笑,罗成已将她揽入了怀里。   “好了,晚上就可以再见了。就是不堵车,空气也不会好。周围环布一圈重工业城市,煤炭,钢铁。不能你们要空气清新蓝天白云,就断了邻居的生计。这回有几天蓝天,好像河北一些厂停工了的。还有气象地理的原因的。雾霾怎么办啊,切的望着他难也是难。不过某人看来是不难的,脑袋一拍,你们都不许开车,就行了嘛,简单好操作。   宇文宁苦笑,“不如此,不丈夫,难道两个害我们的突厥人吗?罗成,求你了。”   宇文宁又一次把匕首举到他面前,殷切的望着他,罗成终于下定决心,接过了匕首,“我去处理掉,你看完人就赶紧回大帐吧。”   宇文宁看就是不堵车,空气也不会好。周围环布一圈重工业城市,煤炭,钢铁。不能你们要空气清新蓝天白云,就断了邻居的生计。这切的望着他回有几天蓝天,好像河北一些厂停工了的。还有气象地理的原因。雾霾怎么办啊,难也是难。不过某人看来是不难的,脑袋一拍,你们都不许开车,就行了嘛,简单好操作。   宇文宁忙笑着道:“陛下回来了。”   杨广看着便心情不佳,铁青着脸,随手解下斗篷扔在地上,径直走到帐篷正中的矮几旁坐下,“斟酒来。”   宇文宁弯腰拾起斗篷放好,端了一壶酒,倒了一杯递到他手里,软语劝慰道:“莫要心烦了,刚才我去看惠儿,就是不堵车,空气也不会好。周围环布一圈重工业城市,煤炭,钢铁。不能你们要空气清新蓝天白云,就断了邻居的生计。这回有几天蓝天,好像河北一些厂停工了的。还有气象地理的原因。雾霾怎么办啊,难也是难。不过某人看来是不难的,脑袋一拍,你们都不许开车,就行了嘛,简单好操作。   广眸子陡然一暗,一把握住了宇文宁手腕,把她拖得趴在了一旁矮几上,几上的酒壶杯盏俱被打落在地。宇文宁又痛又惊,大呼了一声,心中暗道,定是被他知道了,死则死矣,只是希望罗成能逃脱。   杨广却又一脚把茶几踢了出去,宇文宁跌落在了羊毛毯子上,腰被撞了一下,痛得她眼泪都出来,刚要爬起来,杨广已一把扯下了她半幅裙裾,欺身压了过来。   宇文宁本已报了必死之心,又陡然遭此羞辱,她拼命闪躲,怎奈杨广力大,紧紧捏着她的下巴吻了上去,宇文宁动弹不得,狠狠在他嘴上咬了一口,杨广吃痛,松开了手,宇文宁对上他幽暗的眸子,恶毒的盯着他。   杨广阴鸷的冷笑,“连你也觉得我是个昏君?”   宇文宁不答,奋力推开他,杨广哼笑一声,道:“我今天就做一次昏君又何妨?”随着一声裂帛之音,宇文宁的上襦已被他扯落了,就是不堵车,空气也不会好。周围环布一圈重工业城市,煤炭,钢铁。不能你们要空气清新蓝天白云,就断了邻居的生计。这回有几天蓝天,好像河北一些厂停工了的。还有气象地理的原因。雾霾怎么办啊,难也是难。不过某人看来是不难的,脑袋一拍,你们都不许开车,就行了嘛,简单好操作。   帐篷风雪正劲,似乎是想要把这个混浊的人世彻底淹没。   ☆、第54章   罗成到底是迟疑了片刻,待握着匕首追了过去时已不见了人影,雪地上唯一留下的便是凌乱的脚印,罗成看近处有三个帐篷,想来那人一定是避入帐篷里了,就挨个寻了过去,可是却没有发现丝毫异样,他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他们的对话那人究竟听去了多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一定看见了他们那个拥抱,只要那人把看到的报告给杨广,于他们已是灭顶之灾了。无计可施之下,罗成只能守在那三个帐篷外面,严密监督进出之人。   罗成一直守到一更天,期间有几人出来小解,方便完便又回去了,罗成狠了狠心,便撇开了这里,先回自己帐篷里收拾了随身物品,就赶往大帐附近,怕错过了与宇文宁约定的时间。   杨广折腾够了,从宇文宁身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才去箱子里寻了两件宇文宁的衣裙扔给她。   宇文宁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只觉得头晕目眩,穿好衣服,勉强走到一旁倒了碗热茶饮下去。   杨广看了她一眼,把他自己那件玄狐的皮裘给她披在身上,自己走到榻前倒头便睡了下去。   雪光冥冥,映衬的夜色并不算太幽暗,罗成赶到大帐时,恰好是三更时分,却不见宇文宁身影。他正要走近去探一探大帐里的情形,忽然被一个冰冷至极的东西架在了脖子上。他侧目看去,是一把明晃晃的弯刀。   宇文宁被一个人反绑了手,从树后推出来,罗成已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把刀架在罗成脖子上的人正是下午那个躲在树后听见他们对话的人,他亦是军中校尉,听说要雪崩,而宇文宁手中又有地图,便唤来自己的兄弟躲在这里,想要胁迫他们带他两人走出祁连山。   那人叫佟大壮,另外一个是他亲兄弟,叫佟二壮。   佟大壮目视宇文宁,道:“现在可以走了吗?”   宇文宁点了点头,向罗成道:“现在只能带他们一起走了。”   罗成点了点头,佟大壮踢了他一下,催促道:“你在前面走。”他自己与兄弟佟二壮押了宇文宁跟在后面。   下山的路极难走,入夜上了冻,一步三滑,道上积雪又深,佟大壮看了根树枝做手杖,让罗成拿着探查雪下虚实,他们跟在后面,所以几人走的并不快。   佟二壮跟在宇文宁身后,忽然问道:“你包袱里有吃的吗?”   宇文宁犹豫了一下,从包袱里掏出一块饼子给了他,他食量却极大,三四口便囫囵吞下去了,一边吞咽,一边含糊不清的道:“不够,还要。”   宇文宁只好又掏了两块给他。她见佟大壮回头看她,便问道:“你要吗?”   佟大壮冷冷摇了摇头。宇文宁又问罗成,“你呢?”   罗成确实有些饿了,刚想说要,佟大壮却先把宇文宁手里的包袱扯了过来,看了看里面并没有太多干粮,便冷哼道:“下了山再吃吧。”罗成无奈,只能继续往前走。   后面佟二壮一手拿了一张饼,只顾着吃,不小心摔了一跤,佟大壮关切问道:“摔着了没?”   佟二壮半晌才坐起来,揉着腿呼痛,道:“又摔着伤腿了。”   佟大壮向罗成道:“你去扶他起来。”   罗成只好回去扶起佟二壮,佟大壮仍旧让他们两个先行,他自己押了宇文宁跟在后面。   宇文宁心思一动,说道:“我那包袱里有治痛的药,不如给你兄弟服一点吧。”   佟大壮打开包袱依照宇文宁所说取出了一瓶丸药来,宇文宁看出他不太相信自己,先吞了一颗给他看,佟大壮这才信了,把药递给佟二壮。   宇文宁又道:“你腿痛的很吗?”   佟二壮道:“当然痛的很,跟吐谷浑交战的时候受了箭伤,那个狗屁医官却不肯给我药,只说药材有限,我的是皮外伤,用不着吃药。”   宇文宁便含笑道:“那你多吃几粒吧,这个药原是给皇上用的,他不过偶尔头疼,所以药量配的轻,你若服的少了怕一时半会也止不了痛。”   佟二壮连连称是,倒了半瓶药丸出来,吃豆子般的咯嘣咯嘣咬碎了吞下。他吃了药,又吵着饿,佟大壮就又拿了两块饼子给他。   宇文宁方才给佟二壮吃的丸药是她自己配的,里面有大量的乌头,乌头虽然可以止痛,但是却剧毒,所以少量的服用并无大碍,可是大量服下,便必死无疑。她方才诱他吞服半瓶,想要先杀了他,只剩下一个佟大壮,便好料理了,不过她也是第一次拿他害人,所以并不知道这个药发作起来会怎样,又要多久才会发作,看佟二壮这会仍旧是胃口极好,又担心他服用的量并不大,不足以致命。心中不免惴惴。   又走了一会,翻过一道山梁,有一个狭长的山谷,山谷当中一条小溪已经冻结成了一条冰河,几人沿着溪流的方向向下走去,走着,佟二壮忽然捂着肚子痛呼起来,佟大壮只一瞬便明白过来,一把便掐住了宇文宁的脖子,“你这个婆娘好狠的心,居然敢害我兄弟。”   宇文宁被他掐的喘不过气来,只是狠狠的瞪着她,模样便显得极其可怖,佟二壮痛的在地上打滚,一声接着一声呻吟,佟大壮松开宇文宁,狠狠的甩了她一巴掌,抢过去扶起了佟二壮。   罗成双手被缚住,见宇文宁被佟大壮一巴掌打倒在地上,忙奔了过去,“宁儿。”想用肩膀助宇文宁爬起来。   宇文宁先去帮他解手上绳索,“先杀了他们。”   佟二壮口鼻出血,佟大壮知道他是不行了,又听见宇文宁催促罗成来杀了他,握着弯刀便向罗成扑了过去,罗成双手被缚,并不太伶俐,搂着宇文宁在雪地上打了个滚,堪堪避开了他这一刀。   佟大壮又一刀砍过来,罗成推开宇文宁,飞起一脚踢在了佟大壮手腕上,把他的弯刀打落在地。   佟大壮本来是军里的校尉,身手不差,又十分狠戾,他纵身一扑,抢回弯刀,却舍了罗成,向宇文宁砍过去,罗成待要挡下那一刀已来不及,只能合身撞了上去,把佟大壮撞倒在地,弯刀亦飞了出去,插进了小溪的冰面上。罗成自己却也一个趔趄,摔在了雪地里,佟大壮顾不得去拔回来兵刃,就势扑上去,狠狠的掐住了罗成的脖子。   宇文宁见状,拔下鬓角的玉簪便扑了过去,佟大壮腾出一只手来捏住了她手腕,已抢下了玉簪,想要插入罗成喉咙,怎奈罗成拼命挣扎,偏了一下,只插进他肩头,罗成痛呼一声,用尽浑身气力,总算是撞开了佟大壮掐着他脖子的手臂,宇文宁从后面扑上去,紧紧搂住佟大壮脖子,一口咬住他的耳朵,佟大壮痛的惨叫一声,罗成迅捷咬着肩窝里那玉簪用力拔了出来,不偏不倚的插进了佟大壮喉咙里。   宇文宁吐出口中含着的那个耳朵,又惊又怕,全身酸软,再无一丝气力,跌坐在雪地上。   血从佟大壮喉咙里一滴滴的落下来,未落地,已凝结成冰,罗成躺在地上喘息良久,才有气力推开佟大壮的尸身。   “宁儿,我没有……”   宇文宁淡淡一笑,“没事了。”雪光冥冥,映衬着她唇角那一抹深红的血迹,凄艳骇人。   罗成颤颤的抬起双手,用袖子替她擦去血迹。   宇文宁双手仍然不住的颤抖,用了好久才解开罗成手上的绳索,她轻轻抚了抚他的肩头,“你受伤了。”她跌跌撞撞的在雪地里来回走着,重新找回包袱,拿出酒壶,大口的灌下去,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里冲下去,在她体内燃起来,她喘息了一会,手上渐渐回暖,也不那么抖了,才把酒壶递给罗成,让他也喝几口。从包袱里面拿出一瓶药给罗成敷在伤口,又从裙裾上撕下几条布替他把伤口裹好。   罗成忍着肩膀上的剧痛把她拥入怀里,在她唇上亲吻着。宇文宁回应着他,舌与他的舌很快便纠缠在一起。她第一次,从亲吻中尝到了甘甜的味道。   “我们下山吧。”   宇文宁环视四周,道:“先砍几根树枝,扎一个木筏,河面上都上冻了,我们把木筏放上去,一路滑下去,更省力些。”   罗成点点头,又与她缠绵一会,便去忙活了。   这个木筏却很废了番功夫才扎就,罗成与宇文宁把它抬到冰面上,罗成先让宇文宁爬上去,他才上去,坐在宇文宁身边,用没有受伤的那条手臂搂着她的腰身。宇文宁解下自己的玄狐大氅,包裹在两人身上,罗成掌上运力,回身在岸上推了一下,借着那一推返回来的力道,木筏缓缓向下滑去。   ☆、第55章   木筏一路向山谷底部滑去,遇见较陡的路段,罗成少不得要在岸上借力,阻一阻过于迅捷的下滑之势,防止速度过快而翻转。遇见河道平坦的路段,又要下来在后面推一推,以助其滑行。最终两人乘着木筏终于到达谷底,溪流在此汇聚成了一个小湖泊。   宇文宁摇了摇头,苦笑道:“原本我也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开始的,那些事情我也不想去回忆,可是现在静下来,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过去的那些事情,好几年的深宫生活,我小心翼翼的讨好杨广,一开始,我以为自己是在委曲求全,可是后来,后来我居然在他占有我时感受到快感,我觉得很可耻。我不是那种守着一卷书一杯茶一炉香就可以过一辈子的人,我怕寂寞,我需要一个人一直陪伴我。我明知道会发生雪崩,却没有提前向那些人预警,就在刚才,我又处心积虑的杀死了那个人,你知道那瓶药为什么可以杀人吗?皇宫里怎么会有那种药呢!因为是我自己配的,少量的乌头可以止痛,可是大量的是可以杀人的,我随时想的都是如何自保害人,我的心里真的不干净,就像是那个人说的,我是个恶毒的人。”她说罢,剧烈的咳嗽起来。   奔波了大半夜,两人都十分疲倦,宇文宁一路上又打了几个喷嚏,此时觉得鼻息渐重,头晕目眩,她知道是伤了风寒。罗成那一条手臂仍旧是用不上力,两人相携跳下木筏,在冰湖上坐下。   冰面冻的极厚,里填入您的正文。由于网络存在不确定性,建议您不要在网上直接写作提交,先在本地   系的,就算没有地图,我们也一样可以走出去的。”   宇文宁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抱太大希望,“祁连山连绵千里,如今我又病了,你身上还有伤,别的不说,连口吃的都找不来,恐怕要活活饿死了。”   罗成微微一笑,道:“宁儿,你可知道祁连山对突厥人有多重要吗?”   宇文宁点了点头。   罗成接着道:“他之所以重要,便是这山物产丰富,放心吧,我们不会饿死的,找口吃的还是很容易的。”   罗成忽然看见远处山梁上有几个黑点在慢慢朝下移动,吃惊的唤她道:“宁儿,你看那边,像是有人过来了,看来,真的是发生雪崩了。”   宇文宁全身酸痛,发烧让她感觉四肢百骸都被揉碎了一般,她勉强抬起头,看了一眼,又躺回到罗成怀里,虚弱的说道:“他们应该是生还者,好多人都死了,再也走不出这大山,我知道,却没有告诉他们。”   罗成轻轻理着她鬓角散下来的发丝,道:“无凭无据,他们怎么会相信你呢?”   宇文宁叹了口气,覆上罗成的手,“是啊,只有你会相信我的天方夜谭。   宇文宁点了点头,从包袱里摸出一瓶药,拧开盖子在鼻子前嗅了嗅,确定是治伤寒的药,才倒了几粒吞下去。又问罗成,“你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要不要再敷点药?”   罗成摇了摇头,“不用了,不过是一点小伤。宁儿,累了你就先睡一会吧。”   宇文宁微笑摇头,“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走出去,不过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我欢喜的很。”   罗成拥着她,轻轻在她额头亲吻了一下,“宁儿,我也很欢喜,你还记得我们在阴山的那个晚上吗?”   宇文宁浅笑着点了下头,“自然记得,我还记得,在那个山神庙里,你整个晚上都不理我。”   罗成道:“宁儿,你还生我的气吗?我都悔死了,都是我不好。”   宇文宁抓住了他的手,手掌叠在他掌心,轻笑道:“没有了,我早都不生你的气了。”   罗成又道:“你让我去杀那个人,我没有办到,又给我们惹来了麻烦,宁儿,你骂我吧。”   宇文宁沉默一会,望着罗成说道:“你心地好,我自愧不如,罗成,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狠毒了?我用乌头杀死了那个人,其实那个人并不坏……”   罗成笑着宽慰她,“怎么会呢,食物跟药物都有限,如果我们不杀死他们,他们也会杀死我们的。宁儿,别想了,都过去了。”   宇文宁重新将头靠在他肩头,缓缓闭上了眼睛,却又慢慢流下了眼泪,罗成轻轻抿掉她的泪水,“宁儿,你怎么了?”   宇文宁睁开眼,淡淡一笑,又幽幽的叹了口气,“罗成,其实我不应该跟你走的,你知道吗?在你身边,我觉得很自卑,因为我知道我心里不干净,我早已经没有拥有幸福的权利了。”   罗成慌了,扶着她的肩膀,注视着她说道:“宁儿,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我们重新开始。”   罗成紧紧握着她的肩膀,缓缓道:“宁儿,那些都与你无涉,就算你真的是蛇蝎,我也喜欢你。”   宇文宁咳嗽渐渐止住,惨然一笑,摇头道:“你没有办法懂的,那些东西就像是毒药一样,慢慢的腐蚀着我,我真的控制不住他们……”   罗成不待她说下去,已深深的吻住了她的唇。   罗成从那吻中尝到了甘甜的滋味,便想要攫取更多,宇文宁渐渐的开始回应他,慢慢的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柴禾的火渐渐烧的旺起来,噼里啪啦的,虽然没有风,却还是极寒冷,所以火没有多少热度。   火光把冰面照映的晶莹剔透,雪不知何时已小了很多,丝丝片片,慢慢洒落。冰湖的湖面是一个圆,他们两人就在湖面的正中央,弯弯绕绕曲曲折折的圆,兜兜转转煎煎熬熬走不出的圆,多么像那人世,他们看似已逃离了那樊笼,可还是在这个湖中,在群山的包裹中,在天地的合阖间,在人世这个圆中,永远无法逃离。   罗成忽然停止了动作,轻声在宇文宁耳边道:“还是等到成亲的时候吧。”   罗成默认片刻,道:“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说,当下形势,都是命数?”   宇文宁浅浅一笑,“难道不是吗?罗成,或许真的,错过了那次之后,我们这一生就真的错过了,我那日在岛上,真的不应该冲动,看见你这么多年对我不离不弃,我一时感动,就在心里又默许了自己一次获得幸福的机会。可是现在,性命尚且不保,又何谈幸福呢?在性命跟情爱之间,我永远都是想都不想的选择前者,所以,把我送回他身边去吧,我想活下去。你也,也找个好人家的女孩成亲生子吧,别让你爹娘等太久。你志虑忠纯,我确实不是你最佳的选择。”   宇文宁乍听见成亲这个词,有一瞬的失神,更有些恍惚,她嘴角慢慢溢出一丝笑,握住罗成的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轻声呢喃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她微微的抬起头主动吻上了罗成的唇,那种馨甜在两人唇舌间再一次绽放开来。   天渐渐亮了,宇文宁却还一直昏睡着,间或有一两声含糊不清的呓语。罗成守在她身边,用一块帕子裹了冰雪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她包袱里的丸药已经给她服下了大半瓶,一点效果都没有。罗成很自责,昨晚不该……   宇文宁预测的雪崩在他们杀死佟大壮后,悄然在山梁那一侧发生。   沉沉的夜,刺骨的风,纷乱的雪,灾难来的太突然,很多人都还在睡梦里,在滑下的积雪湮没他们那一刻,甚至没有感受到疼痛跟冰冷便永远睡去了。   只有一少部分人活下来,却又被滑下的雪凌乱的冲向山谷里去。   已经是中午了,宇文宁仍然在昏睡,罗成不知道换了几包冰雪给她冷敷,仍然没有使她的高热彻底降下来,罗成终于忍不住唤醒了她,他团了几个雪球送到她唇边,“宁儿,在嘴里化开了再吞下去。”   宇文宁觉得头痛欲裂,却是渴得厉害,她一连吞下五个雪团才摇头说不要了。   ”   罗成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最后几颗小药丸喂给宇文宁吃下去,“宁儿,我们的药都已经没了,可是你还在发热,我好担心。”   四周山峰如利刃,插入九霄碧落,而他们两个像极了两只蹲在井底的青蛙,只能看见头顶那一方圆圆的穹庐。   宇文宁随着罗成的目光慢慢扫过周围的山峰,最终努力露出一个笑脸,一个有点讥诮的笑,她抬起手揉了揉罗成皱着的眉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罗成,我不想这样死去,他那里有医官,有药材,你送我回去吧。”   罗成苦道:“宁儿,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劲,总算逃出来了,我不想这样放弃,我不甘心。”   宇文宁剧烈的咳嗽起来,罗成在她背上轻轻抚着,过了好久,宇文宁才止住咳,“这就是我们的命,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一直瞒着你,我从前经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我在乱军中央,在一把长枪要刺入我胸口的时候,有一个武将,他蒙着面巾,把我救了起来。”   罗成惊异的看着她。   宇文宁喘了两声,又道:“梦里,我对那个武士动了心。在突厥的时候,你也是蒙着面巾出现在我面前,救了我,可是与梦中的场景感觉都不相同。后来,我们错过之后,我又遇见了单通,皇姑姑反复叮嘱我去找的人,他也有一双凤目,他救我出长白山,我们在那个边陲小镇,身上一点银子都没有,他去赌命,赚了钱,我们在木槿花下喝酒聊天,还有后来的事情,这些你都知道。可是我心里的疑惑你却不知道,我不确定是否对他动过心,但是,我怀疑过他是否是我梦里那个人。”   罗成想要说什么,宇文宁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听下去,“所以后来,我们离开天马关,如果我下定决定跟你,那时候应该是可以逃掉的,可是我不甘心,我甚至有点想见单通,所以我们又去了武功县。”   罗成目光中露出一丝失落,不过迅疾闪过,“你那时候的犹豫我感觉到了。”   宇文宁轻点了下头,“是啊,我是犹豫不决的。我从小遭遇颇为坎坷,幼年并不幸福,所以造成了我的性格就是,宁教我负别人,不教别人负我,只有完全得到了我想要的,我才会全部付出。就因为当初你负过我一次,所以后来我无法对你完全信任。包括后来进入宫里以后,其实杨广的才华还是蛮吸引我的,他对我也做了很多事,有时候想想,也不是没有感动的,可是我知道他除了我,还有很多女人,因为我不是他的全部,所以我也永远不会把我的全部都交给他。我就是这样的人。”说到这里,宇文宁竟然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   宇文宁语重心长的说完这些,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努力压下咳嗽,目光望向远处山梁上缓慢移动的黑点。   ☆、第56章   虽然杨广所率将士与官员冻死失散十之七八,可是杨广却坚持完成了这次西巡。到达张掖之后,西域二十七国君主与史臣纷纷前来朝见,表示臣服。各国商人也都云集张掖进行贸易。   宇文宁的病却是到张掖后,又经西域医师慢慢调理,才渐渐好起来的。杨广处理完在张掖的事务后,便启程返回大兴,返程很顺利,不过月余便抵达了大兴。   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对于这样的礼遇,有的商人说:“中国丰饶,酒食例不取值。“因为将市上树木缠以丝织品做装饰。有些胡商却说:“中国亦有贫者,衣不盖形,何如以此物与之!缠树何为?”。   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杨广揽着她的腰肢,饮了一口西域的葡萄酒,他已有了五六分醉意,薰薰然道:“我大隋国力雄厚,威震四方,赢得八方来朝,唯有,唯有东边的高句丽……”   宇文宁从他手中拿过酒杯,置于一旁,“陛下,你已经喝的不少了,别再喝了,仔细醉了明日又闹头痛。”   杨广就势往后一靠,把宇文宁扯进他怀里,“不喝酒也好,那你,你给朕唱个曲。”   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宇文宁笑叹口气,“我也不知道我是哪家的娘子,更不知道怎么会在陛下的车里面。”   杨广呵呵一笑,握住了她的手,“好一个俏皮的小娘子,生的白白嫩嫩,又如此多情,既然你上错了车,我们一醉方休可好?”   宇文宁噗嗤笑了,在他手上拍了一下,“你没醉,宫人们还在跟前呢,我倒是要羞了。”   杨广哈哈一笑,坐起身来,揽着她的肩膀,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我们去看皮影戏可好?”   宇文宁道:“要看皮影戏,我们需换掉这身衣服,打扮成普通人的样子,跟百姓们一起看才好玩。”   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这大半日玩下来,宇文宁累得浑身酸软,惠儿早都准备好了热汤让她沐浴,宇文宁沐浴过后,只穿了一身月白寝衣,擦着头发走出来,杨广近来从西域商人那里新得了几种香料,正一一焚烧了试用。看见宇文宁走过来,忙招呼她过去,“快来看看这几品异香。”   宇文宁很是不以为然,皱眉道:“哪有你这样焚香的,几种香料子一起焚,简直就是焚琴煮鹤,那里还分辨得出来。”   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宇文宁叹了口气,道:“这宫里恭维陛下的人已经太多了,少我一个又何妨,我可不想去凑那趣。”   杨广把她拉入怀里,揽着她一路往龙床前走去,悄声在她耳边道:“西域果然有不少的能人,进贡了一味帐中香,我们今晚试试可好?”   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杨广搂着宇文宁在床上坐下,宫人们便把几个鎏金银香球装好香药,重新在帐子内挂好。   宇文宁放下帐子,才慢慢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杨广呵呵一笑,抚着她的发丝说道:“所以朕后宫这些嫔妃,朕也就喜欢跟你聊天,有时候心里烦,说给他们,他们都不懂。”   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杨广道:“所以你才最有情致。”搂着她躺下来,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反复揉搓着。忽然可惜道:“从前你的手柔若无骨,可惜那次却冻坏了,虽然恢复的好,却不似从前了。”   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宇文宁想起罗成,忽然觉得心中生出一种缠绵悱恻之情,口舌亦稍稍有些发干,她蓦然省过来,只怕这帐中香里有催情的成分在。   杨广忽然翻身压了过来,捏着她的下巴端详了一会,才道:“你跟我也这么多年了,为何从来没有过身孕?”   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我一直想给你个名分,你都说等有了孩子再论这个,我这个月都在你这里可好,赶紧给我怀个孩子。”杨广说着,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只怕会更凄惨些。”   杨广随手抽开了她腰间的流苏,褪下她的纱衫并罗裙,在她樱唇上咬了一下,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宇文宁含糊的应了一声,已被他闯入,两个身体纠缠在了一起。   黑甜一觉,竟是一夜无梦,宇文宁醒来的时候,才记起自己仍旧赤着身子,杨广应该是去上朝了,并不在房中。   宇文宁起床后刚刚梳洗穿戴整齐,杨广已下朝回来了,一边叫宫人传早膳来,一边径直走到房中,向宇文宁道:“用过早膳陪我去乐游原狩猎可好?”   宇文宁含笑。”   杨广大喜过望。   这一年却冷,虽然已过了元宵节,乐游原上冰雪却未融,渭水中的冰仍旧极厚。   杨广立在马上站在渭河边上眺望了一会,向随行的内官吩咐道:“就把帐篷扎在渭水边上吧,今日就不回宫了。”   宇文宁蹲在冰床上,忽然看见冰面下有一尾青鱼游过,又惊又喜,向杨广道:“陛下,不如把帐篷扎在河床上吧。”   杨广略略一想,笑道:系统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你这个主意倒是好。”   日间杨广在乐游原上狩猎,宇文宁骑了马陪在一边,杨广看她辛苦,未到黄昏,便下令休息了,他拨转马头,与宇文宁一同回到帐篷里。   帐篷里铺了厚厚的毡毯,上面又是厚厚的皮毛,内官们忖度着宇文宁的喜好,特意雕刻了冰灯,在里面装了蜡烛,悬挂在帐篷里面,宇文宁见了,果然喜欢,杨广便更欢喜。   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有兴致,却不过是与宇文宁*一番后便沉沉睡去。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宇文宁却睡不着系统有自动格式整理功能,遵循现代语文规范格式。但为了尊重您个人的表达方式,允许您最多空两行来表达情景或时间的转换,超过两行,系统会强制转降成两行。   ☆、第57章   季节更迭,不觉已是初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一夜大雪,晨起时仍旧未停,絮絮而落,天地早已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   院中单雄信与裴元庆各执长剑,正在雪中对舞。一个龙腾虎跃,剑挑飞絮,一个如白鹤翻飞,横斩东风,衣袂飞扬,剑啸龙吟。窗下单婵盈与裴碧菡对坐在矮榻上看他们舞剑,雪花飘落在窗台上,单婵盈用指尖轻轻的触摸,心思倒也不全在外面的剑舞上,不觉已纵驰至千里之外。裴碧菡手中做着单雄信的春衫,不时抬眼望一望窗外。   “二嫂,你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单婵盈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裴碧菡搁下手中针线活计,在两人中间的炭盆上拢了拢手,含笑道:“婵盈,你真的很介意吗?”   单婵盈搓了搓冻红的手,也就火烤着,略惆怅的叹了口气,蹙眉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倒也不是很介意,就是,就是有点担心。”   裴碧菡抿唇一笑,垂目片刻,已敛去了笑意,她望了眼窗外,单雄信正一个纵身,闪开裴元庆攻来的一剑,他那一纵身,婉转流畅,就像是笔锋在宣纸上划下一个优美的弧。裴碧菡眼中闪过丝蜜意,回头凝视着单婵盈道:“出嫁前,哥哥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单婵盈略吃惊的张了张嘴。   裴碧菡续道:“宇文姑娘与拓跋姑娘我都有过一面之缘,我想,于雄信来说,宇文姑娘就像是一杯烈酒,甘冽醇美,饮多了会使人着迷,拓跋姑娘,则是一壶清茶,唇齿留香,饮过之后,其他水只怕都会觉得无滋无味,亦会让人念念不忘吧。”   单婵盈皱了皱眉,嘀咕道:“这样啊,那,二嫂你岂不是……”她不知道怎么措辞,便吞吞吐吐的。   裴碧菡笑道:“很悲惨?其实我并不觉得绝望,因为我有信心会成为你二哥的白米饭,餐餐饭饭,须臾都少不得。”   单婵盈噗嗤笑了,“二嫂,你可真是会比喻。”   裴碧菡道:“所以,婵盈,你无需有太多顾忌,大胆去爱吧。”   单婵盈略带羞涩的甜甜一笑,笑意淡去,又惆怅的道:“可是,我担心二哥不会同意。”   裴碧菡温和一笑,在他头上轻轻一揉,道:“你二哥那里有我呢,好了,连日来你总是愁眉不展的,你可真能憋得住,直到今日才说出来。”   单婵盈道:“原来二嫂早都知道了,却存心等着我自己来说。”   裴碧菡笑道:“我是要看你的决心啊,如果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我又如何好支持你呢。”   单婵盈但笑不语,院子里单雄信与裴元庆两个此刻恰好收了招式,一同向廊下走来,裴碧菡便下了榻,拿起一根鸡毛掸子迎到门口,帮两人把身上的雪扫落。   裴元庆道:“年来未见,二哥的武艺又精进了不少。”   单雄信呵呵笑道:“是你手下留情,我才勉强与你打了个平手。”又向裴碧菡道:“不是教你跟婵盈先用饭吗,又等我们到现在。”语气颇为关切。   裴碧菡笑道:“我与婵盈左右也不太饿,想着大家一起用饭更热闹些。”   单婵盈笑眯眯道:“我去让厨房摆饭。”   裴碧菡便走到炉子旁,倒了滚烫的两杯水端给单雄信与裴元庆两个,“出了一身的汗,多喝点水。”又去拿了两人的外袍来,让他们穿上。   裴元庆接过杯子抱在手中,却不喝,说道:“皇上大兴土木,修新都,挖运河,百姓已是苦不堪言,却不知休养民力,去年新征了吐谷浑,虽说颇有成效,可是国立实在南支,现如今又要征天下兵出征高句丽,如此穷兵黩武,民怨已是四起,依我看,迟早便会有人造反。”   单雄信眸光一动,喝了口热水,沉吟道:“官逼民反,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是元庆你与岳父大人需早作打算。”   裴元庆愤愤道:“上面已有旨意下来,要天马关调兵发往辽东,如此长途跋涉,路上折损,到得高句丽已是强弩之末,而高句丽却是以逸待劳,胜败且难定呢,我劝父亲推脱说关上兵力不足,少征调些弟兄过去,只怕也搪塞不过。”   单雄信喟叹道:“虽说为将者为赴国难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可是当今天下新定未久,民心思定,为将者,怕是与元庆你想法相同的更多,所以这场大战,胜负真的难说。如今皇上踌躇满志,想要一统华夏没错,只是太心急了些。”   裴元庆还欲再说,单婵盈恰好进来了,笑嘻嘻道:“裴贺哥哥一见了我二哥总是说不完的军国大事,我是想问一下,昨日说的狩猎的话,还算数吗?”   裴元庆一笑,揭过方才的话题不言,向单婵盈道:“为何不算数了?”   单婵盈朝窗外一努嘴,道:“冰天雪地的,以为你们怕辛苦,不想去打猎了。”   裴元庆道:“雪天才正好打猎呢,回头猎了野味回来,正好围炉赏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单婵盈迅速扫了单雄信一眼,带着央告的语气向裴元庆道:“我也去。”   单雄信皱眉道:“姑娘家的,不安安静静在家里跟着你嫂子学针线做女工,去什么去。”   单婵盈哭丧着脸不敢吭声,只拿眼瞅裴元庆。   裴元庆哈哈笑道:“你衣服都换好了,却跑来问我们还要不要去狩猎,看来是颇动了些心思的,二哥,就让婵盈去吧,左右又没外人,都是自家兄弟。”   单雄信不置可否,只是道:“先用早饭吧。”   裴碧菡回头瞅了单婵盈一眼,却是笑向单雄信道:“从前在天马关的时候,秋日里天高草长,父亲带哥哥他们狩猎,我跟娘也曾跟去瞧热闹。我近日跟婵盈在家里做活计,也怪闷的,不如教家下人套一辆车,我们两个都去看看热闹,就是出去看看雪景也是好的。”   单雄信明知单婵盈打的什么心思,如今裴碧菡又来说情,他也不好太不通情理,便道:“夫人既然想出去走走,我便吩咐张叔他们套车就是了。”   单婵盈喜形于色,被单雄信盯了一眼,又垂下头去,蹭到裴碧菡身畔,拉了拉她的手,轻声道:“谢谢嫂子。”   裴碧菡淡然一笑,忙着上前去布菜,单婵盈见状,便也去帮着她摆置。   一时饭毕,几人便向雁荡山行去,因大雪路滑,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尤俊达等人早侯在那里了,单雄信一眼看见秦叔宝身畔站着一人,穿着天青色袍子,立在风雪之中兰芝玉树一般,正是罗成,面色不禁又是一暗,单婵盈见单雄信脸色不好,便踟蹰不前,站在马车旁踢着脚下积雪,裴碧菡却替她拂落风帽上的雪花,牵着她的手上前去。   尤俊达与秦叔宝早奔上来一左一右拥着单雄信向道旁一个草庐走去,这日却是蒲柳店的樊虎做东,因见来了女客,便教他娘子前来招待,那位樊夫人便要请他们去草庐里就坐,裴碧菡忙道:“嫂子不需客气,这里景色极美,我与小妹想四处走走。”樊夫人又客气一番,便引着他们往山道上行去。   单婵盈一颗芳心都系在别处,樊夫人与裴碧菡不熟,不过聊几句平常过日子的闲话,因樊虎是开客栈的,樊夫人做得一手好菜,裴碧菡便少不得向她讨教一二,一时倒也很能聊到一块去。单婵盈却插不上话,登高望远,极目远眺,目光也总是在搜寻那个人的身影。   裴碧菡早看出单婵盈心不在焉,便含笑向樊夫人道:“你瞧我都忘了,婵盈弓马娴熟,怎么倒把她拘在这里了,婵盈,去跟你二哥他们狩猎吧,不用陪着我们。”   单婵盈笑着应了,又向樊夫人行了礼,便下山去了。单婵盈跳上一匹小白马,打马便向林子里奔去,不多时,果然追上了罗成,唤道:“罗成哥哥。”   罗成见到她,面上表情显得有些吃惊,“单姑娘,你也来打猎吗?”   单婵盈却也不答,吁的一声勒住马,凝视了罗成一会,实在忍不住,眼中滚下泪来。   罗成隔着林间簌簌而落的雪花,透过树杪间撒下的冥冥幽光,瞩目了单婵盈一忽,打马过来,一时林中极静,雪落可闻,马蹄踩着积雪,咯吱作响。   经年未见,单婵盈只觉得再见他既觉熟悉又感陌生。   单婵盈忍住心头酸涩,慢慢道:“我是听亲大哥说你来了潞州,又说认亲什么的,是怎么回事?”   罗成了然一笑,慢慢说道:“你与秦大哥很熟悉吧,其实他是我表哥,他是衙门捕快你应该知晓吧,半年前他押解犯人时丢了文书,被治罪,发往幽州军中听用,恰好父亲看了他的履历,原来他竟是舅父的独子。当年北齐城破,舅父死于军中,舅母带表哥逃出了城,自此便与母亲失去了联系。此次便是母亲教我前来探望舅母的。”   单婵盈点头道:“原来如此。”   两人都下了马,牵着马并肩在林中漫步。罗成见单婵盈默然不语,淡笑道:“几年不见,你变得沉静许多。”   单婵盈道:“人大了,自然是会变的,二哥一直说我心直口快,得罪了人都不自知。你这次来这里待多久?”   罗成似未察觉她话语中带出的涩然,只简单答道:“皇上要东征高句丽,我是要带幽州兵前往的,最晚过了元宵节便要返回幽州。”   单婵盈心中黯然神伤,幽幽道:“二哥跟裴贺哥哥最近也总是在说东征之事,天下本已太平,皇子却仍要打仗,多少儿郎背井离乡开赴前线,多少母亲妻子小儿在家翘首相望,骨肉分散,苦不堪言。可是,最终会有多少人能够返回故乡与家人团聚呢?”   罗成默认片刻,才淡淡说道:“自古以来,帝王的霸业都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的,战争本来就要牺牲,流血,对将士来说,这也很正常。”   单婵盈再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沉默着。   ☆、第58章   东都洛阳南对伊阙,北倚邙山,东逾瀍河、洛水纵贯其间,分外郭城、宫城、皇城、东城、含嘉仓城、园壁城和耀仪城,规模宏大,布局有序。其宫室台殿,皆宇文恺所创也。宇文恺巧思绝伦,因此制造颇穷奢丽,前代都邑莫之比焉。   皇城东北角的太液池因是引得洛河活水,故而虽下起了雪珠子,湖面上的冰却并不厚,薄薄的一层浮在水面,再落上一层雪粒,绒绒的十分好看。宇文宁披着一件猩红的斗篷,一时立在水边,竟看住了。   杨广缓步走来,身旁并无侍从,他伸手环住宇文宁腰肢,双手拢住了宇文宁的手,只觉得冰凉刺骨,“怎么也不拿个手炉就出来了,仔细生冻疮。”   宇文宁反握住杨广的手,道:“今年冬日天暖,眼看就要过年了,这才下第一场雪。”   杨广道:“听说西边园子里的梅花都开了,我们去瞧瞧。”   宇文宁道:“现在雪尚未大,不如明日再去瞧吧,我出来的时候,见宫人们抬着年下的节礼送来,其中有辽东那边新进的狍子,已吩咐后厨炖了,想来这会已烧好了,不如我们去围炉赏雪罢?雪地里站久了,方才不觉,这会竟是冷的很。”   杨广摸了摸肚子,呵呵笑道:“跟大臣们议了半日的军情,你提起这个,倒着实觉得饿了。”他牵着宇文宁的手往宇文宁所居的太素殿去。   两人且行且聊,杨广因说道:“有北边新进的珠子,我瞧着不错,只是今年只得一斛,我让他们全给你送来了,你可看见了?”   宇文宁道:“正要向皇上道谢呢,那珠子成色倒也罢了,只是内中有几颗鸽子蛋般大小,倒是不常见。我想着那么大颗的珠子镶嵌头面首饰反而可惜了,留着把玩倒好。”   杨广在宇文宁耳畔轻笑道:“你既然要把玩,我教你一个法子,你肤色又白,可以拿条红绳穿了,挂在颈间……”他声音低下去,后面几个字轻轻吐出,连同唇齿间温热的气息一起落入宇文宁耳中,宇文宁登时烧红了双颊,垂目微笑,并不答言。   她面色本来略显苍白,此刻晕红双颊,更衬着猩红的斗篷,显得娇艳绝伦,一时看得杨广心痒,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宇文宁两腮却是更红的。杨广因又搂着她厮磨一番,宇文宁羞的直道:“仔细教宫人们看见了,什么意思。”   杨广虽然口中说着:“看见了又何妨。”到底松开了她,仍旧挽着她手臂慢行。   两人默默走了一程,杨广又问道:“近来你益发的清减了,我前日打发了医官来,开的调理的药可都吃了?”   宇文宁浅浅一笑,道:“遵医嘱,每日三碗,不曾偷懒。”   杨广抚了抚她的面颊,玩笑道:“需知美人珠圆玉润的才好看,你养的胖胖的,我看了也欢喜。”   他说起珠圆玉润,宇文宁却禁不住又想起他方才关于如何佩戴珍珠的那番话,脸上更是一红,道:“皇上今日也不知有何喜事,尽是拿我开心,再说这些话,我也不敢请皇上去围炉了。”   杨广哈哈笑道:“你这是要赶我走吗?我今日可是不走了。”他笑睨着宇文宁,宇文宁更是脸热。他忽然顿住脚步,目光横扫过太液湖面,宇文宁还是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出俾睨天下之势,亦是第一次为他帝王气势所迫,垂下了双目,只听他说道:“朕今日确实是有喜事,劝谏我取消东征的那些大臣我斩杀了两名为首的,现在其余人再不敢提此事,朕不过是想要天下一统,万国来朝,重振我华夏雄风,那些文官只知死谏,却又毫无气节,可笑之至。”   宇文宁心中一寒,慢慢说道:“那两位大臣还只是开始,接下来,还会死更多的人,皇上想要的天下一统,代价却是白骨累累,血流成河。”她声音不高,却是不卑不亢,说到此,一屈膝,跪下道:“皇上,我为大隋的那些儿郎们求你取消此次东征,他们不该死在高句丽。”   杨广先是诧异,继而是冷笑,冷冷道:“你告诉我,你是故意呕我的。”   宇文宁仰着一张素脸,凝着他,坚决的摇了摇头,“你虽然贵为天下,可是没有权利让那么多人为你的虚荣去送死。”   杨广怒道:“你说朕要一统天下仅仅是虚荣?”   宇文宁道:“这片土地上的朝代更迭太多了,我们都不过是过客,皇上就算是一统天下又能如何?不励精图治,爱护百姓,仍然会有人来取而代之,即便皇上爱民如子,使我大隋国富民强,可是皇上百年之后呢,就能保证皇上的子孙们也能像皇上你这样雄才大略吗?名利说到底,不过是虚妄。更何况,此战,我大隋是要远赴千里之外去作战,而高句丽以逸待劳,他们的将士身后便是家人,一旦城破,就家破人亡,必将死战,而我大隋的将士,亲人远在千里之外,他们心中只有牵挂思念,想必很多人都想留着性命回去与家人团聚,如此一来,我大隋就算是百万雄师又如何,也挡不住高句丽上下一心众志成城。此战我大隋必败无疑。未出征已看出败绩,皇上,还有出征的必要吗?话说回来,要四海臣服,需要的并非仅仅是武功。”   杨广忍耐着听她说完,怒极反笑,指着宇文宁道:“当初朕造龙舟幸江都你反对,今日朕要东征你又骂朕虚荣,你为何不能像皇后与众妃嫔那样呢?”   宇文宁道:“我不是皇后,更不是皇上比的妃嫔,我不过是一个前朝公主,幼年国破,少经离丧,知道国破家亡的苦,只是不想皇上再重蹈覆辙。”   杨广脸色已是铁青,连叫了一声好,才道:“你说朕此次必败无疑,朕偏要打一个胜仗回来。”   宇文宁凄凉一笑,道:“我倒是希望皇上可以打个大胜仗,如果皇上真的胜了,我愿意一死,消皇上今日心头之恨。”言罢重重的叩下头去,三拜九叩,她这还是第一次,对杨广行如此大礼。   杨广却是冷冷的拂袖而去。   宇文宁浑身绷着的那股劲松懈下来,身子一软,跪坐在地,她知道她阻止不了历史的前进,可是却宁愿拼尽这一腔热血去阻止那一切的发生,因为她不想看见杨广受此打击而一蹶不振,继而导致全面内乱的爆发,最后身首异处,唐代隋立。他或许不适合做帝王,他带有强烈的艺术成分的政治个性具有一种炫耀性的想象力,却难免自欺欺人。但是不可否认,他的抱负与理想,他对大隋的热情与期望,他对美好事物的鉴赏能力,他的艺术天分,他的才情,都是那么的令她折服,她不忍心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自己眼前陨灭。   雪粒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雪花,大如鹅毛,如扯断的柳絮般落下,没有风,雪安安静静的落着,宇文宁不知道在雪地里跪坐了多久,再抬头时,周遭的天地已一片苍白,她忽然想起多年前阴山上的那场大雪,雪落满他们的衣襟发丝,那时她曾在心里暗暗祈求可以与那个人白头偕老,那时候虽然冷,可是心里是暖的,可是今日,冷冽却是直透了心底,冷的她无法呼吸,大概是因为,即将失去一切吧,虽然早都知道会有这一天,可真能到了这一天,还是无法适从。而这仅仅是个开始,她将眼睁睁的看着她握有的一切,慢慢在她手中化为齑粉。   惠儿奔来的时候,宇文宁已经揉着冰冷麻木的膝盖准备起身,惠儿忙扶住了她,打量情形,声音发颤的问道:“郡主,皇上已经来过了?”   宇文宁似笑非笑,点了点头。   惠儿急道:“皇上为何又走了?”   宇文宁吸了口冰冷的空气,道:“我已向他陈明所请,他拂袖而去。”   惠儿急的要哭了,道:“那就是说,皇上还是要东征,我哥哥还是要去到那千里之外?”   宇文宁望着她欲哭的脸,心中不忍,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惠儿滚下泪来,轻声道:“我娘听见这个消息,会伤心的死掉的。”她抹了把泪,又道:“郡主,你不是说皇上在江都待了大半年,你们那么久没见面,他见了你会心情大好,你还打算请他吃辽东进贡的狍子,再慢慢跟他提辽东的那场大仗,你筹划的这么好,可是,皇上为何还是没有答应呢?”   宇文宁轻轻抚摸惠儿冰冷的面颊,凄然道:“皇上今天斩杀了两个进谏的大臣,而我,只是个不讨喜的前朝郡主,皇上不会因为我改变他的决定的。”   惠儿摇头道:“可是,皇上不是很宠爱郡主吗?”   宇文宁凄然一笑,道:“我于他而言,就像是一幅画,一卷书,只是他茶余饭后清赏的一件玩物罢了,而东征,却是他的抱负,一开始,我就知道我所做的不会有任何结果。”   惠儿嘤嘤的哭着,良久,才讷讷的说道:“可是郡主既然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又何必再跟皇上说那些话呢,白白得罪了他,惹他厌恶,以后可如何是好。”   宇文宁垂目苦笑,没有言语,松开惠儿,一瘸一拐的向太素殿走去。   ☆、第59章   单婵盈再见罗成,虽然满腹心事,却又无从说起,他站在她面前,跟她说着话,可是她却又感觉他虽然在这里,但是完全与自己无关。单婵盈只觉得无限失落郁闷,甚至盼望着这会面快点结束。   罗成把玩着手中马鞭,缓缓的道:“这次的东征之师号称有百万之众,若是能够一举攻下高句丽,那么对于突厥及西域诸国都会有很大的震慑作用,也算是一场一劳永逸的战事,虽然代价大了点,我倒是蛮期待的。我去过北边,边境上的百姓的日子都很凄惨,如果能够有一场战争,可以结束他们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就算是要付出代价,也是值得的,这也算是以战止战吧。以前,我认为武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要靠文治与道德,可是现在发现,以暴制暴才是最直截了当的方式。”他说起这番话,思绪不觉飞回阴山上那个大雪的夜晚,雪花在火盆上飞舞,一触即化,明灭绚烂。当时宇文宁对他说以暴制暴,他很是不以为然,现在她……他眸子一黯,却只在那情绪里沉浸片刻,便止住了自己思绪,心中轻叹几声。   单婵盈安静的听他说完,看着他脸上神色的变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罗成淡淡一笑,瞩目单婵盈,说道:“瞧你鼻子都冻红了,这林子里风大,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心心念念,盼了那么久,感受到的却只有疏离,并无一丝快乐,单婵盈强忍心中酸涩,勉强笑道:“不用了,你去打猎吧,我自己回去就好。”言罢调转马头,打马便走。   罗成纵马追去,唤了她几声,单婵盈头也不回,扬声道:“真的不用,你回去吧。”   罗成便停了下来,恰好樊虎打马而来,远远瞧见罗成,道:“罗兄弟原来在这里,教我好找,还不快来,大伙都等着你呢。”   罗成忙含笑道:“方才遇上单姑娘,聊了几句,就耽误了,樊大哥请前面带路,我这就来。”   樊虎看了一圈,不见单婵盈,便问道:“单姑娘人呢,怎么不见?”   罗成道:“她先回去了。”   樊夫人与裴碧菡在山道上游玩一番,便折回了山下草庐里就火取暖,正闲聊着,只见单婵盈挑了帘子进来,一双眸子微微有些发红,竟像是哭过了,樊夫人微微纳罕,却也不便问,裴碧菡大约猜到缘故,因笑着拉单婵盈在火炉旁坐下,故意替她掩饰道:“瞧瞧这双手,冷的冰块似的,外头风大吧,把眼睛都吹红了,可别再揉了,仔细揉搓肿了,倒是猎到了什么没有?”   单婵盈自然明白,亦怕自己露出了端倪惹人嘲笑,便笑笑的说:“林子里风大又冷,我进去转了一圈,猎物们大概都躲起来了,什么也没抓到,就回来了。”   樊夫人捧了杯热茶过来,教她暖暖身子,单婵盈站起来接了,又道谢一番,才各自落座。裴碧菡瞧她这个模样,悬着的心略微放下些,便又鼓起兴致,跟樊夫人聊些家常,到底是有些心不在焉。单婵盈在一旁木木的坐着,慢慢啜着茶,不时递上一个笑脸,免得使自己显得过于落落不群。   晚间回到庄子上,单雄信一进门便吩咐人把猎获的青羊拿去煮了,裴碧菡约莫着他是要赏雪,在心里思量了一番,便教人把后院里一个小暖阁收拾出来,那暖阁外头植有几株红梅,此时正含苞待放,倒是个赏雪的好去处。她吩咐了一番,见丫头们收拾的差不多了,正要往前头院子里去搬那具古琴,忽然瞧见梅树下站着一人,雪光树影下,正踮着脚,攀折一枝红梅。   “婵盈。”   单婵盈折下那枝梅,送到裴碧菡面前,说道:“二嫂,你看这枝梅花插瓶好不好?”   裴碧菡眉目婉娈,和煦一笑,“很好,不过我想知道你还好吗?”   单婵盈眸子一暗,继而深吸了口气,幽幽一笑,歪着头说道:“二嫂,我已经想通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切还是但凭天意吧。”   裴碧菡微微叹了口气,道:“你能这样想很好。不过我却有点失望,我更想看见你是不轻易言弃,努力去争取。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遇见挫折,我从来都是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不管结果如何,至少不会给自己留下遗憾。”   单婵盈默然不语,慢慢转动着手中那枝梅花,枝头有两三个花苞已开放了,花瓣上的积雪簌簌而落,单婵盈把玩了一番,仰起脸望着裴碧菡浅浅一笑,“二嫂,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裴碧菡接过她手中那枝红梅,含笑道:“我去找个瓶子插上,不如你去我房里拿几个靠垫过来,这屋子里虽已烧了地龙,可一个冬天未用,只怕仍会冷。”   一时一切都齐备了,四人便俱落座,单雄信与裴元庆先说了些日间打猎的事情,期间裴元庆几次提及罗成马上功夫如何娴熟,又是如何一箭双雕同时射杀了两只雉鸡,单婵盈都留心听着,禁不住又生了几分神往。两人聊着不免又谈及政事,裴碧菡与单婵盈两个食量本就不大,此刻早已吃好了,因他们两个喝酒,看样子一时半会且结束不了,实在陪不住,就退了席,两人便在窗边已铺设好的矮榻上坐了。   裴碧菡因笑道:“你二哥是富贵闲人做惯了的,可是这家里的事终究要有人来操持,以前全部委托给单大伯,如今他身子骨实在支撑不住,说不得我来做,因吃了那些东西,怕难消克,一时半会也不敢睡,正好是个空。”便唤了个丫头,教去前头账房里把今年的账册都搬过来。   单婵盈笑道:“二哥娶了嫂子,才是最有福气的。我现在却有点想刘先生了,那一年二哥我把留下就走了,本来说是去大兴城看了花灯就回的,却是一走大半年,我跟着先生念书,学烧菜,制陶,晒制花果茶,又跟桃花姐姐学会了酿酒,织布,刺绣,捕鱼,从小没有娘亲,单氏一门又以武传家,二哥与爹爹闲了也不过是教我些棍棒弓马上的功夫,胡乱念几篇书罢了,没正经学过什么。那半年学的东西可真是多,也算是受益终生了。”   裴碧菡拿起一把小剪刀把爆了的烛花剪掉,道:“也是那一次,雄信与我哥哥才认识的吧。”   单婵盈点了点头,道:“是啊,听二哥说,他们还在大兴城惩治了一个恶和尚。”   裴碧菡搁下小剪刀,倒了两盅茶,一盅先给了单婵盈,自己才捧起另外一盅,含笑道:“那个和尚的事情我知道一些,也怪不得哥哥气闷,是爹爹太怕惹事了,需知有些人,你越是迁就他,他越是得寸进尺,以前在大兴,惯常打秋风的可真不少,应付那些人啊,我都是全套的本事。”   单婵盈噗嗤笑了,“嫂嫂你可真是风趣。”   两人正说着,丫头搬了帐薄走来,裴碧菡把炕桌上的茶具朝一旁挪了挪,腾出个位置好安放帐薄,笔墨纸砚并那个小巧的算筹,单婵盈忙把烛台朝她移近了些,一手托腮,歪着脑袋看她翻帐薄,“嫂嫂你可真是能干,我虽然跟着刘先生读了不少书,可是账本却看不来。”   裴碧菡一手握着账本凝神细看,一手把砚台朝单婵盈面前送了送,“先帮我磨一池墨吧,说到底,女孩子还是不会这些东西的好,没得沾染了俗气。”   单婵盈见左右并无清水,正懒得去取,一眼瞥见窗台上的雪花,便有了主意,伸手从窗台上抓了一捧雪花放在砚台里,慢慢磨着,裴碧菡笑道:“今日我也清雅一回。”   裴元庆听到了,撂下酒杯,哈哈笑道:“罢了,如此良辰美景,我们再谈那些政事,反倒辜负了这天地神秀,二哥,我奏一曲琴,你来舞剑可好?”   单婵盈却先拍手笑道:“好好好。”又去推裴碧菡道:“嫂子,你快休再算账了,我们一起去看裴贺哥哥奏琴,二哥舞剑可好?”   裴碧菡慢慢理了理鬓角,道:“我倒想去,只是这些事终究要有人做的,你去玩吧,把那个手炉捧上,外头冷着呢。”   单雄信拿了件斗篷给裴碧菡披上,拢住了她正握着笔的手,“这些账目又不着急,以后有时间再算,年底本来事情就多,你连日来十分忙碌,都清减了好些,今晚休息一下吧。”   单婵盈见她二哥说这些话,便忙忙的跟着裴元庆出了暖阁,看他调琴。一时屋子里只有他二人,裴碧菡浅浅一笑,转过身理了理单雄信的袍子交领处的褶皱,温柔注视着他,道:“年后便要预备蚕房的事情了,东西田庄也要打理春耕之事,更不得空,你跟哥哥左右便是在这院子里,我坐在这窗口,一抬眼就看见你们了,其实也是陪着你们玩呢。”   单雄信俯身搂住了她,胸口紧紧贴着她的后背,下颚在她鬓角边厮磨着,低声道:“碧菡,你自从嫁给我便一直忙碌,把单府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得妻如你,单通何其幸也,要我怎么感谢你呢!”   裴碧菡娇羞无限,轻声道:“夫妻本是休戚与共的,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何必言谢,你快去吧,哥哥他们还等着你呢,看教丫头看见了笑话。”她轻轻推了推单雄信的手,单雄信却没有就走,又揽了她一会,才松开了手,依依不舍出了暖阁。   ☆、第60章   又是一年元宵佳节,宫中处处皆张灯结彩,又有杂耍百戏等庆祝活动。太素殿却一如既往的冷清。   殿中的宫人们多是爱热闹的,宇文宁素来知道他们,便教他们自去游玩,惠儿却不愿去,伴着宇文宁在廊下看了一会烟花。   宇文宁抚着她的手道:“我知道今晚你哥哥会来,快去吧。”   惠儿皱眉道:“可是他们都去玩了,我若再走,谁来服侍你,更何况这满屋子上头是灯下面是火的,也得有人照应才好。”   宇文宁淡淡一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说的灯啊火啊的我自会料理,你走了,我反而能清清静静的临两张帖。”   惠儿便不再推辞,道:“那我快去快回。”   宇文宁便一笑,又在廊下站了一会,终究外头寒气重,她觉得四肢僵冷酸麻,便缓缓踱回殿里去了。   捧着手炉捂了良久,双手才回暖,走到案前方要研磨,不料盅里的水上竟结了薄薄一层浮冰,宇文宁便揭开汤婆子,把里面的茶水倒了半盏,化开了墨,濡了笔,慢慢写道: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姐极当年之足,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姐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   临的正是王献之的《奉对帖》。宇文宁细细的吹干了墨迹,仔细把他折好收进案旁的一个箱笼里,她素来临摹的字帖随手的写意画都收在那里,现在已存了大半箱。   烛火爆出一个火球,蜡芯便歪着了蜡油里面里,宇文宁拔下簪子挑起蜡芯,又拿了一把小剪刀把过长的那部分剪掉,烛火便又重新明亮起来。   第一次东征失败了,惠儿的哥哥虽然活着回来了,却失去了一条胳膊,不过终究是活着回来了,宇文宁在心里也替惠儿高兴。   杨广又在筹备第二次东征,宇文宁叹了口气,大隋大势已去,她自己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或许,大隋灭亡的时候,她也将会死去吧,她胡乱想了一会,端着烛台往卧房里走去。   身后忽然响起了沉沉的脚步声,宇文宁疑心自己听错了,她屏住呼吸,又仔细听了听,果然是脚步声。   “谁?”她警惕的问了一声。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是杨广,他居然会来这里,宇文宁十分意外,慢慢转过身去看他,迟疑片刻,才说道:“黑灯瞎火的,陛下怎么一个人来了,也不叫人跟着。”   杨广大步向她走了过来,“我们一起去看梅花吧。”   是啦,第一次东征前,他本是来看梅花的,结果她得罪了他,他拂袖而去。   宇文宁迟疑了一下,道:“后面梅山上当值的宫人都被我遣去玩了,那里想必一片漆黑,我去拿一个风灯吧,陛下等一会。”   宇文宁踮着脚从百宝格里翻出个琉璃罩的荷花形状风灯,拿了根蜡烛燃起来放在里面,又盖好罩子。   杨广提溜着莲花灯,拽着宇文宁顺着山道一步步拾阶而上。   去年年初的时候杨广组织了第二次东征,大军刚过辽东与高句丽交战,后方便传来杨玄感叛乱的消息,杨广无奈只能回师镇压平叛,第二次东征又一次失败。宇文宁知道,杨广今年又会组织第三次东征,全国性的的叛乱与起义由此爆发,杨广彻底丧失信心,沉迷神色,再下江南,从此,便再也没能够返回洛阳。   杨广忽然问道:“你的手又生了冻疮?”   宇文宁道:“冻疮便是这样,生过一次,以后年年都会生。”   杨广有些懊恼的道:“我冷落了你,那些医官就见风使陀,也不大尽心了,我明日就叫他们给你配点治冻疮的药膏。”   宇文宁道:“谢谢陛下。”   杨广挑起荷花灯想看看她的手,宇文宁忙把手缩了回去,“都是疮疤,陛下别看了。”   杨广便不勉强,此时两人刚好登到了半山腰处的一个月台上,杨广转过身去望向山下,宫城九阕,灯火辉煌,洛河如一条玉带般横穿宫城而过。宫城之外却只有零星灯火点缀在万里荒野之上。   “过完年我就要再次东征了。”   宇文宁默然片刻,道:“陛下,就不能放弃吗?已经死了那么多的人,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   “就是因为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现在没得选,不能放弃,只能继续做下去。”   宇文宁迟疑一会,还是问道:“朝议通过了吗?”   杨广叹了口气,“这次,倒是没有人反对,但是,也没有人表示拥护。”   宇文宁随手指了一下远处,怅怅言道:“记得前年我登临此处,那里,还有那里,都灯火辉煌,可是现在那些地方都暗下去了。”   杨广沉默很久,才艰涩的说道:“自从去年杨玄感叛乱之后,不少地方都有人作乱,高句丽的情况也好不到那里去,所以我这次以举国之师东征,必然会成功,待一统天下,那些作乱的宵小自不在话下。”他忽然一挥手,道:“不说这些了,还有不远就到山顶梅园了。”   宇文宁点点头,拽着杨广衣袖一同往山上爬去,此处往上的路极陡,宇文宁只觉得力气不支,头重脚轻,忽地脚下一个趔趄,便要摔倒,幸得杨广一把拉住了她。   两人终于爬上山顶,便有梅香在冰冷的空气中浮动。这个梅园里种有红白两色梅花,都正是盛开的时节,两人手挽手在梅花树下穿行,举着莲花灯一路细细的赏玩过去。   却有一株梅花树上兼开了红白两色,杨广笑赞道:“这一株梅生的倒是新奇。”   宇文宁淡淡一笑,“这一株梅花本来是红梅,原是我春天里剪了一株白梅的树枝嫁接上去的,不想竟然活了,还开了花。”   杨广折下一枝白梅花插在宇文宁发髻上面,枝上的几朵梅花都是含苞待放的,花苞莹白如玉,暗香浮动,剔透可爱。   杨广端详了一会,笑赞道:“可真美。”   宇文宁淡淡一笑,忽然听见远处响起了爆竹声,宇文宁循声望去,就看见绚烂的烟火在天际炸开。   烟火此起彼伏,绚烂辉煌,笼罩了整个宫城。   杨广揽着她的肩膀走到旁边一个六角亭子里,才说道:“这里是个看烟火的好去处,迟到了两年的烟花,喜欢吗?”   宇文宁嘴角溢出一丝浅浅的笑意,“这是我看过最美丽的烟花。”   山顶的风极大,宇文宁手脚渐渐麻木起来,可是她却一点都不想动,不想错过这美丽的画面。   身后梅花的清香随风徐徐送来,没有丝毫烟火的气息,所以那烟花便美的有些不真实。   杨广悄悄的把斗篷解了下来披在宇文宁身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烟花在他们脚下绚烂的绽放。   江山是如此的美丽,宇文宁在心里感叹,可是这美丽却不会属于任何人。大隋就像是那烟花一样,美丽的绽放过,绚烂过,也终将湮没,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宇文宁忽然不再焦虑,不再急迫,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她想,接下来,就要慢慢的看着大隋如流行般急遽陨落了。   疾风扫过,卷起绯红莹白花瓣零落如雨,洒落在两人肩头,衣襟,裙裾上……   ☆、第61章   春三月,一夜大雨过后,清晨的空气里都带着木叶的芬芳。桑树的枝叶被洗刷一新,叶片碧绿鲜亮。   阳光透过窗棂撒在室内,裴碧菡穿了身黄绿色半新不旧的宽大衣袖,正在忙着,她把桑叶上的水珠仔细擦干净,再放入竹匾里喂给蚕吃。单婵盈把她拉到椅子旁坐下,“二嫂,你怀孕都七个月了,就算你不怕累,我侄子也累呢,这些活我来做就好了,你赶紧坐下歇一会吧,不然累坏了你,二哥回来该骂我了。”   裴碧菡奈何不了她,便含笑说道:“我真的不累,更何况我听那些阿婆们说,这个时候越是多动动,到时候越好生一些。”   单婵盈不懂这些,她轻快的擦拭着桑叶上的水,擦干净了就放进竹匾里,“二嫂,这些蚕快上山了吧?”   裴碧菡站了一早上,倒真有点累了,这会坐下,忍不住揉了揉腰,“是啊,就这两天了。所以得多给他们喂点桑叶。”   单婵盈弄好了一个竹匾,就端起来放在架子上,又端下另外一个,“二哥他们去救程大哥,这都走了十几天了,也不知道把人救出来没有。”   裴碧菡轻轻抚了抚滚圆的肚子,嘴角不由便露出了笑意,听见单婵盈说起这个,笑便淡去了,眉头微微蹙了蹙,“虽然说现在到处都是叛军跟盗贼,朝廷根本管不过来,可是要从朝廷的监牢里把人给救出来,恐怕也不容易。”   单婵盈略一沉吟,便笑盈盈的安慰她道:“二嫂,你不必替我二哥担心,尤俊达哥哥跟秦叔宝哥哥武功高强,老道士鬼主意最多,二哥跟他们一起,能有什么事呢?就算救不出人,他们也绝对可以全身而退。”   裴碧菡笑了笑,道:“我那里担心了,这个话题可是你先提起来的。”   单婵盈嘟着嘴笑笑,手下不停,又弄好了一竹匾。   裴碧菡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婵盈,今天要把新织出来的潞绸送到县城的兴隆布庄,原来都是单平去的,这次他跟你二哥出去了,现在外面不太平,只派几个伙计去送货怕是不行呢。”   单婵盈有些为难道,“迟几日送去不行吗?”   裴碧菡道:“你二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耽误的久了会影响人家的生意。更何况还等着哪项银子给做工的阿嫂们发工钱呢。”   单婵盈想了想,爽利的道:“那我去吧,只是我走了,家里就没人了,二哥可是嘱咐让我一直守着你呢。”   裴碧菡道:“来回不过百十里路,你现在去,晚上也就回来了,我们聚贤庄在这方圆百里都是出了名的,就算有盗贼,也不敢来这里滋扰,你就放心去吧。”   单婵盈道:“那好吧,我去押车,你自己在家多多小心。”放下手中的活计。   裴碧菡点了点头,扶着她站起来,两人一起往库房里去安排伙计把货物装车。   单婵盈赶到兴隆布庄时,已是正午,这一路上虽然遇见几股流寇,倒也没有发生摩擦。当下与店中掌柜的交割清楚,拿了银子,便带着随行的四个伙计去附近一家酒楼吃了午饭,就返回聚贤庄去了。   五个人出了县城,正走着,迎面撞上一队官兵,约莫百十人,押了两辆大车往县城方向去。   单婵盈等人便在道旁一株大柳树下避让,单婵盈心里怕她二哥出事,便派一个伙计前去打探情况,伙计打听清楚了跑回来说道:“说是朝廷剿灭的盗贼,做了多起案子,现在靠山王杨林镇守幽州,这些人都要送往幽州发落呢。”   单婵盈心下沉吟,杨林怎么跑去镇守幽州了?幽州不是北平王罗艺的地盘吗?只是觉得心中莫名的不安,向那几人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快回去吧。”   单婵盈五人赶回聚贤庄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远远的便看见聚贤庄门前一片漆黑,大门紧闭,单婵盈心中一惊,身子晃了一下,她定了定神,勉强爬下马,一口气奔到了大门口,却见门上贴着两张封条,四个伙计亦赶了过来,见状都是惊得呆住了。   单婵盈一把扯下封条,开了大门向院中奔去,四下里都是一片漆黑,一个伙计拿出火折子燃起一个灯笼,大家看时,却见院中一片狼藉,都是打斗的痕迹。   单婵盈心中慌了,喊了声“不好,二嫂”,便朝后面裴碧菡所居的屋子跑去,屋子的门大开着,室内桌椅多被掀翻,杯盏瓶罐更是碎了一地。   单婵盈脚下一软,身后跟着的伙计一把扶住了她。单婵盈抓住那个伙计催促道:“快,快去找找庄子里还有没有人。”她自己却是浑身无力,再也移不动步子。   不多时,两个伙计搀扶着一个老翁气喘吁吁的走了进来,那老翁原是聚贤庄旁边的老邻居了,老翁脸色不同寻常,见了单婵盈就慌慌张张说道:“二小姐,你们刚走,就来了一群官兵,在庄子里又是砸又是抢,抢完后把庄里的人都抓走了,你快去找单通救他们啊。”   单婵盈急的眼泪都流了出来,“二嫂也被他们抓走了?”   老翁道:“是啊,可怜单通那媳妇,还怀着身孕呢,他们把人都塞进马车里,就拉走了,我给他们当中一个小兄弟塞了银子,才打听到说是要把人押解到幽州,二小姐,你赶紧去找你哥啊,再晚只怕就来不及了。”   单婵盈强自镇定,一边擦泪一边道:“二哥他们在历城呢,一来一去只怕来不及了,幽州我有朋友,我先去幽州吧。”当下单婵盈吩咐那几个伙计去历城寻单通,她自己前往幽州。   单婵盈一路上不敢休息,奔了一夜,天明时,坐下的马儿实在不支,累得倒地不起,她就在那镇上又买了一匹脚力,如此换了六匹马,水米未进,连个盹都不曾打,终于在第三天清早到了幽州城,她如此急着赶路,只盼着能先裴碧菡等人到达幽州,希望能够救下他们。   单婵盈打听了北平王府所在,便直奔去找罗成帮忙,门房通传过后,不过半刻钟罗成便到了。   罗成见她风尘仆仆,神色困顿,忧心忡忡的神色,很是吃惊,“单姑娘,出什么事了?”   单婵盈与他年余未见,此情此景下见了他,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痛哭起来,罗成忙掏出娟帕给她,一边又好言安慰,单婵盈着急了三日三夜,满心惊惧,直到此时,才把胸中郁结的苦楚哭出来,她痛快哭了一场,略略止住,说道:“罗成哥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二哥不在家,我二嫂还有家里的人都叫杨林的手下拿住了,正在解往幽州途中,我奔了三日三夜,总算是先赶到了这里。我二嫂她怀了身孕,完完受不得那牢狱之苦。你爹爹不是北平王吗?你帮我求求你爹爹,救救他们吧。”她说毕便跪了下去,朝罗成磕头不迭。   罗成忙把她拉了起来,“单姑娘,你快起来,不要这样。”   单婵盈泪眼汪汪,抽抽搭搭的说道:“罗成哥哥,求求你了,一定要救救我二嫂他们。”   罗成颔首道:“好,我这就去帮你打听杨林抓你家人所为何事,然后我们再做计较。”   单婵盈含泪点点头,她这几日全部心神俱系于此事,此刻松弛下来,便再也站不住,晕了过去。   罗成扶住她,唤了两声,不见她醒转,忙把她打横抱往府里去。   罗成母亲秦夫人恰好撞见罗成抱着一个姑娘往客房里去,又惊又喜,跟了进去,“成儿,这位姑娘怎么了?”   罗成把单婵盈放在床上,拉了被子给她盖好,“娘,这位单姑娘是我朋友,她刚才晕倒了,你快去叫大夫给她瞧瞧,我先出去一趟。”   秦夫人满腹疑问,想要拉住儿子问问清楚,怎奈罗成溜的太快。不过秦夫人回过身来,看见躺在床上的姑娘容止娟秀,生的清丽可喜,肤色粉白,虽然昏睡中,带着倦容,眉宇间却仍旧锁着英气凛凛,不禁大喜。她未出阁前,父兄皆习武报国,是以武传家,连她自己都会一些刀枪功夫。   后来嫁给罗艺,罗家又是世代习武,故而见了单婵盈这样品貌的女子,忖度着罗成一直反对娶亲,今天抱了一个芳龄女子回来,定然是他意中人了,她只觉得对单婵盈十分的投缘,她自欢喜一会,忽然想起罗成说这位单姑娘是晕倒了,忙去传人请大夫来。   ☆、第62章   罗成透过关系从靠山王杨林那里弄清楚消息,便匆匆回到府中。   单婵盈醒来已是午后了,因为饿的久了,大夫吩咐不让吃的太过油腻,以清淡细软的饮食为佳。   秦夫人就让厨房里煮了一碗滋补的粥来,见单婵盈醒了,就忙先端来粥让她吃了,才叫丫鬟带她去沐浴更衣。   罗成急冲冲进门,秦夫人便笑吟吟的问道:“成儿,你那位单姑娘已经醒转了,大夫让好生休息调养,这会去沐浴了,你老实告诉娘,你中意的可是她?”   罗成只觉得头大如斗,皱眉道:“娘,她只是我朋友,现在她家人被杨林拿了,来找我帮忙的。”   秦夫人笑意稍敛,道:“原来如此,你可问清楚了,杨林为何拿她家人?”   罗成道:“娘还记得上个月杨林献给皇上的生辰纲被劫了吗?后来那伙盗贼被拿住了,为首的一个叫程咬金,正是这个程咬金,与单姑娘的哥哥是好朋友,那位单大哥便与几个朋友同往历城劫狱。听说,就连表哥,也参与进去了,现在人救了出来,却不知道藏到了哪里,故而杨林便拿了单大哥的家人,试图逼他们出来自首。”   秦夫人沉吟片刻,慢慢颔首:“原来是这样,你说叔宝也参与进去了,那你舅母呢?可还好?”   罗成面色一暗,道:“听说,舅母跟表哥一起藏起来了。”   秦夫人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这位单姑娘我们就一定要帮。你爹因为杨林前来讨要掌兵权,这两天正在气头上,你不要去跟他说,还是我去吧,你好好陪着那位单姑娘,我与你爹商量出对策,就来告诉你。”   罗成喜上眉梢,作揖道:“谢谢娘亲了。”   秦夫人亦露出喜色,在罗成碾玉般的面庞上揉了揉,显得极其宠溺,这一幕却恰被单婵盈看在眼中,罗成略有些不自在,忙请单婵盈进屋。   单婵盈先向秦夫人行了一礼,又向罗成见礼,秦夫人更是十分喜欢,直笑吟吟的道:“单姑娘,我还有事,就失陪了,成儿,好好陪陪单姑娘。”   一时罗成与单婵盈送走了秦夫人,便又返回屋中。   罗成倒了一杯茶递给单婵盈,先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单婵盈,才又问道:“你觉得好点没有?”   单婵盈含笑一点头,却笑的极其勉强,“如果这次二嫂有个三长两短,我真不知道该如何与二哥交代,二哥走的时候,让我好生在家里守着二嫂,那天二嫂说要往城里布庄送货,从前都是单平去的,这一次他跟二哥去了,因为怕路上遇见劫匪,家里的伙计们都是不会功夫的,没奈何,我就去了,谁知道回来,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其实那天午后我们出了城之后,是跟抓二嫂的官兵遇见的,只是当时不知道在车里面的就是他们。”   罗成认真的听她说完,才慢慢宽慰她道:“你虽然会功夫,可是那些官兵终究是人多势众,你就算是在家里,又有什么用,还是要白白被他们抓去,到头来连个想办法营救他们的人都没有。”   单婵盈点了点头,只握着茶杯皱眉不语。   罗成见她如此,又说道:“单姑娘,你连日奔波,一定还累,要不再睡一会吧?”   单婵盈摇头道:“我一点都不想睡,更睡不着。罗成哥哥,你娘可真漂亮,你都这么大了,她还这样宠你,你可真有福气。我从小娘便死了,家里的亲人只有二哥跟爹爹,后来爹爹也死了,现在二哥不知道在那里呢。”说着便叹了口气。   罗成又给她杯子里续了点水,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慢喝着,对于她的身世颇为同情,宽慰她道:“你二哥对你也很好啊,他从前去北地游历,可是都把你带在身边的。”   单婵盈不由便微微一笑,“是的,二哥他心里很疼我,虽然总是凶巴巴的,不过我也总喜欢跟他拌嘴。现在世道很乱,到处都是盗贼流寇,各地也都有叛军,也不知道二哥他们藏到哪里了,我担心朝廷逼得极了,他们只怕是要造反。”   罗成神色渐渐黯然,“是啊,皇帝跑去了江都,听说整日醉生梦死,大隋眼看着大势便要去了,杨林却又不甘心,想要力挽狂澜,我北平王府麾下有精兵十万,他想要拿去统兵权,爹爹不愿把弟兄们的性命交付他手,两下正在僵持。”   单婵盈思索了片刻,道:“北平王跟杨林不睦,那要怎么才能营救二嫂他们呢?”   罗成道:“我娘已经去跟爹爹讲了,看他什么态度,如果他不支持,最不济,我们还可以去劫狱,我对幽州的监狱的熟悉程度不低于北平王府,你不用太担心了。”   单婵盈听他如此说,不禁十分好奇,“为什么?你以前在监狱待过吗?”   罗成道:“是,那一年我十九岁,听说监牢里关押了几个江湖大盗,个个身手了得,我倾慕不已,就故意犯错,爹爹一怒之下把我关了进去,牢里的守卫都认识我,自然在我的要求下把我跟他们关在了一起,后来我们就成了好兄弟,我出狱后让爹爹放了他们,爹爹说那样做不合规矩,我就只好劫狱救出了他们,然后我们一起,就去了草原十八部……”罗成说到这里,目光慢慢迷蒙起来,那尘封的往事又一次扑面而来。   单婵盈见他久久不语,抿了口茶,问道:“那后来你回来以后,你爹爹有没有再责罚你?”   罗成淡淡一笑,摇头道:“没有,那次我们去了十个人,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三人了,都还是九死一生。”   单婵盈嘟着嘴不由皱起了眉头,“你也受伤了吗?”   罗成淡然一笑,点点头。   单婵盈道:“以前听裴贺哥哥说,身上有伤口,就算长好了,以后遇见雨雪天气还是会很难受,是这样子吗?”   罗成不知想起了什么,答非所问道:“那些伤其实都好了。”   单婵盈大约猜到他想起了什么,不觉叹了口气,道:“罗成哥哥,你心里还在念着宇文姐姐吗?”   她突然这样问,罗成竟不知如何回答,那一次所遭遇的一切,确实不啻与绝境。困于雪山,迷了路,没有食物,没有药物,可是如果他再坚强一点,再坚持一下,是不是就有可能带她活着离开呢?后来他一直都在心里这样的问自己。   单婵盈见他不答,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自说自话道:“我知道在我二哥心里,还是须臾都不曾放下过她,当初二哥跟拓跋姐姐一起,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也正因为那个苦衷,二哥说出了宇文姐姐的行踪,他心里一直愧疚不已。后来拓跋姐姐死了,二哥他很伤心,有几个月都不怎么说话。再后来,二哥娶了二嫂,二嫂温柔贤淑,家里家外极能操持,与二哥也是相敬如宾,可是我总觉得他们之间少一点什么,我是觉得年轻的夫妻不应该是他们那样子。”   罗成更是无言以对,在他心里,他又何曾放下过她一时半会?   单婵盈察言观色,已明白了大概,当下亦不再言语,托着杯子在手中把玩一会,道:“罗成哥哥,我们不说这个了,你既然对那个监狱那么熟悉,不如把地图画出来我先熟悉一下,到时候如果真的要去劫狱,也不用临时抱佛脚。”   罗成点头道:“好啊。”   单婵盈见房中就有笔墨纸砚,走去捧了过来,罗成挪开茶具,用墩布擦掉桌上水渍,单婵盈待他弄好了,铺开纸张,稍微加了点水化开砚台里的墨汁,罗成一边画一边给单婵盈解释,大门处有多少守卫,几人一班,多长时间换班,里面牢房的分布情况,守卫及岗哨情况。   两人正聊着,秦夫人却走来了,她在门口轻轻叩了下门,罗成与单婵盈俱转身望过去,彼此见过礼,秦国人看了一眼桌上画就的地图,黯然一笑,道:“只怕这次劫狱是行不通了,杨林那里有你爹爹安插的人,说是杨林已得到确切消息,单雄信等人已投了瓦岗寨,反了。而在两日前,杨林已发出檄文,说是明日午时在南市斩杀叛贼同党。杨林并没有把人关在幽州的大牢里,而是羁押在军中。”   单婵盈听完这一席话,心中剧痛,脑中昏沉,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罗成一把扶住了她,“单姑娘,单姑娘。”   秦夫人见单婵盈闭目不醒,就在她人中掐了下去,良久,单婵盈才悠悠醒转,泪水无声落下,“秦夫人,罗成哥哥,求你们想想办法救救他们吧。”   秦夫人叹了口气,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就是拿幽州的统兵权跟他换人,料想他会答应的。”她说完却不看单婵盈,只是注目于罗成。   单婵盈听见说要拿统兵权,也就是十万将士的归属去换,觉得这个人情实在是太大,可是另外一头又是她家人,她好生为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夫人见他两人都不语,便道:“成儿,你出来,娘亲问你几句话。”   ☆、第63章   两人走到园里一株槐树下,罗成扶秦夫人坐下,问道:“娘,你想问什么?”   秦夫人道:“成儿,你老实告诉娘,你可中意这位单姑娘?”   罗成无奈的笑道:“娘,你又来了,上次我帮一个大嫂找小孩,你问我意中人可是那位大嫂,你不要看见一个女子,就往那方面想好不好?单姑娘与我只是普通朋友。”   秦夫人神色黯然,叹了口气,道:“成儿,你知道交出统兵权意味着什么,如果只是普通朋友,我们帮不了她。”   罗成急了,道:“娘,你怎么能这么市侩,那么多人命,更何况单姑娘的嫂嫂还怀有身孕呢,你怎么能见死不救?”   秦夫人道:“成儿,你怎么能这样说娘呢?这不叫市侩,他们一家人的命是命,你爹统领的十万将士就不是人命了?”   罗成道:“杨广昏庸无道,天下已经大乱,依我看,那十万将士早都该解散了,让他们自己决定他们的去留,而不是再把他们送上战场,死于非命。”   秦夫人皱眉道:“成儿,不管你怎么说,你爹爹那儿都通不过,你别怪娘,我实在帮不了你。”秦夫人转身便要走。   罗成迟疑片刻,追上去说道:“那如果我说我与那位单姑娘不是普通朋友呢?娘就肯帮她了吗?”   秦夫人停下脚步,面色稍缓,复又叹了口气,道:“成儿,从小我与你爹爹管你管的太严了,不允许你交朋友,导致你有些孤僻。所以这些年都由着你,我不知道你在外面都认识了些什么人,更不知道你为何一直很排斥我们给你安排的婚事,可是我们真的盼着你能早点成家,虽然生于乱世,可身为父母,我们还是盼着你能一世平安喜乐,你爹爹带了一辈子兵,也倦了,烦了,如果你能够成家,再给我们添个孙子,这辈子我们也算是知足了。不要怪我逼你,等你做了父母,就明白了我们的心意了。”   罗成皱眉听秦夫人说完,点了点头,“好,只要爹愿意拿统兵权去与杨广交换,我就与单姑娘成亲。”   秦夫人亦点了下头,又道:“那单姑娘那边……”   罗成忙道:“我去与她说吧。”   秦夫人道:“不过还是需要先定下来,别的也就罢了,你身上那块玉佩是我们罗家世代传下来的,你交给单姑娘,算作定礼。”   罗成答应了,送走了秦夫人,自去往单婵盈房中,单婵盈正是愁眉不展,见罗成回来,忙迎上去说道:“罗成哥哥,我想好了,这样的交换代价太大,就不让你为难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罗成道:“单姑娘,我已经与娘说好了,不过我们需要扯一个谎。”   单婵盈眨了下眼睛,“撒谎?”   罗成道:“是。”犹豫一会,想好措辞,到底还是不太好开口,“你别见怪,我娘她这几年一直催着我成婚,所以,她刚才说,如果我们不是普通朋友,她就会说服爹帮忙……”   单婵盈已经懂了他的意思,亦有些犹豫,“可是这样骗你娘,不太好吧?更何况交换的条件还是你爹爹的统兵权。”   罗成道:“为了救人,也只能如此了,我想就是以后跟娘坦白,她也会谅解的,至于统兵权,现在天下已经大乱,那十万将士不管是跟着爹还是跟着杨林,都要死于战场,我觉得还是让他们自己选择去留吧,这样,杨林就是拿到兵权,也没有多大用了。”   单婵盈想了想,道:“可是如果杨林发现被骗了,要反悔可怎么办?”   罗成淡淡一笑,道:“当然是我们先救出人,再让那些将士走。这样,杨林发现上当,也迟了。”   单婵盈终于露出释然的笑意,“那就好,谢谢你了,罗成哥哥。”   罗成微笑道:“不用客气。”他从腰间把秦夫人说的那块汉白玉解下递到单婵盈手中,“为了不让娘起疑,你先替我保存一段时间,娘说这个是定礼。”   单婵盈仔细接过来,珍重收好,又道了一番谢。   罗成又道:“娘现在已经去找爹说了,晚间就会有消息,我得趁爹把兵权交到杨林手里之前赶到军中把我的想法告诉大家,就不陪你了,你好好休息一下,或许晚上就可以见到你的家人了。”   单婵盈到底是太累了,现在事情定了下来,便再难支撑,送走罗成,就躺倒在床,她从荷包里取出罗成那块玉佩在掌间摩挲着把玩,心里寻思,怪道形容君子说温润如玉,原来有些人真的可以温润如玉。想了一会,便沉沉睡去了。   单婵盈这一觉睡的极甜美,还是听见敲门声才醒来的,看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她匆匆穿好鞋子走去开了门,罗成立在门口,“爹已经把兵符交给杨林了,我们现在去接你的家人吧。”   单婵盈惊喜过望,笑靥如花,“真的啊,谢谢你罗成哥哥。”禁不住搂住罗成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拥抱过后,她却有些羞涩,“我太高兴了。”   罗成淡淡一笑,“没关系,我们现在就去吧。”   杨林的大帐设在城西,两人骑马从北平王府出发,一路谈笑风生,不觉便到了。   在帐外通传过后,不多时守卫便回复说马上就放人,让他们在大营外稍等片刻。   夜幕下,晚风习习,因大营外燃了很多火把,故而一片灯火通明,夜色如昼,只几颗星子孤零零的挂在遥远的天际。单婵盈骑在马上,只见营中帐篷星罗棋布,炊烟袅袅,在那烟火气息下,不见丝毫杀伐气象。身后幽州城城阙巍峨,只觉得坚韧如山,藏着多少生民对生的希冀,正因为那生之*,那城池益发显得巍峨堂皇。身旁的人如雕如琢,不染纤尘,温润如玉。单婵盈握着马鞭,静静的等待,因为那等待是充满希望的,脸上的笑意里便也充满的甜甜的幸福。   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清爽甜美,“罗成哥哥,你有没有觉得风里有一种花香,浅浅的香,浅浅的甜。”她贪婪的吮吸着空气,忍不住伸开双手拥抱那世间。   罗成侧过脸望向单婵盈,见她双臂伸展,微微闭着眼,仰着脸,尖尖的下巴翘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侧脸以光影明灭的夜色为背景,印下一个优美的轮廓,风吹起她的发丝轻舞飞扬,衣袂猎猎作响。最美的却是她的笑,那么甜蜜,满足,幸福,带着一种光环。造物钟神秀,他第一次发现身边的女子如此美丽动人,他心中竟柔柔的一软,亦深深的吸了口空气,只觉得满腹馨甜,“是的,很甜很香。”   单婵盈忽然一指前方,“快看,他们出来了,二嫂.二嫂……”她纵声唤着,跳下马背奔了过去。   罗成下马跟了过去,忽见远处大营两侧涌出很多士兵,罗成心下一凛,已明白过来,心惊不已,高声喊道:“快趴下,大家快趴下啊。”   无数羽箭已如飞蝗般射来,裴碧菡中了一箭,身子跌落下去,搀扶着她的一个丫头亦跟着跌倒在地。   单婵盈已是惊得傻了,她本在急速的奔跑,脚下一软,摔倒在地,她忘了哭,大喊着挣扎着爬起来,迎着羽箭飞奔过去,一支箭刺入了她肩膀,她痛得抽搐了一下,却还是没有停下来,又一支箭擦着她鬓角飞了过去,她不管不顾,又一支箭冲着她的胸口飞来,罗成恰已赶了上来,他挥臂打落了那支箭,搂着单婵盈滚倒在地,在地上直打了好几个滚才避开了那一阵箭雨。   单婵盈直到此时才痛哭出声,冲罗成哭喊道:“你放开我,我二嫂在那边,你放我过去啊。”   罗成一手紧紧的搂着她,把她护在身下,一手捡了支箭,打落其他飞来的箭,“单姑娘,你冷静一下。”   单婵盈不停的挣扎着,朝着裴碧菡的方向伸手抓着,捞着,罗成稍稍分心去挡开箭矢,便被她挣开了,罗成忙去拉她,一时不顾,手臂上已刺入了一根羽箭。单婵盈看见鲜红的血从罗成手臂上流下来,在他天青色的衣袖上晕染开来,才渐渐清醒,她不再挣扎,只是望着裴碧菡的方向嚎啕大哭,伸着手在虚空中一下一下的抓着,可是却什么都抓不住。   罗成用那只中箭的手臂拖着他,另外一只手握了支箭格开射来的飞羽,急速的向后退去。   终于退到了那些箭的射程范围外,单婵盈哭得撕心裂肺,嗓子已是哑了,恨恨道:“杨林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为什么要杀死我家人,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张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忽然便晕厥了过去。   罗成扶她在草地上躺下,从腰间拔出一个匕首,飞快的从袍子上撕下几条布,他割开单婵盈肩头的衣衫,娴熟的用匕首起出那个箭头,血大股的涌出,单婵盈痛的大叫一声,醒了过来,罗成忙把止血的药膏敷在单婵盈伤口上,用布把伤口紧紧缠起来。   单婵盈肩膀上虽痛,可是她心里却更痛,痛得她浑身再无一丝气力,她躺在草地上动弹不得,紧紧的咬着唇,眼泪大颗大颗的从耳畔滚落下去。   罗成深深的看了她一瞬,自己动手麻利的起出臂上的箭,敷药裹伤,弄好之后,向单婵盈道:“我去把你家人的尸体抢回来,你在这里等一下。”   ☆、第64章 .   单婵盈拥着裴碧菡冰冷的尸体,却是再也流不出眼泪,罗成在一旁准备好一切,过来轻轻唤了一声:“单姑娘。”   月色如霜,落在裴碧菡苍白的脸上,却把她的表情照的更加清楚分明,她眉头微微皱着,还蕴着痛楚,想来那贯穿胸口的一箭极痛,还有两个月孩子就可以出生了,可是……单婵盈不敢看她的腹部,更不敢朝那方面想,她含泪闭上眼,扭过脸去,哑着嗓子道:“你帮我把二嫂抱上去吧。”   罗成点点头,从她怀里抱起裴碧菡,放在了一旁的木架上,木架下面堆满了柴禾,罗成把她放好,又走到单婵盈身边,忧心忡忡的望着她。   单婵盈慢慢的站起来,从一旁拿起火把,缓缓走了上去,“二嫂,我一定会亲手杀了杨林替你报仇雪恨。”她忽然变得极沉静,平静的说完,便抛出了手中的火把,燃起了那堆柴火。   大火很快就熊熊的燃烧起来,火光映着单婵盈的面容,她不再哭泣,只是很冷静的望着那堆大火,表情冷静的吓人。在这一瞬她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大火吞噬了裴碧菡的身体,亦吞噬掉了她的童真,迫使她迅速的成长起来。   奔波忙乱了一夜,待单婵盈把裴碧菡的骨灰装在一个罐子里收好已是破晓时分,她转身对罗成说道:“罗成哥哥,我得去找二哥了,谢谢你帮我这么多。”   罗成道:“你要去瓦岗寨吗?”   单婵盈点点头,“是。”   罗成道:“我送你去。”   单婵盈摇头道:“不用了,你赶紧回家吧,杨林等下发现士兵哗变,只怕是会去找你爹爹的麻烦。”   罗成道:“我爹娘有一支暗卫,叫做燕云十六骑,杨林一直都很忌惮,他就是发现我们做了手脚,也不敢怎样,更何况,他也不仁。再在幽州待下去也没意思,我正好想出去走走,就让我送你一程吧。”   单婵盈不再推辞,含笑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从荷包里取出那块玉佩还给罗成,“这个还给你吧。”   罗成接过去收起来,道:“我们先回一趟幽州城吧,现在城门也应该开了,你的伤口需要换药了,我随身带的金疮药已用完。”   单婵盈想了想,道:“好啊,正好可以跟你家人道个别。”   两人又回了趟北平王府,北平王与秦夫人早都听闻杨林出尔反尔残害单家人的事情,一夜过去了,不见他们回来,正准备派出燕云十六骑出城去找,忽见他们回来,悬着的心放下来,自然欢喜。待秦夫人看见单婵盈红肿的双眼,又心酸起来,禁不住要淌眼泪,两人抱着哭了一会,罗成才慢慢劝住他们两个,说要送单婵盈去瓦岗寨找她二哥,这也是人之常情,秦夫人自然不好阻拦,却张罗着要给单婵盈送行,单婵盈不好推辞,故而又耽搁了一日,第二日一早两人才出发,秦夫人自是依依不舍,送了又送。   两人出了幽州城便沿着官道一路南行,道上不时有流寇出没,更有地方军阀武装与朝廷军队胶着混战的情形,所遇村落多半荒芜,房舍十室九空。难民成群结队流离颠沛,饿殍遍野,白骨更无人掩埋。   单婵盈看得心酸不已,罗成更是整日整日的愁眉不展。这日晚间两人行到一处荒野里,几条河流在此汇聚,滩涂间一汪汪碧水星罗棋布,暮霭沉沉,薄雾萦绕在疏疏落落的芦苇间,白鹤在水边悠闲的剔着翎毛。   水草肥美,马儿闲适的啃着岸边青草。罗成从行李中取出一个陶瓮到湖边汲水,单婵盈把铁锅清洗干净,架在火上,略微放点干菌子进去,先烧了一锅热汤,各自盛了一碗,就着手中干巴巴的饼子,也就是一顿晚饭了。   夜沉如水,星光模糊,两人日间赶路,已是极累,匆匆洗漱好,就各自在篝火边上睡下了,虽已入夏,夜间却仍有些凉,罗成把毡毯让给单婵盈,他自己守着包袱在火堆边席地卧下。   罗成素有旧疾,睡到中夜,复又咳醒,他翻身起来,身旁的柴火早已燃尽了,只觉得寒气迫人,见那毡毯却盖在自己身上。月悬中天,其色蓉蓉,一片清辉,他起身望向单婵盈休息的地方,那槐树下并没有人,罗成心中一惊,举目四顾,却见远处水边有个人影,影影绰绰,一片朦胧,他仔细辨了辨,看身影正是单婵盈,刚要走过去询问,看着她却像是在水中沐浴的样子,他忙转过身去,又怕单婵盈看见自己醒来彼此尴尬,说不得只好躺下装睡,紧紧的压制住喉间的咳意。   罗成躺了良久,仍旧不见单婵盈回来,他在心里寻思,此处荒山野岭,就算没有野兽,水边也会有蛇虫,到底怕她有意外,只得起来查看,却见她已沐浴好了,正抱膝坐在原处水边一块石头上,仰起脸正对着天际的月亮,不知想些什么。   罗成痛痛快快咳嗽一阵,故意先引起了单婵盈注意,才慢慢的走过去。   单婵盈听见他咳嗽声,又听见脚步声,才转过脸来问道:“罗成哥哥,你怎么醒了?”   罗成咳得面色发红,道:“夜里寒气重,我咳疾犯了,就醒来了,你怎么坐在这里?”   单婵盈先是抱歉的说道:“我不知道你畏寒,方才柴火燃尽了,也没有帮你续上。”又叹息一声,道:“我睡到半夜,就睡不着了,到水边坐坐。你年岁不大,身体看着也好,怎么会有这个病根呢?”   罗成淡淡一笑,撩起袍子在另一块石头上坐了,慢慢说道:“这个病的根由说来话长,以后有时间再告诉你。你睡不着,是心里还难受吗?”   单婵盈黯然一笑,声音却仍旧清爽甜美,叹息道:“是啊,古人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我现在算是明白了。”   罗成苦涩一笑,只觉得心中枯冷,竟无言以对。   单婵盈仍旧仰起脖子看月亮,目光一瞬不瞬,思绪已蹁飞到了远处,“等到真正入了夏,天河悬在中天,夜晚的水边会更美。记得那年我们朔流而上,从洛阳出发去大兴,夜间船泊在岸边,睡到半夜起来找水喝,走出船舱,就看见天河倒影在水中,星子闪烁,细碎又华美。拓跋姐姐坐在船头,抱着一具古琴,回过头来看见是我,就问,想不想听曲子,我睡的迷迷糊糊,就点了点头,四野空旷。万籁俱寂,水天茫茫,她弹得曲子好忧伤啊,听得我直想哭,可是又感觉跟那情景极契合。”   罗成的的唇边忽然溢出了淡淡的笑意,漫声说道:“小时候的事情很多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有一年冬天,爹爹派燕云十六骑去执行一个秘密的任务,我师傅是他们中的一人,他平时绝少跟我讲外面的事情,那次回来已是除夕了,晚上少不得要考校我的功课,他喝了点酒,应该是有些醉了,就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是他一次去往北海,在那里邂逅了个女子,披发赤足,跪坐在湖面上凿冰捕鱼。我那时候还理解不了他说起初见那个女子时的惊艳,与后来分别时的怅然,只是对于他口中北海的风土人情,气候环境,及土产感兴趣,那里整个冬日都被大雪覆盖,土人用狗拉雪橇往来湖上运送物产。夏日湖里常有水怪出没,扇贝大如席,肉极鲜美,所产珍珠大者如核桃,莹白如雪。”   单婵盈歪着头听他说完,问道:“那你师父后来有没有再去找那个女子?”   罗成摇头道:“他们加入燕云十六骑前是起过誓言的,终身不可婚娶。”   单婵盈皱眉道:“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罗成淡淡一笑,解释道:“他们执行的任务都是凶险之极的,不啻于刀尖舐血,就算是没有那个誓言要求他们,他们也不会成家的。”   单婵盈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问道:“你说的北海,就是庄子《逍遥游》里‘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那个北海吗?”   罗成道:“这个我却不知道了,只知道是汉朝时苏武牧羊的地方。”   单婵盈望着水中的月影,慢慢蹙了眉头,“这篇书是先生教我的,庄子的文章他教了我两篇,还有一篇是《秋水》,也不知道先生现在怎么样了,还有桃花姐姐,真挺想他们的。”   罗成道:“我听说刘文静先生现在太原留守李渊处,李渊在太原起兵,以他为谋士,甚是礼遇器重。”   单婵盈怅怅的道:“李渊是我们家的仇人呢,二哥一直想杀他为伯父报仇。当初在武功县遇见先生,也是因为李渊,真想不到,先生会跟随李渊,不过人各有志,更何况当初他们同处一方,先生才名远播,李渊自是知道的,必然会用他。”   罗成微笑道:“你能这样想便好。”   单婵盈道:“每个人都有很多种身份,不管他跟随谁,我只认他是我老师就好了,多想也是无益。”   罗成看看月已西坠,道:“明日还要赶路,要天明了,去睡一会吧。”   单婵盈掩口打了个呵欠,起身道:“你也是,还是烧点柴取暖吧,总是咳嗽也睡不好。”   两人当下无话,各自睡去。   ☆、第65章   这一日黄昏,两人赶到瓦岗地面,却见瓦岗寨外扎了两个大营,看旗帜竟是杨林麾下大太保罗方与二太保薛亮,向当地人打听了才知,是朝廷派他们来征讨反贼的。因瓦岗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双方已对峙多日。   单婵盈与罗成便弃马捡偏僻山路绕到瓦岗寨下,因向城垛上的守卫说是单雄信妹妹,身边这位是秦琼的表弟,那守卫自是不信,只教他们速退,罗成没奈何,便撕下袍子一角,咬破指头写了一封血书射上城垛,请那些守卫交给秦叔宝。   果然没多久单雄信与秦叔宝,尤俊达,程咬金等人都登上了城楼,认清确实是他二人,叫城下守卫打开了城门。   单婵盈见到二哥,便跪下去告罪,单雄信已知晓了家中变故,他只当单婵盈也被杨林杀了,乍然见到她,勾起心中愤恨伤痛,虽然痛心,却是不幸中唯一的幸事,忙把她搀扶起来,兄妹两个抱在一起,单婵盈更是哭得气息难平,单雄信亦落下几点泪。在场之人都痛心不已,程咬金更是破口大骂杨林,又自责不已。   单雄信那日听闻此事,那里还坐得住,恨不得立马去杀了杨林,怎奈连日瓦岗寨被杨林的两大太保围城,根本出不去。想起这个,便问道:“你们两个是怎么过来的?”   单婵盈泣不成声,罗成便答道:“我们恰好遇见了一个猎户,他指点了一条小路,恰好能绕过围城的官兵。”   单雄信眼中一亮,已想到了破围之法,向秦叔宝道:“叔宝,今晚我带一队兵绕到他们营帐后,届时举火为号,我们前后夹击,定能破敌。”   秦叔宝点头道:“好,那我们现在就去请示魏王,让他下令。”   罗成道:“我知道路,今晚我来带路。”   秦叔宝却道:“表弟,这可不行,你需知道我们对抗的是朝廷的官兵,在他们眼里,我们可是叛贼,你如果加入我们,就是造反,再也回不了北平王府。”   罗成淡淡一笑,浑不在意,“我蒙个面巾就好了,再说黑灯瞎火的,谁能认得出是我。”   秦叔宝便微笑道:“如此也好。”   当下尤俊达带了单婵盈去休息,单雄信,秦叔宝,程咬金,罗成四人自去见魏王翟让不提。   翟让与军事王伯当听了他们的计策,推敲之后觉得可行,当晚便由单雄信与罗成带小队人马从后面偷袭,秦叔宝与程咬金各带人马从左右包抄。   罗方与薛亮本来也在提防瓦岗大军夜间偷袭,大帐前派了大批官兵巡防,却不料单雄信等人突然出现在大帐后面,而彼处防守薄弱,单雄信等人轻易便破围而入,在他们大帐里四处放火,秦叔宝程咬金看见隋军营中起火,便打开城门,带兵马直冲向隋军,隋军此时不知敌兵虚实,见前后左右都是瓦岗兵马,登时大乱,双方厮杀了大半夜,瓦岗寨虽然也折损了部分兵马,到底隋兵伤亡更重,罗方与薛亮两个带了残兵,仓皇而逃。   单雄信与秦琼都要乘胜追击,翟让却传令让他们收兵,道是军事所言,穷寇莫追。两人无奈,只能暂时收兵。   这一夜单婵盈虽然在城中,却也不得安睡,直到听说他们大胜了,才胡乱睡了一个时辰,单雄信等人先去面见翟让,交接清点过兵马及所获马匹粮草器械,才各自回府。   瓦岗寨在翟让手中虽然已经营两年有余,到底多有战事,并不富足,城中宅邸有限,故而单雄信,秦叔宝,程咬金,徐世绩等人都住在一座宅子里,单婵盈帮着秦叔宝的母亲秦老夫人准备好了早饭,他们几人便回来了。   一夜厮杀过后,众人都是疲惫不堪,各自先归屋去梳洗,单婵盈帮单雄信脱下铠甲,端了一盆温水让他净面。   “二哥,都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二嫂他们。”单婵盈不禁又露出悲声。   单雄信神色悒郁,喟叹道:“婵盈,你也不用太过自责,本来我以为你也被杨林害死了,能再见你,我心里好受很多。”他接过单婵盈递来的毛巾擦了一把脸,复又递回单婵盈手中,迟疑良久,才问道:“你二嫂,二嫂去的时候,可曾受罪?”   单婵盈当下便把事情的经过向单雄信讲述了一遍,包括向罗成求救,北平王一家竭力帮她,自然把罗成母亲向她求亲之事略过不提。   单雄信听她说完,心中对罗成生出几分感激之情,又有几分愧疚之意。   单婵盈见单雄信久久不语,走上去握着他胳膊摇了摇,“二哥,去吃点东西吧,厮杀了一夜,吃完睡一觉好好休息一下。”   单雄信心中苦痛愁闷,又不想单婵盈担心,勉强拼凑出一抹笑意,牵着她的手一同去堂上用饭。   一时饭毕,丫鬟上来收拾了桌上碗筷去洗刷,秦老夫人素来爱花,少不得要去莳弄廊下花木,单婵盈给堂上众人各沏了杯茶,便出去帮秦老夫人修剪花枝。   秦叔宝慢慢喝了半盏茶,才向罗成道:“表弟,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幽州?不是表哥不想留你,这瓦岗寨确实不是你待的地方。”   罗成淡淡笑道:“表哥,其实我这次出来就没有打算再回去,皇帝如今偏安江都,国内暴乱四起,大隋已是大厦将倾,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秦叔宝沉吟片刻,道:“话虽如此,可是姑夫姑母那边怕是不会同意的。”   罗成道:“这个只能等日后见到他们再说了,反正我既然来了,是不打算走了。”   程咬金在旁边一拳擂在罗成肩头,哈哈笑道:“昨天看见你生的白白净净的,直道你是个书生,再想不到你也有这样的志气,好兄弟。”   秦叔宝皱眉道:“咬金,你这样助着他,他更不愿走了。”   程咬金瞪了秦叔宝一眼,道:“叔宝,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莫要再婆婆妈妈的了,你表弟这点上可是比你强多了,这事就这么定了,罗成,我这就带你去见给魏王。”说着拉了罗成便要走。   秦叔宝见徐世绩与单雄信两人皆沉吟不语,拦住程咬金道:“咬金你先别闹了,徐大哥,单二哥,你们两个怎么说?”   徐世绩与单雄信交换了个眼神,徐世绩捋了捋胡须,慢条斯理说道:“我们是被逼无奈才落草为寇,就连翟让那魏王也是我们自己封的,罗成,你不同,你家从北周便世代为朝廷效力,如果你真的加入我们,可是断送了罗氏一门数代的清誉,你需要考量清楚,不能一时兴起,日后后悔。”   罗成道:“在幽州的时候,我都已经想清楚了,来瓦岗途中的所见所闻也让我更加清醒,百姓苦不堪言,皆因杨广无道,这样的皇帝我不想再效忠了。”   单雄信接口道:“好,你既然都考虑清楚了,我们这就带你去见魏王。”   单婵盈在廊下听见罗成执意要留在瓦岗,不禁心思泛动了一下。   秦老夫人见她对着一株芍药久久不语,便折下一朵黄芍药簪在她螺髻上,意味深长道:“这样才算不负春光。”   单婵盈默然片刻,亦话中有话道:“可是秦伯母,现在已入夏了。”   秦老夫人呵呵一笑,道:“不是才刚入夏嘛,还不晚。”   单婵盈在她笑眯眯的注视下,也只好点了点头。   一时单雄信从翟让处回来,单婵盈捧出裴碧菡等人的骨灰,兄妹两个把那些骨灰收在一个耳屋内,先为他们立了牌位,待日后返回乡里再归葬入祖坟,祭拜一番,少不得又落了些泪。   晚间饭后,单雄信兄妹两个独自在他们的小院里坐着闲聊。   单婵盈把竹篮里日间采摘的枇杷叶尽数倒在槐树下的石桌上,拿了一把小刷子仔细的把叶子背面的毛毛刷掉。   单雄信问道:“你弄这个做什么?”   单婵盈小心翼翼道:“从前听拓跋姐姐说,枇杷叶子去掉后面细毛入药可以止咳,我午后去后面园子里闲逛,看见有几株枇杷树,就采摘了一些,罗成,他患有咳疾,我想让他试试。”因怕提起拓跋钧单雄信伤心,提起罗成又叫他忌讳,说完便不住打量他神色。   单雄信倒气定神闲,不见有甚不悦神色,饮了口茶,道:“婵盈,你也不小了,确实该谈婚论嫁了,只是罗成……我以为对你来说绝非良配。”说罢目中略带几分忧色的望着单婵盈。   单婵盈心里知道单雄信很忌讳罗成,想不到时过境迁,他对罗成的看法亦有所改观,提起他来,并没有太多疑忌,反而只是担心自己,她微微一笑,道:“二哥,我心里自然知道,以前对他有好感,是因为幼时相识的缘故。二嫂现在故世了,我想知道,你可曾真正的爱过她?”   单雄信目光闪烁了一下,避而不答,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越大越不害臊了。”   单婵盈垂目一笑,道:“那我就再说句不怕二哥恼的话,依我看,二哥心里最爱的应该是拓跋姐姐。”   单雄信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单婵盈继续道:“我知道罗成心里一直有宇文姐姐,而我要嫁的人,必须是全心全意爱我的人。”   单雄信的笑里带着点欣慰的意思,轻轻点了下头,默然片刻,又道:“上次的事情,我们单家确实欠他一个很大的人情,这个人情以后由我来还,你女孩家的,就不要管了。”   单婵盈想了想,浅笑着摇了摇手中枇杷叶子,“这是最后一次。”   单雄信不禁叹了口气,“你真是长大了。”   单婵盈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二哥,王伯当怎么也会在瓦岗寨里呢?”   单雄信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太白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说他是去年加入瓦岗的,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虽然此人气量狭小了些,不过确实有谋略,倒也堪任军师一职。”   单婵盈道:“他本来就是志向高远之人,当初在太白就所图不小,如今投身瓦岗,应该是看翟让还算好驾驭,正好借他实现自己的抱负。”   单雄信颔首道:“翟让的为人还是很不错的,我们当初也是走投无路才投奔他的,他见我们扣关,就开关迎我们入城,很仗义,并不怕与官府结怨,虽然才干上平庸了些,但是待弟兄们都极好。”   单婵盈道:“那就好。”因见单雄信杯中茶水尽了,撂下手中活计,说道:“我再给你续点水。”   单雄信摇了下头,起身道:“不用了,咬金聚了一些兄弟一起喝酒,我去他那里坐一会,这次罗方薛亮围城多日,弟兄们也着实辛苦,是该好好聚聚了。”   单婵盈道:“酒多伤身,二哥少喝点,早点回来。”   单雄信道:“我知道。”便快步去了。   单婵盈目送他离开,起身关好院门,又坐在槐树下拾掇枇杷叶。   ☆、第66章   单雄信一直到三更天才回来,单婵盈一直都守在院里等他。他显然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单婵盈不禁皱着眉头轻声责备他,“二哥,你怎么喝这么多,你先坐一会,我去给你泡杯酽茶醒醒酒。”扶着单雄信在一把竹椅上坐了。   单婵盈匆匆倒了茶回来,不见单雄信身影了,他已回自己房间,单婵盈拍门喊道:“二哥,你喝了这杯茶再睡吧,二哥……”   单雄信闷声道:“你放门口吧。”   单婵盈从他声音里听出悲音,忍不住也滚下泪来,她弯腰把茶水放在一旁窗台上,轻声道:“二哥,那你早点休息。”   次日单婵盈起的极早,她梳洗后,见单雄信房门仍旧关着,先出了院子,往秦叔宝院里去,秦叔宝倒起得早,正在院儿里练拳脚,虽只一身素白中单,额头上已是薄薄一层细汗。看见单婵盈走来,就忙收了架势,含笑道:“单姑娘,快到屋里去坐。”   单婵盈微笑道;“不用了,我其实是有件事想请亲大哥帮忙。”   秦叔宝道:“不用客气,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单婵盈道:“我听说亲大哥掌管军械局,想请亲大哥帮我打造一身铠甲。”   秦叔宝诧异道:“你要铠甲做什么?”   单婵盈道:“秦大哥问,我就实说了,杨林杀了我家人,我想要报仇,不过这件事还请秦大哥莫要告诉我二哥,他心里很苦,我不想他再为我的事烦心。”   秦叔宝沉吟片刻,说道:“好,我不告诉单二哥,只是你只要铠甲,兵器呢?”   单婵盈道:“我幼时练的是刀,不过上阵的时候一寸长一寸强,刀太短很吃亏,所以正为这个犯愁呢。”   秦叔宝思量片刻,道:“既是这样,你先把尺寸给我,我教人给你打造一套轻巧点的盔甲,至于兵刃,我先去兵器库里看看,什么适合你用。”   单婵盈浅笑着一点头,从荷包里取出一张纸递给秦叔宝,“我的尺寸都在这里,谢谢亲大哥了。”   秦叔宝莞尔道:“我虽然答应你了,可还是不支持你上战场。你为你二哥分忧的心是好的,可眼下单二哥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如果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怎么办呢?”   单婵盈道:“这些我都知道,我一定会小心谨慎,亲大哥请放心。”   秦叔宝点了点头,又请她往屋里坐,单婵盈只说回去看她二哥醒了没有,便告辞回去了。   秦叔宝待她离开,一回身,却见罗成站在廊下,“表弟,你起来了。”   罗成道:“方才单姑娘来过了?”   秦叔宝点了下头。   罗成道:“兵器库里只怕也没适合她用的兵刃,不如我来设计图样尺寸,表哥请人打造,可好?”   秦叔宝莞尔道:“再好不过。”   单婵盈顺路去取了早饭,再回到院儿里,单雄信已起床在打拳了,待他打完那一趟拳,两人一起用了饭,单雄信道:“我等下要去魏王那里点卯,然后去操练士兵,中午就在军营里吃饭,你自己在家,不用等我。”   单婵盈心想他忙起来或许会好受点,虽然担心他身体会吃不消,也并没有出言阻止。   单雄信走后,单婵盈先是把屋里院里都打扫一番,又把兄妹两人换下的衣服浆洗干净,弄完就坐下喝了两杯茶,无事可做又实在无聊,就准备酿酒,反正这里很多人都爱喝。   先把高粱洗净晒上,又去清洗坛子,弄好已中午了,随便吃了点东西,午后也不休息,看看高粱已晾的差不多了,就加了酒曲准备蒸煮,忙起来时间就过的极快,不觉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把蒸出的酒分坛装好,封装最末一个坛子时,她忽然想起一事,走去把那一堆枇杷叶尽数塞了进去。正准备把那几个坛子搬运到院子里找个地方埋起来,听见外面有敲门声。   单婵盈擦了把手,走去开门,来人却是罗成。   单婵盈愣了下,才让罗成进院子。   罗成闻见院中浓郁的味道,微笑着问:“你又在酿酒吗?”   单婵盈点点头,“闲着无聊,你有什么事吗?”   罗成道:“没事,就是刚好在外面路过,闻见这味道,就进来了。”   单婵盈思索了片刻,便随手指了一坛酒说道:“见者有份,这个送给你和秦大哥尝尝。”   罗成道:“谢谢,需不需要帮忙?”   单婵盈抿了把鬓角汗水,道:“你帮我在那大槐树下挖几个坑,把这几坛酒埋进去吧。”   罗成找了把铁楸便忙活起来,不消一刻钟便弄好了,单婵盈留他喝茶,罗成只说不了,抱了他自己那坛酒告辞离去了。   单雄信晚间又是极晚才醉醺醺的回来,单婵盈扶他回屋,让他喝了水再睡下。   一连月余单雄信皆是如此,单婵盈日间无事,有一天她在徐世绩屋里看见一本神农本草经,就借回来阅读,凭借拓跋钧当初所授,她倒也能读懂。又过了几日,秦叔宝果然送来一副盔甲并一对刀,却又不同于普通的倒,而是加了长柄,造型也极精美,却又不知道用什么材质打造,握着很轻便,使起来很顺手。单婵盈日间待单雄信一出门,就开始练功夫,午后天热了就闷在屋里读神农本草经。   这期间瓦岗附近并无大的战事,只有几股流寇在附近扰乱乡里,都被瓦岗军击溃了。   这日单雄信却是回来的极早,单婵盈正在屋里看书,看见他反而有些吃惊,“二哥,发生什么事了?”   单雄信道:“杨广死了?”   单婵盈大吃一惊,手中的笔滚落在了地上,“怎么死的?”   单雄信道:“宇文化及逼宫,杀了他。”   单婵盈良久不做声,想不到一代帝王,竟就这么死了,她定了定神,问道:“那宇文姐姐呢?”   单雄信迟疑片刻,道:“罗成听见消息,便赶去江都了。”   单婵盈心中猛地一酸,面上却并未带出,淡淡道:“那就好。”   单雄信见她并无不悦,便放下心来,因又说道:“王世充在洛阳遭宇文成都围攻,向我瓦岗寨求援,王伯当不同意,说此时局势瞬息万变,宜静观其变,魏王却说王世充既然求救如果我瓦岗寨不出兵,显得无义,故决定亲自带兵出征,王伯当拗不过魏王,便让我,叔宝还有咬金都随魏王前往洛阳,他在瓦岗留守。”   单婵盈点了点头,道:“那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单雄信道:“我回来就是跟你说一声,这就要回营清点兵马,晚上就要出发了。”   单婵盈虽然不放心,也只能说:“那你多当心,照顾好自己。”   单雄信轻轻揉了揉她额头,“你只管放心就好了,又不是第一次带兵打仗。”   单雄信当下匆忙收拾了两身衣服,单婵盈又给他朝包袱里塞了些金疮药,他便匆匆去了。   单婵盈默默拾起落在地上的毛笔,怔仲望着案上她整理摘抄好的那一摞子草纸,良久,才重新提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去。   单婵盈按照自己拟的方子抓了一剂药回来,又从槐树下挖出当日塞了枇杷叶的那坛酒,打开泥封,因为天气热,虽然只过了一个多月,已然有了酒香,单婵盈把她那一剂药拆开也倒了进去,又重新封好泥封,埋了回去。   弄完这些,又是一身细汗,单婵盈索性便去沐浴一番,再回到屋中,她把自己书写的那一摞草纸都烧了,把那本神农本草经还回徐世绩那里去。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徐世绩正在院子里纳凉,旁边坐着一个武将,见单婵盈进来,忙起身问好。   单婵盈但见他样貌英朗周正,看着却眼生,只报之一笑。   徐世绩便向她介绍道:“婵盈,你不认识他,他叫吕缺,算是我半个同乡。”   单婵盈便向他行礼,吕缺亦回了一礼。   单婵盈因问道:“为何又说是半个同乡?”   徐世绩捋着胡须笑吟吟道:“他家原与我家是老邻居,后来搬走了,我离家也早,只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那天还是翻看军中将士的籍贯履历,看见他父亲的名字,才知道是他。”   单婵盈笑道:“能在这里遇见一个同乡,着实是可喜可贺之事。”   徐世绩道:“所以今日不当值,我就请他来小聚一下,你看,只顾着说话,差点忘了正事,我炖的鸡该好了,婵盈,你二哥不在家,一个人吃饭冷冷清清的,就在这里一起用了晚饭再回去吧,你先坐着等一下,马上就好,吕缺,替我陪一陪单姑娘。”   单婵盈跟徐世绩甚是熟稔,见他留吃晚饭,虽因有外人在不太想留,又不好拂了他的好意,便道:“我也不好就等着吃,还是跟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吧。”   徐世绩含笑道:“如此甚好。”   一时饭好,单婵盈一边吃,一边听他们两个聊些幼时乡间旧事及风土人情等语,单婵盈听得极有趣味,吕缺亦是健谈随和之人,徐世绩经历又极丰富,更是妙语连珠,这顿饭倒也吃的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饭后单婵盈稍坐一会,吃了盏茶,便告辞离去,吕缺亦起身请辞,道是顺路,正好可以送单婵盈一程。   单婵盈不好推辞,两人便辞了徐世绩,一同在月下慢走。   这一晚正是六月十五月圆之夕,蓉蓉月色下花木婆娑,虫鸣啾啾,路上少有行人。   吕缺见她一直不语,故意寻了个话头问道:“单姑娘从军师那里借阅神农本草经,是学过医吧?”   单婵盈摇头道:“并没认真学过,从前有个朋友精通药理,跟她学了一些,究竟也是一知半解的,只懂些皮毛。”   吕缺道:“方才席间姑娘说配的有金疮药,我恰有一个朋友前日操练时候受了伤,这天气炎热,伤口不太好愈合,想冒昧问姑娘讨点药。”   单婵盈道:“今日我二哥出征,家里配的都让他带去了,我明日再配些给你。”   吕缺喜道:“有劳姑娘了,我明日傍晚有空,到时候来取,不知可否方便?”   单婵盈道:“可以的。”   两人说着话,已到单婵盈居所,吕缺又与她闲话两句,就告辞离去,单婵盈自回房中。   ☆、第67章   那日杨广被宇文化及杀死,宫中登时大乱,宇文宁是早有预备的,倒还镇定,她易了装打扮成宫女摸样,拿出提前收拾好的包袱准备趁乱溜走,却有几个士兵撞了进来,见她容色不俗,便心生不轨,正要轻薄她,不想宇文化及来了,喝止了那几名士兵,又认出了她,说不得,她只得随了宇文化及,因她前朝公主的身份,宇文化及对她倒也礼遇有加。   宇文化及虽然控制了江都,拥立杨广侄孙秦王浩为帝,他自然是想挟天子令诸侯,可是其他各个藩镇自封为王者并不买账,反而听说他杀了杨广,无不打着为皇帝报仇的名号前来征讨他,不过是为了争夺更多的权利。宇文化及之子宇文成都及宇文成龙却在中原,宇文化及在江都可谓势薄,说不得,只得弃了江都北上。   宇文化及的人马行进到徐州时,由于水路不通,他又下令掠夺当地的牛车2000辆,把宫女珍宝共同装车;他的戈甲兵器,也让兵士背着。由于道路遥远,人困马乏,三军将士怨声载道。大臣司马德戡、赵行枢和大将陈伯图等都先后打算杀掉宇文化及,又都因为谋划不周,而被宇文化及所杀。随后,大多数将士开始逃亡而去,追随他的不足2万人。   宇文化及原准备攻下魏州作为自己临时的栖身之地,但一连攻打了几十天,仍没拿下魏州,反被防守魏州的元宝藏打败,部将亡失1000多人。无奈,他又带兵奔向东北的聊城,打算招诱那一带的贼盗入伙。不料,又遭到李神通的攻击。   宇文宁被乱军裹挟着到了一处荒滩,此时日光猎猎,透过滚滚狼烟反射在光耀的金戈之上,再落入宇文宁眼中时,她只觉得晃得眼睛酸痛。马蹄嘚嘚,纷乱若雨,矢若飞蝗般擦着鬓角呼啸而去,厮杀声直冲入九霄。   血花朵朵在她周身绽放,金戈铁马在她身畔飞旋疾驶,烟尘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冲得她脑中晕眩,她身虚体软,步履凌乱,闪躲,退后,再闪躲,再退后……   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忽一把长枪飞出,刺向她胸口,我苦涩的一笑,心里想,我就要死了吧……   忽然,周围变得极静,只听见沉沉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她蓦然惊醒,原来这一切,竟然是梦中那一幕,她虚弱的想着,耳中鸣鸣作响,只觉得那马蹄声亦变得虚无飘渺……   他打落那把长枪,弯腰伸手把她捞上马背,一切都像极了梦中的情景。接下来,他载着她纵横冲突,一阵厮杀,终于把她带出了重围,宇文宁坐在他身后,却已是泪流满面。虽然没有掀开他的面巾,可是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那样剧烈的咳嗽,也只会是他吧,到底落下了病根。   罗成一口气奔出五六里地,在一个溪流边停下来,宇文宁早已掩去眼中悲色,微笑着望着他。   罗成一把扯下面巾,微笑道:“我现在虽然也是他们口中叛军的一员了,可是为了不给爹娘惹麻烦,上阵只好蒙着面。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还好吧?”   宇文宁随手用衣袖抿掉额上汗珠,摇头道:“身体虚,行动便出汗,没事的。”   罗成见她削瘦不堪,面色苍白,愈发显得一双眼极大,本来眉毛就淡,又不施粉黛,一张脸望去,唯有两颗眼珠是黑的,不禁心有戚戚,“你都瘦的脱了形,想来是那次,那次病的太重,伤了元气吧?”   宇文宁微笑道:“我真的很瘦吗?都是因为近日天气炎热,又被宇文化及整日关押在大马车里,一天只给一次食物,还不让吃饱,现在你把我救出来,慢慢养养就胖回去了。”   罗成心里放下来,道:“这样就好,你饿了吧?我这里还有点干粮,你先凑合吃一些,等下我们找个农户再换些吃的来,等过几日回到瓦岗就好了。”   宇文宁并没有胃口,接过他递来的清水和饼子,勉强都吃了下去,一时罗成去溪水边饮马,宇文宁胃里作呕,又把方才吃的东西全给吐了出来,她怕罗成看见,少不得赶紧清理掉。   宇文宁望着他立在水边的峭拔身影,心中痛极反笑,原来一直都是他,可是自己却一次次的错过,放弃……   她一遍又一遍的在心中重温那个梦,透过漠漠风烟,纵使千军万马中,他望向她的眼睛依然沉静绝伦,可是那明晃晃的痛却不是那沉静可以遮挡住的,宇文宁努力的咽下泪水,他是她的梦中人,是她心里一直以来缺失的那一块,她多么想把他拥入怀里,填补心头这半世的残缺,可是她却又在心里想,不管怎么的舍不得,今生的缘却已是尽了,已误了他那么久,不可再误他了。   罗成饮好马回来时,见她面上有泪痕,问其缘故,宇文宁却是道:“忽然想起来皇上死的惨烈,一时没忍住……虽然当初他后宫嫔妃众多,但是一直待我极好,如今却是这般下场,身首异处,死后更是草草安葬,连普通官吏亦不如。”   罗成眸子微微一暗,旋即又安慰她道:“人固有一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你放宽心吧。”   宇文宁含泪点了点头。罗成见她眸子里泪光闪闪,目色更是暗淡。   两人一时都无话说,又歇息一会,天气不似正午时那般炎热,便又上路前行。   马儿载着他们两人行的并不太快,眼看着天色将暮,却无歇身之处,落日熔金,暮色极美。又走了一程,日头已完全落了下去,天色幽暗,两人只得在旷野里歇息。   干粮已不多了,宇文宁分作三份,不光留了明日的早餐,亦留了午餐,只是担心次日再找不到食物。   就着冷水,饼子虽然干硬,到底太少,须臾便吃尽了。   天已完全暗下来,四野无风,几颗星子寂寥的挂在天际,一条天河横亘在苍穹正中。因为这一年雨水少,故而野外蛇虫并不多,不过是有蚊子,罗成捡了些柴草烧了堆篝火,宇文宁特意割了些艾草在火上熏干了,烧起来,以此驱蚊,一时倒也赶得蚊子不敢近身。   罗成从瓦岗出发,一路上都不曾歇息,如今救下宇文宁,松懈下来,才感到浑身骨头散了架似的酸痛,可是又太疲倦,躺在地上一点都懒得动。   宇文宁坐在他身畔,仰首望着璀璨的天河,感慨道:“你看那天河可真亮。”   罗成忽然问道:“参商两星在那里?”   宇文宁淡淡一笑,指着北边说道:“我只认得那边的是北斗七星。”   罗成吟诵道:“面有逸景之速,别有参商之阔。”   宇文宁淡淡道:“这是曹植的与吴季重书。”   罗成又道:“形影参商乖,音息旷不达。”   宇文宁道:“陆机的为顾彦赠妇。还有一首闺怨诗里说‘相去三千里,参商书信难。’”   罗成忽然坐起身子,拧声唤道:“宁儿,你知道我不是要与你讨论诗词。”   宇文宁淡淡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我能与你谈的,也只有诗词了。”   罗成道:“为什么?那一次我们都是迫不得已,可是现在他已经死了,我们之间再无阻隔,你为什么还是不肯答应我呢?”   宇文宁漫声道:“谁说没有阻隔,一直都有阻隔的,因为我早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我了,这便是阻隔,你我之间最大的阻隔。”   罗成急道:“可是我不在乎,你知道的。”   宇文宁凄然一笑,道:“可是我在乎啊,罗成,我们今生的缘分真的已经尽了,如果你再逼迫我,我现在就离开。”   罗成苦苦一笑,丧气已极的轻声道:“好,宁儿,我不逼你了,我不逼你现在就答应我,但是请你,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宇文宁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的说道:“不用了,我们真的绝无可能了。”   罗成凝视她一瞬,轻轻点了点头,躺倒在地。   宇文宁见他默然无语,就换了个话题问道:“李渊现在占据了大兴城,刘文静在他麾下为谋士,是吗?”   罗成道:“是啊,宇文成都被赶出大兴,欲攻下洛阳,王世充不敌,求援于瓦岗,我出发那天,他们应该也出征去驰援王世充了。”   宇文宁道:“翟让其人如何?”   罗成道:“虽然为人不错,却太过平庸,只怕难成大业。对了,王伯当现在瓦岗任军师一职,我去的时间不久,不过感觉他与翟让不太和睦,翟让的很多举措他都觉得不妥,就拿这次驰援王世充,他很是反对,而他的拟制的政令,翟让与众将军又多有不满。”   宇文宁道:“那你觉得,他们两个谁更高明一点呢?”   罗成脱口而出道:“当然是王伯当了。”   宇文宁淡淡一笑,又道:“那你觉得,当今天下,宇文化及父子,李渊,窦建德,王世充,孟海公,还有隋朝那些余党如杨林等,你认为谁最终能得有天下?”   罗成想了想,道:“宇文化及心术不正,自然不能成事,窦建德听说在河北一带颇得民心,可是似乎只想安居一方,并没有更进一步争霸天下的决心,孟海公我不了解,王世充只听说并非光明正大的君子,而李渊,从太原起兵,一举攻下大兴,善于用人,也很有决心,且听说他几个儿子都极有才干。”   宇文宁含笑道:“我也以为只他或能成大事。那你呢?既然知道瓦岗寨不能长久,还要待下去吗?”   罗成道:“古人说良禽择木而栖,我一直都不是识时务之人。”他这一句话语气酸酸的,有一语双关的意味。   宇文宁幽幽叹了口气,半晌,才喃喃道:“我并非你的良木,你又何必太执着呢?”   罗成深深望了她一眼,良久,才收回目光,亦随着她望向横亘在头顶的天河。   ☆、第68章   那日杨广被宇文化及杀死,宫中登时大乱,宇文宁是早有预备的,倒还镇定,她易了装打扮成宫女摸样,拿出提前收拾好的包袱准备趁乱溜走,却有几个士兵撞了进来,见她容色不俗,便心生不轨,正要轻薄她,不想宇文化及来了,喝止了那几名士兵,又认出了她,说不得,她只得随了宇文化及,因她前朝公主的身份,宇文化及对她倒也礼遇有加。   宇文化及虽然控制了江都,拥立杨广侄孙秦王浩为帝,他自然是想挟天子令诸侯,可是其他各个藩镇自封为王者并不买账,反而听说他杀了杨广,无不打着为皇帝报仇的名号前来征讨他,不过是为了争夺更多的权利。宇文化及之子宇文成都及宇文成龙却在中原,宇文化及在江都可谓势薄,说不得,只得弃了江都北上。   宇文化及的人马行进到徐州时,由于水路不通,他又下令掠夺当地的牛车2000辆,把宫女珍宝共同装车;他的戈甲兵器,也让兵士背着。由于道路遥远,人困马乏,三军将士怨声载道。大臣司马德戡、赵行枢和大将陈伯图等都先后打算杀掉宇文化及,又都因为谋划不周,而被宇文化及所杀。随后,大多数将士开始逃亡而去,追随他的不足2万人。   宇文化及原准备攻下魏州作为自己临时的栖身之地,但一连攻打了几十天,仍没拿下魏州,反被防守魏州的元宝藏打败,部将亡失1000多人。无奈,他又带兵奔向东北的聊城,打算招诱那一带的贼盗入伙。不料,又遭到李神通的攻击。   宇文宁被乱军裹挟着到了一处荒滩,此时日光猎猎,透过滚滚狼烟反射在光耀的金戈之上,再落入宇文宁眼中时,她只觉得晃得眼睛酸痛。马蹄嘚嘚,纷乱若雨,矢若飞蝗般擦着鬓角呼啸而去,厮杀声直冲入九霄。   血花朵朵在她周身绽放,金戈铁马在她身畔飞旋疾驶,烟尘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冲得她脑中晕眩,她身虚体软,步履凌乱,闪躲,退后,再闪躲,再退后……   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忽一把长枪飞出,刺向她胸口,我苦涩的一笑,心里想,我就要死了吧……   忽然,周围变得极静,只听见沉沉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她蓦然惊醒,原来这一切,竟然是梦中那一幕,她虚弱的想着,耳中鸣鸣作响,只觉得那马蹄声亦变得虚无飘渺……   他打落那把长枪,弯腰伸手把她捞上马背,一切都像极了梦中的情景。接下来,他载着她纵横冲突,一阵厮杀,终于把她带出了重围,宇文宁坐在他身后,却已是泪流满面。虽然没有掀开他的面巾,可是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那样剧烈的咳嗽,也只会是他吧,到底落下了病根。   罗成一口气奔出五六里地,在一个溪流边停下来,宇文宁早已掩去眼中悲色,微笑着望着他。   罗成一把扯下面巾,微笑道:“我现在虽然也是他们口中叛军的一员了,可是为了不给爹娘惹麻烦,上阵只好蒙着面。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还好吧?”   宇文宁随手用衣袖抿掉额上汗珠,摇头道:“身体虚,行动便出汗,没事的。”   罗成见她削瘦不堪,面色苍白,愈发显得一双眼极大,本来眉毛就淡,又不施粉黛,一张脸望去,唯有两颗眼珠是黑的,不禁心有戚戚,“你都瘦的脱了形,想来是那次,那次病的太重,伤了元气吧?”   宇文宁微笑道:“我真的很瘦吗?都是因为近日天气炎热,又被宇文化及整日关押在大马车里,一天只给一次食物,还不让吃饱,现在你把我救出来,慢慢养养就胖回去了。”   罗成心里放下来,道:“这样就好,你饿了吧?我这里还有点干粮,你先凑合吃一些,等下我们找个农户再换些吃的来,等过几日回到瓦岗就好了。”   宇文宁并没有胃口,接过他递来的清水和饼子,勉强都吃了下去,一时罗成去溪水边饮马,宇文宁胃里作呕,又把方才吃的东西全给吐了出来,她怕罗成看见,少不得赶紧清理掉。   宇文宁望着他立在水边的峭拔身影,心中痛极反笑,原来一直都是他,可是自己却一次次的错过,放弃……   她一遍又一遍的在心中重温那个梦,透过漠漠风烟,纵使千军万马中,他望向她的眼睛依然沉静绝伦,可是那明晃晃的痛却不是那沉静可以遮挡住的,宇文宁努力的咽下泪水,他是她的梦中人,是她心里一直以来缺失的那一块,她多么想把他拥入怀里,填补心头这半世的残缺,可是她却又在心里想,不管怎么的舍不得,今生的缘却已是尽了,已误了他那么久,不可再误他了。   罗成饮好马回来时,见她面上有泪痕,问其缘故,宇文宁却是道:“忽然想起来皇上死的惨烈,一时没忍住……虽然当初他后宫嫔妃众多,但是一直待我极好,如今却是这般下场,身首异处,死后更是草草安葬,连普通官吏亦不如。”   罗成眸子微微一暗,旋即又安慰她道:“人固有一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你放宽心吧。”   宇文宁含泪点了点头。罗成见她眸子里泪光闪闪,目色更是暗淡。   两人一时都无话说,又歇息一会,天气不似正午时那般炎热,便又上路前行。   马儿载着他们两人行的并不太快,眼看着天色将暮,却无歇身之处,落日熔金,暮色极美。又走了一程,日头已完全落了下去,天色幽暗,两人只得在旷野里歇息。   干粮已不多了,宇文宁分作三份,不光留了明日的早餐,亦留了午餐,只是担心次日再找不到食物。   就着冷水,饼子虽然干硬,到底太少,须臾便吃尽了。   天已完全暗下来,四野无风,几颗星子寂寥的挂在天际,一条天河横亘在苍穹正中。因为这一年雨水少,故而野外蛇虫并不多,不过是有蚊子,罗成捡了些柴草烧了堆篝火,宇文宁特意割了些艾草在火上熏干了,烧起来,以此驱蚊,一时倒也赶得蚊子不敢近身。   罗成从瓦岗出发,一路上都不曾歇息,如今救下宇文宁,松懈下来,才感到浑身骨头散了架似的酸痛,可是又太疲倦,躺在地上一点都懒得动。   宇文宁坐在他身畔,仰首望着璀璨的天河,感慨道:“你看那天河可真亮。”   罗成忽然问道:“参商两星在那里?”   宇文宁淡淡一笑,指着北边说道:“我只认得那边的是北斗七星。”   罗成吟诵道:“面有逸景之速,别有参商之阔。”   宇文宁淡淡道:“这是曹植的与吴季重书。”   罗成又道:“形影参商乖,音息旷不达。”   宇文宁道:“陆机的为顾彦赠妇。还有一首闺怨诗里说‘相去三千里,参商书信难。’”   罗成忽然坐起身子,拧声唤道:“宁儿,你知道我不是要与你讨论诗词。”   宇文宁淡淡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我能与你谈的,也只有诗词了。”   罗成道:“为什么?那一次我们都是迫不得已,可是现在他已经死了,我们之间再无阻隔,你为什么还是不肯答应我呢?”   宇文宁漫声道:“谁说没有阻隔,一直都有阻隔的,因为我早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我了,这便是阻隔,你我之间最大的阻隔。”   罗成急道:“可是我不在乎,你知道的。”   宇文宁凄然一笑,道:“可是我在乎啊,罗成,我们今生的缘分真的已经尽了,如果你再逼迫我,我现在就离开。”   罗成苦苦一笑,丧气已极的轻声道:“好,宁儿,我不逼你了,我不逼你现在就答应我,但是请你,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宇文宁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的说道:“不用了,我们真的绝无可能了。”   罗成凝视她一瞬,轻轻点了点头,躺倒在地。   宇文宁见他默然无语,就换了个话题问道:“李渊现在占据了大兴城,刘文静在他麾下为谋士,是吗?”   罗成道:“是啊,宇文成都被赶出大兴,欲攻下洛阳,王世充不敌,求援于瓦岗,我出发那天,他们应该也出征去驰援王世充了。”   宇文宁道:“翟让其人如何?”   罗成道:“虽然为人不错,却太过平庸,只怕难成大业。对了,王伯当现在瓦岗任军师一职,我去的时间不久,不过感觉他与翟让不太和睦,翟让的很多举措他都觉得不妥,就拿这次驰援王世充,他很是反对,而他的拟制的政令,翟让与众将军又多有不满。”   宇文宁道:“那你觉得,他们两个谁更高明一点呢?”   罗成脱口而出道:“当然是王伯当了。”   宇文宁淡淡一笑,又道:“那你觉得,当今天下,宇文化及父子,李渊,窦建德,王世充,孟海公,还有隋朝那些余党如杨林等,你认为谁最终能得有天下?”   罗成想了想,道:“宇文化及心术不正,自然不能成事,窦建德听说在河北一带颇得民心,可是似乎只想安居一方,并没有更进一步争霸天下的决心,孟海公我不了解,王世充只听说并非光明正大的君子,而李渊,从太原起兵,一举攻下大兴,善于用人,也很有决心,且听说他几个儿子都极有才干。”   宇文宁含笑道:“我也以为只他或能成大事。那你呢?既然知道瓦岗寨不能长久,还要待下去吗?”   罗成道:“古人说良禽择木而栖,我一直都不是识时务之人。”他这一句话语气酸酸的,有一语双关的意味。   宇文宁幽幽叹了口气,半晌,才喃喃道:“我并非你的良木,你又何必太执着呢?”   罗成深深望了她一眼,良久,才收回目光,亦随着她望向横亘在头顶的天河。   ☆、第69章   杨林发十万幽州兵围瓦岗寨,今天已是第五日了。   瓦岗兵尽发洛阳解王世充之围,城内此时只有三千守备军。   徐世绩立在城垛上,捻着胡须慢慢向王伯当道:“杨林自知瓦岗空虚,趁隙而入,却并不猛攻,虽只是围城,却也要把我们困死。我早上去查过仓库,只余两日的粮草了。”   王伯当双眉深锁,目光似在城外骂阵的隋兵身上,又似乎漫无目的,“连日来潜出城去洛阳送信之人只怕都是凶多吉少。”   徐世绩道:“大军回拔,从洛阳到这里要三日,只盼着魏王他们现已在路上了。”   忽然一个身影撞上了城楼,两个守卫一边阻拦一边一迭声的道:“单姑娘你不能过去,这里太危险了,单姑娘,单姑娘……”   徐世绩望去,见单婵盈披挂整齐,推开那几个守卫,径直奔了过来,“杨林已派人在城下骂了五日了,你们还坐得住?”   徐世绩看了王伯当一眼,见他面色不善,忙笑着拦住单婵盈,道:“婵盈,你二哥他们都把城里的兵带出去了,现在不光是无兵可用,更无将可用,如何与杨林应战。”   单婵盈道:“我与杨林之间有私仇,只求军师可以开城门,让我出城去与杨林决一死战。”   徐世绩再要说些什么,王伯当已截然斥责道:“杨林有十万大军,我们只有三千兵马,你就是想去送死,也不够他们塞牙缝的,来人,送单姑娘回府。”   单婵盈拧眉道:“可是我们不应战,也是要困死在这里,城中只有两日的粮草,你当大家都不知道吗,如果出城,若能侥幸突围,前往洛阳搬兵,或许大家都还有一线生机。”   单婵盈当着如此多人说出粮草储备情况,不免会扰乱军心,王伯当不禁勃然大怒,道:“你连日来此胡闹,我念着你是单将军的妹妹,一再容忍,你非但不知收敛,今日更是胡说八道,扰乱军心,来人,把她先下入狱中,待魏王回城再做处理。”   便有几个守卫一拥而上,徐世绩想要阻拦已是来不及,却听见远处吕缺高喝了一声,“谁敢动手。”不怒却自带有一种迫人的威严。他带了几十个兄弟疾步奔来,把单婵盈护在身后,一手按剑,向王伯当略一行礼,道:“单姑娘所言极是,城中缺粮已不是什么秘密,如今之计唯有突围搬兵才能有一线生机,望军师下令,我自带弟兄出城与杨林决一死战。”   单婵盈听他掷地有声的这一番话,心中一热,定了定神,亦附和道:“请军师下令,我也愿出城。”   王伯当脸色青白,冷冷道:“好,既然你们要出城,那就出城好了,不过不能带兵,只能你两人去。”   徐世绩一惊,道:“军师,这样岂不是让他们去送死。”   王伯当瞥了徐世绩一眼,淡淡道:“你既然知道是送死,那带兵出去,送死之人岂不是更多?”   一句话噎的徐世绩再无他言,刚要转过来劝吕缺单婵盈二人,只听他二人异口同声应了王伯当。   当下王伯当下令打开城门,只放他二人出城。两人纵马奔到护城河外,杨林派来城下叫阵的却是罗方,见有人出城来便不再叫骂,催马上前来。   单婵盈扬声向他喊道:“快叫杨林亲自来受死。”   罗方不禁好笑道:“这女娃娃好大的口气,瓦岗当真是无人可用了,竟然连女将都派了出来。”   吕缺却朗声笑道:“我认得你,前番被我瓦岗军打的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今番还敢来阵前丢人现眼。”   一句话捉住了罗方的痛脚,恼羞成怒下,挥了流星锤便打马奔了上来,“要见大帅,先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吕缺与单婵盈交换了个眼色,双双避开他这一击,奔出一箭之地,又打马回转,一个用刀一个使棒,从左右两侧攻向罗方,罗方力大,他两人只能用巧劲,一时战得竟是难解难分。   王伯当与徐世绩两人并肩站在城垛后观战,罗方不是单婵盈与吕缺两人对手,不过十几个回合便有些不支,杨林阵中便奔出两个武将来把他替换下去。   徐世绩心中暗暗叫苦,王伯当只是不动声色。单婵盈到底是个女子,体力渐渐不支,徐世绩几次看王伯当脸色,希望他能下令开城门放单婵盈回来,王伯当只是不语,又十几个回合后,单婵盈臂上受了一记重击,滚落马下,吕缺情急之下,跳下马去救她,徐世绩再也忍不住,向王伯当道:“下令开城门吧,雄信只余她一个亲人,若她死于两军阵前,待雄信回来,你我如何向他交代?”   王伯当扫了他一眼,道:“现在开城门,隋兵一拥而入怎么办?她目无法纪,不遵军令,自不量力,自请出战,我有何不好向单雄信交代的?”   徐世绩道:“你是一点情分都不念了?”   王伯当道:“在军中如果人人都讲情分,那不用敌人来攻打,自己便溃不成军了。”   徐世绩甩了袖子道:“好,今日我算是认识你了,当真铁面无私。”言毕大步走开。   忽然听见有个守卫喊道:“快看隋军阵后那人是谁,好生了得。”   徐世绩扭头看去,果然见一个武将持枪闯入隋军阵中,银盔银甲以黑巾蒙面,手起枪落,便有一名敌兵殒命。一时竟无人能抵挡,出入十万大军阵中,直如入无人之境。   徐世绩禁不住拊掌笑道:“是罗成回来了,婵盈那丫头有救了。”   再看城下,那两个武将意在逗弄吕缺单婵盈二人,好逼得城上守军开门,故只是伤他们,却并不取其性命,饶是如此,两人仍是极难招架,吕缺奋力周旋,护着单婵盈一次次在那两个武将刀下求生,身上早伤了几处。而隋兵因为罗成从阵后闯入,亦不免躁动起来,那两人心中难免浮躁,不由得引颈观望,吕缺趁机把单婵盈送上马背,在那马背上重重一击,好让那马儿载着她回到城门下。   徐世绩快步走向王伯当,“现在可以开城门了吧?”   但看罗成已冲撞的隋军阵营大乱,王伯当略点了下头,徐世绩忙去令人打开城门,早已忍无可忍的三千守备军纵马冲出瓦岗寨,杀向敌阵中去。   单婵盈身上伤的倒好,吕缺一身铠甲几乎都被鲜血濡透。徐世绩顾不得别的,先亲自送他两人回府疗伤。   罗成虽然悍勇,瓦岗寨到底兵少将寡,一阵冲杀过后,隋军便已做出了应对调整,王伯当见势不妙,便下令鸣金收兵。   杨林听说隋军中有个蒙面将军神勇无比,使得一手好枪,他自己是好武之人,不禁十分好奇,走出大帐登上一旁土丘眺望,一望之下,不禁锁了双眉,向身旁近侍道:“罗家枪,竟然是他,罗艺现在何处?速速派人去围剿,万不能让他也加入瓦岗。”   罗成入城后便要去探望单婵盈,却在单婵盈所居院外撞上了徐世绩,“婵盈受了些伤,现在医婆正在里面给她清理伤口,你等下再去看她吧。”   罗成道:“伤的可重?”   徐世绩一声长叹,道:“都是些皮外伤,倒也不妨。亏你来的及时,否则凶多吉少,这次却是多亏了吕缺。”   罗成不认得吕缺,少不得询问,徐世绩简略的向他解释了一番,罗成心下了然,又说道:“表哥与单二哥已经赶回来了,大军现已在三十里外,只是魏王受了重伤。”   徐世绩颇为震惊:“受了重伤?”   罗成点头道:“是的,我急赶着回来,详细情况并不了解。”   罗成待那医婆出来,便走进去看单婵盈,“单姑娘,好些了吗?”   单婵盈略点了下头,“罗成哥哥,你回来了,宇文姐姐呢?”   罗成眸色一暗,道:“她不肯来瓦岗。”   单婵盈瞧见罗成神色,心中略微一窒,才诧异道:“那她孤零零一个人去了哪里?”   罗成道:“她说她皇姑姑与刘文静有故,更与我论及天下形势,说天下大概唯李渊尚可成事,你也知道,刘文静现在辅佐李渊。或许是因为这个吧,她想去投奔刘文静。本来我是要亲自送她去大兴刘文静处,路上遇见出去送信的兄弟,知道瓦岗危难,便让那兄弟送她,我先行返回,后来又遇见了表哥与单二哥,向他们说知了此事,想来,他们会多派人送她去大兴吧。”   罗成轻点了下头。   单婵盈见他极不自在,就换了个话题问道:“你说我二哥他们也快回来了吗?”   罗成才又重整情绪,慢慢分析道:“他们返回瓦岗必然会遭遇幽州兵,与杨林定会有一场硬仗要打,杨林虽然刚吃了败仗,到底是以逸待劳,我们不能轻敌,我待会还要再带兵出去,与他们前后夹击杨林,才更有胜算。”   单婵盈亦有些惆怅,道:“杨林以逸待劳,这场仗只怕难打。”   罗成淡淡一笑,道:“你好好养伤吧,打仗的事儿让我们去愁就好了。”   单婵盈道:“我伤的一点都不重,倒是吕缺,浑身都是血,也不知道这会儿醒了没有,我得去看一下。”说着便欲起身。   罗成不好拦她,只能去唤门口的侍女来扶她起身。   ☆、第70章   与杨林的这场仗直打了一夜,双方皆可谓是损失惨重。   单雄信带着宇文宁进城时,亦是满脸血污,神色困顿。单婵盈赶着迎上去,唤了声“二哥”便已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单雄信早已听闻她出城迎敌之事,扬起手便是一巴掌甩在单婵盈脸上,她的一侧面颊顿时便红肿起来。   秦叔宝,罗成,徐世绩,吕缺等人想要拦,已是来不及了。只听单雄信指着吕缺向单婵盈说道:“你自己胡闹,还连累得吕缺受了这么重的伤,这一巴掌是让你记住,以后不许再任性胡闹,只要我活着一天,报仇的事就用不着你操心。”   单婵盈捂着面颊泪水滚滚而下。   宇文宁轻声斥责单雄信道:“单通,当着这么多人,你倒是给婵盈留点面子。”   单雄信冷哼一声道:“再给她留面子,她小命就没了。”   单婵盈捂着脸扭身便跑了,吕缺见状,忙一瘸一拐的追了上去。   单雄信见王伯当在一旁,径直走了过去,“伯当,我不知道在你心里拿我当什么,我是一直拿你当兄弟的,从今日起,我们情断义绝,不要说我护短,我单雄信只这一个妹妹。”   毕竟大家同处一个屋檐,徐世绩亦不看好王伯当为人,还是想替他分辨几句,以后总是要相处的,他刚张口,单雄信已扭头走了。   王伯当脸色铁青,张口结舌,程咬金冲王伯当龇牙咧嘴的哼了一声,追着单雄信去了,秦叔宝与徐世绩交换了个眼色,如此情况下,只好冲王伯当略点了点头,相继离去。   吕缺追着单婵盈到湖边,见她立在一株垂柳下默默垂泪,迟疑一下,才走过去道:“单姑娘,你不要伤心了,单将军他也是为了你好。”   单婵盈粉白的面颊上指痕异常明显,她轻轻抿掉泪水,哽咽着道:“我知道,二哥他其实是怕我有事,对不起,连累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快回去躺着吧,大夫可是说让你多休息呀。”   吕缺笑容明媚,注视着单婵盈,良久才道:“单姑娘,不要说对不起,我就算是为你送了性命,也是甘愿的。”   一句话说的单婵盈登时脸色绯红,耳根发热,她忙不迭的转过身去。   吕缺自知造次了,面色通红,欲言又止,良久,才说道:“对不起,是我唐突了,可是,我确实对姑娘倾慕不已。”   单婵盈不是扭捏之人,可毕竟是姑娘家,方才情急之下才羞涩不已。这会儿她稳了稳心神,慢慢转过身来,展颜一笑,说道:“谢谢你,其实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不用这样……”   吕缺道:“虽说人无完人,可是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单姑娘,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日光透过树杪撒在近岸的湖面上,斑斑驳驳,单婵盈凝视着那水面,久久的沉默,有风穿过柳条,带着暑气打在脸上,脸颊仍旧火辣辣的疼。吕缺相貌英挺,人亦开朗随和,对她也是极好,会照顾她的喜好,顾念她的才情。她于他,绝对不会明珠暗投。其实,这些不是已经足够了吗?   单婵盈深深吸了口气,一横心,已做出了决定,扭过脸郑重的对他说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若真有此心,就去找媒人向我二哥提亲吧。”   她长久的沉默几乎令吕缺窒息,听她最终答应了,他简直欣喜若狂,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冲她傻笑。   单婵盈对他淡淡一笑,转身离去,幸好日光明亮,她眸子深处那丝落寞不曾被他察觉。   单婵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宇文宁闻讯赶来,只道她仍旧为单雄信打了她气恼,便又忍不住又去磨着单雄信先去给她说几句软话。   单雄信虽然心里疼妹妹,也曾自责不该当着那么多人教训她,可是一是为了给她个教训,再者也实在磨不开面子,只闷头灌下了几口酒,并不为宇文宁央求所动。   宇文宁路上已听罗成讲述了单氏一门的惨案,见他这个情景,心中泛酸,亦不好再劝了。她好久没喝酒了,忍不住也握了个酒杯在手,自己倒了半盏,慢慢喝着。   单雄信突然醒过神来,一把从她手里夺过了酒杯,“你都病得这样了,还喝酒,方才大夫交代的都忘了吗?”   宇文宁冲他微笑道:“不敢忘,不过大夫也说了,左右只有两三年的光景。”她又从单雄信手里慢慢拿回来那杯酒,极贪婪的饮了一小口,“若再被那些条条框框拘着,一点不得自在,倒不如这会儿就去了呢。”   单雄信听见她提起这个,喟叹一声,又灌了两口酒下去,才问道:“你这些年究竟如何?怎么会弄了这一身的病。”   宇文宁虽然在城外便遇见了单雄信,又一路随他入了瓦岗,却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得空坐下一聊   宇文宁听他语气凄然,心中一酸,忙忍下泪意,垂目喝了一小口酒,掩饰过去,才慢慢道:“也没有怎么样,在宫里,皇帝好吃好喝的供着我,比入宫前好多了……”   单雄信打断她道:“当初是我背负了你,不然你也不会到那个地方。”   宇文宁轻笑一声,道:“还说这些干什么,就算你不为了拓跋姑娘说出我的下落,这天下之大,我又能到哪里去呢?终究都是无处可去,无处可躲。更何况,拓跋姑娘最后自戕,与我也是有莫大关联的。”   单雄信仰首深吸口气,仰视着上宇,双目微红,忽然又低下头来凄惶一笑,道:“谁是谁非,真是说不清楚,都是命数弄人。”   宇文宁略点了点头,思忖良久,终究忍不住问出她此来最主要的目的,“单通,我想问你一句话?”   单雄信见她说的郑重,便放下酒杯,道:“你说吧。”   宇文宁道:“你以为瓦岗可能长久?”   单雄信想不到她是问这个,想了想,道:“只怕不能。”   宇文宁忧心忡忡复又小心翼翼说道:“虽然你说过朱门岂是托身处,虽然你说过只会效忠自己的血统而不是皇权。可我还是想问你,如果,如果日后李渊能成事,兵临城下之日,你可愿效忠他?”   单雄信听罢哈哈一笑,道:“我发誓要为父报仇,这些年来思前想后,犹豫不决,父仇虽不能归于李渊一人之身,可终究是他的铁骑踏破北齐城池,取了父亲性命,我不杀他,可也绝不会降他。”   宇文宁听后是长久的沉默,默默的饮啜着杯中的酒,忽然眉头又舒展开,如今还没到那一日,或许情况不会像自己想的那么糟也未可知,遂笑笑的道:“这些都是以后的事,真是犯不着这会就愁起来。”   单雄信笑着点头道:“不说这些了,说说你罢,你与罗成又是怎么回事,他这些年对你总是念念不忘,那日听到杨广被杀的消息,骑上马便走,他能够长情如此,作为男子的我,都有些感动,你也不是铁石心肠,怎么总是不为所动呢?”   宇文宁带点幽怨又带点笑的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反笑问道:“是他请你来做说客的吗?”   单雄信嗤笑一声,道:“他那个性子,你觉得这种事会假手他人吗?”   宇文宁亦一笑,道:“是啊,他这个性子,确实不会,其实,唉,说到底,爱一个人也是需要勇气的,我终究是,没有这种勇气。”   单雄信沉吟一忽,道:“我只知道,决心不够,只是因为让你下决心的条件还不够。”   宇文宁莞尔一笑,又饮了一小口酒,道:“辜负他这么久,对他我着实惭愧。或许就是你说的吧,条件不够,或者说是诱惑不够。几年前,就是皇帝西巡那一次,他暗中潜入了皇帝卫队,那次,我们是有机会离开的,而且还可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最后,我们两个都放弃了。   说到这里,她眸子暗了一些,“我放弃,是因为,那种破茧的痛,我虽然可以承受,可是我当时却不愿意去承受了,我当时就想,就是逃出去了,与他长相厮守,也不过是换个地方换个人一起消磨长日,这些与从前又有何不同呢?当初我确实对他动过心,可是那种感情,时过境迁,又经过那多久的消磨,再加上我一直不喜欢他性子……总之,我虽然犹豫不决,还有点侥幸,可最后那一刻,还是放弃了。”   单雄信问道:“你说你们两个都放弃了,他为什么,也会放弃?”   宇文宁摇了摇头,却又说道:“当时的情景你不知道,大雪封山,迷了路,他又受了伤,我也感了伤寒,没有食物,没有伤药,或许,真的在生死关头,情爱,不过是生命里的点缀吧。我当时骗他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或许也是我的决绝,他终于也坚持不下去了。”   单雄信道:“那种情景下,你也不能怪他。”   宇文宁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他。”   单雄信道:“既然如此,当初那么多苦难都熬过来了,如今你何不就与他结成连理呢?要知道,有个人一起消磨时光,也是好的。”   宇文宁凝神瞅了他一会,从前再想不到,这些话会从他口中说出,她垂目幽幽叹了口气,道:“就算没有这一身病,我也不可能再与他在一起了,有些东西,错过了,就算再捡起来,也是不同了。更何况,你知道的,我命不久才,如何能再误他呢?”   单雄信便不再言语,信手拂去飘落在衣襟上的槐花,宇文宁已有些薰薰然了,醉眼迷离的问道:“这酒滋味可真不错,以前在宫里也尝过不少佳酿,却都不如这个好。”   单雄信摇了摇将罄的酒壶,道:“这酒是婵盈酿的。”他说着,目光不由飘香婵盈居室紧闭的门窗上。   宇文宁见他这般,忍不住笑叹了一声。   ☆、第71章   吕缺果然托了徐世绩来向单雄信提亲。   单雄信宿醉初醒,还有些头疼,愣了会似才听懂徐世绩所言。宇文宁正奉了茶来,听见这个,也是一怔,拿眼去看单雄信。   单雄信却毫不犹疑的道:“这件事需得婵盈同意了我才能答应你。”   徐世绩莞尔一笑,道:“这个自然,不如就请宇文姑娘去问一问婵盈吧。”   单雄信笑哼道:“你倒是着急得很。”   徐世绩捻起胡须笑吟吟道:“我自然是急着喝喜酒,婵盈年纪也不小了,难道你这个做哥哥的不着急吗?”   单雄信笑叹一声,道:“是啊,婵盈也不小了,她嫁了人,我也了却了一桩心愿,以后就让别人照顾她了,我再不用管她的闲事了。”他这一句声音故意很大,似乎是想要说给西厢房里单婵盈听见。   徐世绩不免又要数落他几句,“雄信啊,昨天我们都知道你是为了婵盈好,可是她到底是女孩家,脸皮薄,你总得给她留点面子吧。”   单雄信在右腿上锤了两下,喟叹道:“昨天是我不对。”他垂目沉吟一会,道:“徐大哥,你先回去,这件事我还是要亲自问她才放心,成与不成,晚间都会给你答复。”   这边厢送走了徐世绩,宇文宁顺势推着他道:“你把这碗粥端给婵盈。”   单雄信稍稍迟疑,就端了那晚粥向单婵盈屋门口走去,岂料他恰恰走到门口,单婵盈已自己打开了门,叫了声二哥,又道:“我有话跟你说。”   单雄信跟她进了屋子,让她先吃点东西,单婵盈接过去在一边放了,道:“等下凉了再吃吧,二哥,你昨天打我,都是我错在先,不生你气了。”   单雄信心中不由得一酸,打量着她,良久才道:“我的小婵盈总算是长大了。”   单婵盈拉他在矮榻上坐了,倒了一盏茶给他,“二哥,答应我一件事,以后别喝那么多酒了。”   单雄信想了想,含笑点点头。   单婵盈却不依,伸出手指道:“我们拉钩吧,免得你反悔。”   单雄信无法,只得与她拉钩,又说道:“方才还说你长大了,这可又耍起小孩脾气了。”   单婵盈但笑不语。   单雄信默然片刻,道:“婵盈,二哥也有话要问你。”   单婵盈轻笑道:“二哥请问吧。”   单雄信望着她脸上的笑,心中难免发酸,想起从小看着她长大,到如今,却也要谈婚论嫁了,他思量了一会,也不绕弯,直接说道:“今天一早徐世绩过来提亲,说的是吕缺,我就想问你,可愿意?”   单婵盈垂目浅笑,过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   单雄信搓着手道:“本来这种事不该我来问你,只是叔叔婶婶早已故去了,你二嫂也不在了,且我也要亲口问了你,才能放心,你不用急着答复我,好好想想再告诉我,成与不成都没事,就是嫁不出去,二哥我就管你一辈子好了。”他越说心中越是不安,自笑了起来。   他从未想过单婵盈会如此平静的对待这个问题,他不是不知道她心里喜欢过谁,他虽然一直不希望她嫁给那个人,可是别的人,他也真没考虑过,就拿吕缺说,也不过是徐世绩说了之后,他匆匆在脑海里搜寻对他的印象。如今,婵盈不反对,这本来该是他乐见的结果,可他到底是不安。   单婵盈扬眉一笑,道:“二哥,我是真的愿意,你也瞧见了,吕缺为了我是可以豁出性命的,我所求的,唯一片真心而已,还望二哥不要嫌弃他家世清贫。”   单雄信定定凝视了她一会,单婵盈目光坦然的笑望着他,单雄信见她目中毫无闪躲的神色,慢慢放下心来,含笑道:“只要你喜欢,二哥都答应。”   单婵盈在心里松了口气,起身去倒茶,“二哥,魏王的伤势如何了?”   单雄信道:“你不消忙了,说起魏王,我还要去探望一下,只怕,只怕是凶多吉少吧。”说着便起身往外走。   单婵盈追着问道:“二哥,若是魏王真有个三长两短,瓦岗……”   单雄信不由顿住了脚步,回头望着她道:“王伯当虽然心胸狭隘,无仁义之心,可雄心壮志,统御治理之才倒是还有,有他在瓦岗一时半会还能保全,若真到瓦岗不保那一日……”他顿了顿,续道:“以后再说吧,现在还虑不到这个呢。”   走了几步,又回头向单婵盈道:“你没事别闷在屋里,去找宇文姑娘聊聊天,顺便想一下要买些什么,我等闲下来就把你的嫁妆打点出来,到底是仓促了些……”他站在那里,无限神往的想着。   单婵盈笑着推他往外头走,“我知道了,你快去吧。”   她回房里慢慢把那碗粥吃了,收拾好了,正要去找宇文宁,想不到宇文宁却自己走了过来,“婵盈。”   单婵盈忙请她进屋,“宇文姐姐,我正要去看你呢,快坐。”   宇文宁坐下,单婵盈忙去去沏茶,她随手翻了几页单婵盈案牍上压的纸,随口问道:“婵盈,原来你在研习医术啊。”   单婵盈把一盅茶递到她手里,道:“是以前跟拓跋姐姐学的,不过是能治一些伤感咳喘之类的小病。”   宇文宁品了口单婵盈递来的茶水,道:“我记得拓跋姑娘自采自制了一种茶,可惜没有口福。”   单婵盈也自己捧了杯茶在一旁坐了,含笑道:“你是说迢递吧,我倒是尝过几次,当得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几个字。”   “迢递”宇文宁重复了一遍,浅浅一笑,道:“拓跋姑娘这个名字应该取自‘相思迢递隔重城’吧!”她望着窗外光如华冠的槐树浓荫,一时有些失神。   单婵盈轻轻点了下头,“是啊,我听她吟诵过这句诗。”   宇文宁出了会神,忽然回头含笑问道:“拓跋姑娘也是个奇女子,婵盈,你能跟我说一下她的事情吗?”   单婵盈想了想道:“不知宇文姐姐指的是那些事?”   宇文宁迟疑一下,道:“我知道她一直倾心于你二哥,可是奇怪的是又不肯嫁于他,所以很是好奇她与你二哥日常都是如何相处的。”   单婵盈浅浅一笑,“原来你是想知道这个,我觉得二哥很喜欢她。”   宇文宁亦微笑,道:“那你觉得他不喜欢你二嫂吗?他们两个的婚事是裴公子牵的线吧?”   单婵盈微微叹了口气,道:“他对二嫂也是很好的。当初二嫂与他有一面之缘,裴贺哥哥又与二哥交好,拓跋姐姐死后,二哥一度萎靡不振,裴贺哥哥去看他,他们一起出去打猎,游逛,其中的细节我也不清楚,反正后来二嫂就嫁给他了。”   宇文宁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单婵盈道:“这都是我猜测的,因为我觉得二哥与二嫂在一起并不像寻常的夫妻那样亲昵,两个人虽然和睦,二嫂对二哥体贴细心,二哥也很照顾体谅二嫂,可是多数时候两个人总是各忙各的,总不得在一处。   “成家立业了,自然有许多事要打理,真的忙也是有的。”   单婵盈摇头道:“不是这样子的,家总归还是那个家,就拿拓跋姐姐在的时候说,二哥就常与她在一处作伴,纵使外面道上有急事,二哥也总会抽空去看她呢。”   宇文宁喝了口茶,等着她说下去。   单婵盈出了会神,回忆道:“拓跋姐姐琴弹的极好,三五之夜,他们会一个抚琴,一个舞剑,当然这个时候,我就只能是观众了。又常常一起煮茶下棋抑或讨论阵法,这两样我都不懂,只能帮他们续茶煮水。二哥很敬重拓跋姐姐,很多事情都要与她讨论才下决定。我向拓跋姐姐请教药理医理的时候,二哥也会旁听,有时候就是那么静静的听,有时候是坐在一边看书。二哥也常常带我们出去打猎,拓跋姐姐箭法不错呢。”   宇文宁静静听她讲完,忽然问道:“他们没有两人独处的时候吗?”问过之后又笑着道:“是啦,他们若是独处,你自然是不知道的。”   单婵盈脸上一红,道:“独处自然是有了,有一次我找拓跋姐姐有事,因见门开着就直接进去了,才看见二哥也在那里,他们两个并肩站在案前,我正要出去,却看见桌子上炸开了一篷火光,原来他们两个在试制炮竹,准备除夕的时候燃放。”   宇文宁也忍不住笑了。笑了会,她捧起茶抿了两口,低眉出着神。   单婵盈便又给她杯子里续了点茶。   两人静静做了会,各自喝着茶,宇文宁忽然开口说道:“听说你要成亲了。”   单婵盈淡淡一笑,“是啊。”   宇文宁注视了她一会,微微一笑,道:“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嫁人也是一辈子的大事。”   单婵盈大概猜到她想说什么,却不愿多谈,只含笑道:“是的。”   宇文宁看了她一眼,又抿了口茶,道:“虽说现在天下大乱,可是成亲毕竟是大事,到底不能仓促。”她说罢意味深长的望着单婵盈。   单婵盈坦然面对她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会,单婵盈淡淡一笑,“宇文姐姐说的很对,确实是这样子的,不能仓促。”   宇文宁明白面前的这个小丫头一定明白她的意思,也明白她在故意回避,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实在继续不下去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与他实在谈不上有多少交情,不过还是因为她是单通的妹妹,她才会坐下来与她谈论她的婚事。想起单通,她有载心里细细的琢磨着单婵盈方才那一番话,禁不住出了会神。   单婵盈见她默认不语,端了茶壶又要给她杯子里续上茶水,宇文宁忙笑着道:“我坐了这么久,想要出去走走,告辞了。”   单婵盈含笑送她出了屋子。   ☆、第72章   秦叔宝,尤俊达,程咬金等人听闻单婵盈与吕缺定亲的喜讯,晚间便相约前来道贺。   单雄信心中欢快,禁不住便又多喝了几杯,众人一直闹到三更多天才撤下酒席。   单婵盈煮了醒酒汤端到正堂,请众人喝,汤刚盛好,却见一个人急匆匆的撞了进来,她转身望去,却是罗成。   程咬金带着几分醉意站起来拍着罗成肩膀说道:“罗成,单家妹子定了亲,大家都来贺喜,你怎么这会才来。”   罗成一时怔住,他愣怔片刻,瞥了单婵盈一眼,满脸仓皇的解释道:“我今天一早就去了大营,实在是不知。”他转身看一旁桌子上还有酒,就自己倒了一碗,端起来向单雄信敬了敬,又转身去敬单婵盈,“恭贺单姑娘,罗成来迟了,自罚三碗。”他一口饮尽,又自斟了两碗,都一口气灌了下去。喝完忍不住咳嗽起来。   单婵盈见他咳嗽的撕心裂肺的,跟着心里疼了几下。   程咬金见状,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好小子,今日倒是爽快的很。”   单婵盈心头滋味难言,勉强笑了笑,回了罗成一礼。   单雄信目光在罗成与单婵盈两人面上扫过,有几分不悦,很快又掩饰过去,略向罗成点了下头。   罗成放下碗,转身向秦叔宝道:“表哥,刚才接到娘亲手信,他们遭到了杨林的伏击,我们得出城去救他们。”   秦叔宝一挑眉,起身道:“姑妈被杨林伏击?是怎么回事?”   罗成道:“说来话长,表哥先随我去吧,路上再告诉你详细情况。单大哥,还要烦请你转告魏王一声。”   单雄信道:“这个好说,只是杨林虽然新败,手下强将到底不少,要不我们一起去吧。我与他有仇,前番城外交战,却让他跑了,正要去寻他呢。”   罗成道:“我们若是一起,人数太多,非得魏王手令才可出城,现在魏王自然是歇下了,去拿手谕要耽误不少时间。爹娘有燕云十八骑护卫,想来问题不大。”   单雄信道:“那你们多加小心。我们这就去请魏王手谕,一旦可以出城就去驰援你们,这一次务必要杀了杨林。”   罗成忙拱手道谢。   单婵盈呆呆望着罗成离开,直到他出了院子,才怅然的收回目光,心里默默祷告,祈求上天能够护佑罗成父母,愿他们逢凶化吉,能够平安来到瓦岗寨。   单雄信与程咬金尤俊达三人也无心再喝酒,送走了罗成秦叔宝两个,便赶去了魏王宫里。单婵盈少不得又追上去叮嘱了她二哥几句话,叫他多加小心,实在杀不了杨林,不要勉强,一定要平安回来。单雄信点头应下了。   宇文宁并没有睡,这一晚单雄信处有客,她特意回避了。这会看见众人都去尽了,才慢慢的走出屋子,见单婵盈呆呆的站在门口廊下,就走上来挽着她的手臂往屋子里去,甚是忧虑的问她道:“婵盈,心里头很担心他是吧?”原来这个院子并不大,正堂里说话,她在自己屋里都听见了。   单婵盈吃了一惊,心跳似乎都漏了几拍,“宇文姐姐,你说什么呢。”她这一番心思藏的极深,连她二哥也不过是有几分疑心,她更没有向一个人说知,前番宇文宁探她口风,又多次出言相逼,她都没有承认,不想她又来说这件事。   宇文宁淡淡一笑,注视着她,道:“我说什么你很清楚。”   单婵盈垂下双眸,沉默一会,猛然抬起头,深吸了口气,道:“是的,你既然都看出来了,我也不怕告诉你,我是很担心他,你呢?他那么喜欢你,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他吗?”她话里头带着质问的口气,神色也不太友好,竟然带着分敌意,或许,她一直都有点恨她吧,因为太嫉妒了,因为宇文宁太不知珍惜了,她难免会有恨意。   宇文宁混不在意,微微一笑,道:“我也担心,同样期盼着他父母平安无事,他能够安然归来。”   单婵盈冷笑一声,不依不饶的问道:“你爱过他吗?如果真的爱他,就不该这么对他,他有咳疾,不是一两日间落下的,虽然他不愿意说,但是我知道是因为你,这些你都知道吗?”   宇文宁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沉默良久,忽然转身拣了个椅子坐了下去,又指了指身边另外一张椅子,向单婵盈道:“这话说起来就会很长,你要一直这样站着吗?”   单婵盈犹豫了片刻,便在宇文宁旁边坐下了。   宇文宁端起茶壶倒了杯茶递给单婵盈,自己也倒了一杯,抿了两口,终于开了腔,“我知道,当初是他把我从关外带回来的,在阴山上,我们在一个木屋里避风雪,后来雪实在太大,压坏了木屋,他在屋子坍塌的最后一刻把我送了出去,屋子的横梁砸在了他背上,他从那次开始,就经常咳嗽了。我们出生入死,好不容易回到了隋地,却又在雁门郡外分开,是误会,也是运数。因为同生共死过,在那种环境下,彼此很容易产生感情,其实那是一种互相之间的支撑与依赖。   “后来我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到,就灰心了,自己去了大兴城,就遇见了你二哥,起初总是跟你二哥吵架,互相看着都不顺眼,时间久了,却觉得他也不错,他行事风格我很喜欢,慢慢对他有了好感。   “后来就入了宫,挺无奈的,我不能让那么多人为我去送死啊。在宫里不如意的时候,我会想起他,想着我我应该是爱他的,就是因为他辜负了我一次,我才会恨他,才会犹豫,摇摆不定。   “那一年杨广西巡,我随驾,他去找我,说想带我离开,我答应了,那时候我还是认为我自己爱他。可是最后关头,我们两个却都放弃了,我忽然发现我爱的不是他,甚至有些讨厌他的性子,他的性子也说不上不好,就是心太慈了些,我更欣赏狠厉果决的男人。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觉得做朋友还好,可是如果以后都要跟他一起生活,心里却有些不甘,也有些觉得那种日子很无趣。   “我一向都太理智了,却也被理智给害了,因为理智,我把一切都算的很清楚,自以为算对了,殊不知,感情的事,根本是无法计算的。我会错了我自己的心意,耽误了自己这么久。”她说完这一番话,沉默了很久,又抿了几口茶。   单婵盈紧紧的盯着她,良久,吃惊的问道:“宇文姐姐,莫非,你喜欢的是我二哥?”   宇文宁点了点头,“时间永远不会欺骗人,一段感情,经过时间,有时候沉淀出的是醋,有时候沉淀出的是酒,我也是经过了那么久,才明白了我自己的心,发现我真正喜欢的人是你二哥,而不是罗成。还有一件事情,我谁也没有告诉过。”   单婵盈好奇道:“是什么?”   宇文宁道:“我从小时候开始,就常常会做一个梦,梦里,一个武将,蒙着面,我看不清他长相,他把我从乱军中救出来。我初次见罗成的时候,场景与那个梦境有些相似,且他也与我梦里的那个人一样,有一双凤目。我就把他当成了我梦里的人,后来遇见你二哥,发现他也是凤目,徒增了疑惑与踌躇。上次罗成救我的时候,也是蒙着面,其实,我多么希望面巾摘掉后,看见的是你二哥。”她后来经常在想,如果掀开面巾,是他该有多好。   单婵盈竟忍不住微笑起来,“如果二哥知道你这一番心意,一定会很开心。”   宇文宁出了会神,才又道:“我给你说这些,并不是只为了说明我不喜欢罗成,而是想告诉你,你现在还小,还有选择的机会,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心,就不要错过。”   单婵盈听她说完,又没了笑意,惆怅起来,“可是他并不喜欢我啊。”   宇文宁道:“如果他也对你有意呢?”   单婵盈道:“怎么会,他心里头那个人一直都是你。”   宇文宁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不过是他少年时候的一个梦罢了,更何况上次他去救我,心思已有些变了的。”   单婵盈垂头不语。   宇文宁道:“我只是不想让你以后后悔,注意还是要你自己拿的。”   单婵盈没有做声,喝了一小口茶水。过来一会,又问道:“宇文姐姐,你那日问我二哥与拓拔姐姐从前的情形,是想确认二哥的心思吗?”   宇文宁点了点头,答了一个字,“是。”   单婵盈道:“那你判断的结果呢?”   宇文宁但笑不语。   单婵盈也跟着微笑起来,道:“既然如此,就让我去捅破这层窗纸吧。”   宇文宁笑着摇了摇头,“我跟你不一样。我活不长了,再说经历了那么多事,有没有结果并不重要,只要心里有彼此就好。”   单婵盈担忧道:“你到底生了什么病,年轻轻的,怎么会这样呢?”   宇文宁苦笑道:“不过是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油尽灯枯罢了。”   单婵盈很是吃惊的说道:“还这样年轻怎会油尽灯枯?难道就没有法子吗?”   宇文宁道:“其实我是盼着能够早些回去的。”   单婵盈自然不懂她话里头另外一重的意思,也没在意。又安慰了她两句,说也不可尽信大夫所言,不过是那个大夫没本事罢了。宇文宁不想再说这件事,勉强笑着反安慰了她两句。单婵盈也怕说的多了反而惹她烦恼,便掩住不提了。   两人又坐着闲聊了几句,外面不知何时起,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单婵盈道:“这个夏天雨特别多。”   宇文宁点头道:“是啊,不过也要立秋了。”她站起来道:“不过下雨了,倒是凉爽些,正好睡觉,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   单婵盈点点头,“我送你回去。”   宇文宁没有推辞,俩人沿着廊下闲聊着走到宇文宁的屋子外头,单婵盈看着她进了屋子,才回到自己屋子里去。   ☆、第73章   罗成与秦叔宝两人到底是晚到了一步。   原来杨林使了调虎离山之计,先用大部人马引开了燕云十八骑,再派小股精锐围攻罗艺,待罗艺发觉,再发出讯息召回燕云十八骑已是晚了。   罗艺身受重伤,秦夫人也伤的不轻,却又较她夫君好些,正守在罗艺身边落泪,燕云十八骑此刻守在周围,都摘下了兜鍪。   罗成与秦叔宝跳下马奔了过去,罗成在罗艺身边跪下,道:“爹,孩儿来迟了。”   罗艺此刻说话都有些困难,只是紧紧的抓住罗成的手,目光殷殷的望着他。积攒了半天力气,才挤出了一句话,“成儿,我带了一辈子兵,到头来也不过如此,不过我这一生有你娘与你,已然不枉,我从前对你要求太严了,是我不对,现在我不祈盼你建立多大的功业,只希望你能幸福快乐。”   罗成再也忍不住,一粒泪滚了下去,紧紧的攥着罗艺的手,嗓音已有些哑了,道:“爹,成儿从来没有怪过你,你那样做也都是为了我好,是我不孝,总是惹你生气,惹娘烦忧,爹,我以后都听你的,你一定给成儿一个尽孝的机会,我们这就去瓦岗,那里有大夫,一定会治好你的。”   罗艺嘴角露出丝欣慰的笑意,含笑望着罗成看了一会,却缓缓闭上了双目。   秦夫人忍不住痛哭出声,一旁的燕云十八骑都跪了下去。   罗成眼中泪水大粒大粒的滚落,秦叔宝跪在他身侧,紧紧的握了握他的肩膀。   秦夫人慢慢止住了哭啼,只哀哀的流着泪,向罗成说道:“成儿,你爹已经去了,先把他的后事了了吧。你爹的意思,这燕云十八骑以后都交给你来统领,虽然现在兵荒马乱的,可是他必然是希望可以葬入祖坟,现在说不得,只能先把他的尸身化了。”秦夫人说着,禁不住又哭出了声。   罗成想着还有这些大事未了,不是伤心的时候,收起悲色,先劝慰了秦夫人一会,才说出他自己的想法,“燕云十八骑跟随爹爹多年,耗费了爹爹很多心血,如今爹爹去了,我想,就让他们散了吧,我现在在瓦岗,也不需要护卫。他们跟着爹爹辛苦多年,也该回去过过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了。至于爹爹的后事,但凭母亲做主了。”   秦夫人想了想,问秦叔宝道:“叔宝,你觉得呢?”   秦叔宝道:“表弟安排的就好。”   秦夫人略点了点头,当下三人与燕云十八骑一起,先火化了罗成尸体。燕云十八骑众人听说要让他们自行解散,虽然不舍,但是他们多年来都是在刀尖上求生存,已习惯了忽来忽去,倒也没有很留恋,不过是又当成去执行一项任务,只是这个任务执行了,就永远不用再回来了。   魏王伤势过于沉重,终究到了回天乏力的时候,瓦岗寨全城都举起了白幡,骤然之间瓦岗上下群龙无首,人心惶惶,虽然王伯当颇有才名,却不能服众。所以秦夫人病势沉重,不过几日就随了罗艺驾鹤西去这件事,倒是没有多少人留心了,也只与罗成熟识的几日前来吊唁一番,只秦叔宝日日陪着他。   罗成对于双亲先后离世,十分愧疚自责,终日关在屋子里饮酒。这一日黄昏,宇文宁携了些酒菜去探望他,外面秋雨绵绵的,已是黄昏十分,屋子里却并没有燃灯,宇文宁推开门,就有一股酒气扑面而至。   宇文宁略皱了皱眉,放下东西,反手关上门,见罗成席地坐在一张矮榻前,一口接一口慢慢喝着酒,几日不见,已清减了许多,形容极其的憔悴哀伤。   宇文宁在他身旁坐下来,静静看了他一会,说道:“修短有数,不是人力可以勉强的,这些道理你都懂,为什么还要这样?”   罗成又灌了一口酒下去,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嗽了良久,才慢慢止住了,道:“我知道人力无法勉强,可是我恨我自己,我太自私了,为什么在他们健在的时候,不多陪陪他们,多尽点孝心呢。”   宇文宁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饮了下去,道:“是啊,都晚了。人就是喜欢后悔,在失去之后才想起要珍惜,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罗成又倒了一杯酒,酒瓶子已经空了,他随手把酒瓶子仍在脚边,又去榻上拿,可是榻上已经空了,宇文宁把她自己带来那一瓶酒递到罗成手里边,“这是单姑娘让我带给你的。”   罗成一时拿着那瓶酒,并没有开封,他沉默了一会,问道:“外面的形势怎么样了?”   宇文宁道:“乱的厉害,魏王死了之后,他们每天都在吵架,文官们说要这样,武将们又不同意,王伯当从中调停,却没有几个人肯听他的。”   罗成道:“那你有何打算?”   宇文宁苦笑一下,道:“我不过客居在此,有什么打算不打算的,倒是你们,单通,程咬金,徐世绩,尤俊达他们打算去洛阳投靠王世充,只是还没有定下来。秦叔宝秦大哥还没有定下来,我想他是要看你的意思,你呢,想好了吗?”   罗成摇了摇头,“我还没想过这些事。”   宇文宁迟疑一下,道:“还有一件事,单姑娘就要跟吕缺成亲了,我们都准备了贺礼,你是不是也要准备一份呢?”   罗成不由得怔住了,他沉默了良久,慢慢揭开了宇文宁方才给他的那一壶酒,猛地灌下去了一口,那酒却有一股子苦涩的味道,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口酒全部吐了出来,半晌才止住咳嗽,皱眉道:“这是什么酒,怎么这样难喝。”   宇文宁也有些狐疑,从他手里拿过来,凑在唇边略尝了一小口,味道确实奇怪,倒也是酒,只是里面放了什么,宇文宁又品了品,道:“我知道了,单姑娘跟拓跋姑娘学过一些医术,她给你这瓶酒里加了药材,应该就是治咳嗽的。”   罗成便不语了,只是从宇文宁手里边拿过那一瓶酒,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   宇文宁想要再说什么,可是看见他这个样子,犹豫良久,终究没有开口。   罗成慢慢放下了酒瓶子,说道:“她……单姑娘什么时候成亲?”   宇文宁道:“日子定在中秋节,还有半个月。单通说,现在世道乱,先把单姑娘的终身大事定下来,他好再筹划以后。”   罗成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你之前说要去太原找刘文静,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宇文宁道:“我还没有想好呢,还记得我们以前谈论的天下大势吗?你也知道,单通与李渊有仇,他不愿意前往太原,所以打算去洛阳,徐世绩,程咬金,尤俊达与他相厚,自然也愿意随他一起投靠王世充。我有些担心,想先跟他们去洛阳看看形势,再做打算。”   罗成道:“宁儿,这么多年了,只有现在的你,才是我初见你的样子,你说起他,为他担心,又为他高兴。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我很开心,祝福你们。”   宇文宁已不想再多说这件事情,沉默一会,道:“我不过是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思,你呢,你现在心里在想着谁呢?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我希望你不要欺骗自己,现在说出来,还不晚,你已经为你父母的死后悔不已,就不要让自己再错过该珍惜的东西,让自己抱憾终身。”   罗成淡淡一笑,道:“多谢你今天来跟我说这么多话,我会好好考虑的,还有这一瓶酒,替我谢谢单姑娘,我会替她准备一份厚礼的。”   宇文宁微微叹了口气,道:“你还是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罗成道:“我都听了,也都听进去了,你总得让我自己考虑一下吧。”   宇文宁起身道:“你只要愿意考虑就好,大家都盼着看你振作起来。”   罗成起身相送道:“我知道了,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宇文宁道:“别人失望并不重要,关键是不要辜负了你自己。”   罗成点了点头,送她到门口。外面雨已经下大了,宇文宁来的时候并未带伞,罗成让她稍微等一会,他去寻一把伞来。宇文宁点点头,站在廊下看雨。忽然看见单雄信撑着一把伞走了过来,“我看你出来的时候没有带伞,来接你,不想你还未回去。就一直走到这里了。”   宇文宁心中暖暖的,冲单雄信盈盈一笑,向屋子里的罗成道:“不用找伞了,单通带的有伞。”   罗成从屋子里出来,看见单雄信一夕素色袍子,站在雨中,撑着一把黑绸打伞,“单大哥。”   单雄信略点了下头,“晚上大家聚一聚,你有时间就一起去,在徐老道那里。”   罗成道了一声好,宇文宁道:“走了。”轻快的走到单雄信伞下,单雄信怕她被雨淋着,向前迎了几步,把他护在身边,犹如呵护着一块珍宝。   单雄信一行走一行问宇文宁道:“你们聊什么呢,这么久。”   宇文宁含笑道:“也没说什么,不过是劝他节哀顺变,保重自己,他太固执了。”   单雄信轻点了下头。   ☆、第74章   婚期将近,单婵盈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外人只道是她因为就要成亲,害羞的缘故,也多不理会。   单雄信已与秦叔宝,徐世绩,程咬金,尤俊达等人商议好了,待得单婵盈完婚后,便一起去洛阳投奔王世充,现在已先请徐世绩写了一封信给王世充,王世充立即便有了回信,望着他们快去相助。故这件事算是敲定了下来。   单雄信看单婵盈这个样子,心里却有些发慌,去了两次,见她都在埋头做一些药丸子,看着又不像是有事儿的样子。想就说与宇文宁知道,请她去仔细问一问单婵盈。宇文宁这几日精神不大好,整日昏昏沉沉的,单雄信便没有去烦扰她。只能自己着急。   这一日单婵盈忽然出了门,正碰上秦叔宝来送贺礼,秦叔宝便说道:“单姑娘大婚在望,我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能拿的出手,想着姑娘也是习武之人,就去铁器铺打了这把匕首,现在兵荒马乱的,这个也勉强可以防身用吧。”   单婵盈忙接了过来,道了谢,在手中把玩着,说道:“秦大哥太客气了,上次送我的盔甲与双刀就很好,尤其是那一对刀,用着很顺手。”   秦叔宝笑着道:“那原是我表弟设计的图样,我请人打造的,单姑娘觉得好用就成。”   单婵盈听见那一对刀是罗成设计的图样,神情微微怔了怔,又慢慢笑道:“秦大哥快坐吧,我去沏一壶茶来。二哥就快要回来了。”   秦叔宝便道还有事,回头再来找单雄信喝酒,便走了。   单婵盈送走了秦叔宝,复又回到房间里去。拿出那一对刀摩挲了一阵子,又收了起来。仍旧回到案子前头去做那些药丸子,却有些心不在焉的。   数日之后,便是单婵盈与吕缺成婚的日子,因吕缺父母双亡,在瓦岗也只与徐世绩相厚,洞房就设在徐世绩院子里,婚事也请徐世绩与他主持。徐世绩的住处与单雄信的住处原不远,吉时虽然未到,众人却都先到了那些去喝喜酒,这边只有宇文宁与单婵盈作伴。   宇文宁精神仍旧不大好,单婵盈自己对镜梳妆过后,两个小丫头服侍她换上了吉服,便让他们都出去了,说有宇文姐姐相伴就好。   小丫头出去后,单婵盈走到她日常做丸药的案子前,捧出一个大瓷罐子交到宇文宁手中,“宇文姐姐,麻烦你把这个交给罗成吧,他有咳疾,这里面是我自制的丸药,你交给他的时候,就说是请给你看病的大夫制的,不用说是我做的。”   宇文宁接了过来,叹息道:“你真的不愿意告诉他吗?”   单婵盈淡淡一笑,“我马上就成为吕缺的妻子了,你该恭喜我才对。”   宇文宁盯着她看了良久,忽然眼圈就红了,“既然你都想好了,做了这个决定,那我就恭喜你,祝你跟吕缺白头偕老。”   单婵盈含笑点了下头,便从一旁拿起那个红盖头,自己盖上了,显然是不想与宇文宁再多说。   宇文宁默默垂泪,心中直如刀搅,自从那日她去劝说罗成后,罗成便独自离开瓦岗了,说是要取了杨林的首级为父报仇,去了那么久,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不多时前来娶亲的花轿就到了,单婵盈扶着喜婆的手上了花轿。   徐世绩那边张灯结彩,十分热闹,单婵盈与吕缺拜过堂,正要送去洞房。忽然听见程咬金大声喊道:“罗成回来了,一身的血。说是杀了杨林,把那厮的首级带回来了。”   大厅里的人登时乱了起来,秦叔宝当先奔了出去。   单婵盈隔着盖头,模模糊糊看见大厅里的人都走到了院子里去,她心旌动摇,勉强定了定神,向身边的吕缺道:“你送我回房间吧。”   吕缺本来也欲出去看罗成,闻言忙答应了一声,送单婵盈回了房间。   单婵盈回到房间里,就自己揭下了盖头,卸掉头上的凤冠,脱了霞帔,唤了一个小丫头打了水,净了面,散开头发,在桌上拣了几样点心吃了,又喝了一盏茶,便在床上和衣睡去了。吕缺送走了所有宾客,回房后,见她已睡下了,就没有唤醒她,洗漱后,便也躺下了。   外面罗成已被众人送回了房间,他杀了杨林,身负终身,说是赶到徐世绩府门口时,当日来恭贺单婵盈与吕缺大婚的宾客都迎了出去,他看见众人,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一口血却先夺腔而出,登时从马上滚落下去,人事不省。   众人原定单婵盈与吕缺成婚后便要离开瓦岗的,如今罗成重伤,不能长途跋涉,便要推迟,罗成醒来后听说了,说这件事若是走漏了风声,大家就都走不成了,只让众人先走,他养好了再去洛阳与大家汇合。   秦叔宝要留下陪他,他执意不同意,秦叔宝无奈,只得依了他。   临行前一日,宇文宁随众人一起去与他道别,待人都走了,她才抱出那一罐药丸,只说是自己找大夫配的,与他的咳疾有益。罗成便收下了。各道了珍重,宇文宁便告辞走了。   单雄信等人到了洛阳,便与王世充合力守城,过来几个月,眼看年关将近,罗成却仍旧没有前来洛阳,后来几经打听,说是他投了李渊,在秦王帐下。   次年,秦王李世民率领大军围攻洛,派罗成来游说单雄信等人一同归顺大唐,单雄信与李渊有仇,自然是不肯的。天下大势,到此事已十分分明,眼看着洛阳守不住了,单雄信便催秦叔宝,程咬金,徐世绩等人去投诚李世民。众人虽然不忍丢下他,可是说服不了他,只能撇下单雄信。   单婵盈与吕缺自是要留下陪单雄信,单雄信起初不肯,吕缺便说,他不欲再为朝廷卖力,等到洛阳城破,与单雄信一起做回寻常百姓也就是了。单雄信勉强不了他们,只得留下他们。   众人只道宇文宁也要留在洛阳,谁知她却要随众人一起去秦王那里,说是有一位故人在秦王军中,她想去与他见上一面。临行前一日,她把那个玉佩送给了单雄信,让他多多保重。   洛阳最终城破,单雄信不肯投降,自刎在城下。单婵盈与吕缺就把单雄信葬在了洛阳城北的邙山。   同一日,宇文宁正与刘文静在帐篷里闲聊,听见这个消息,登时昏厥了过去。   单婵盈与吕缺离了洛阳,便一路往北行去。   据闻,刘文静不久为李渊所杀,宇文宁不知所踪。   单婵盈与吕缺这几年四处游荡,有一日又到了大兴城,如今已改作长安城了,在一个茶寮子里歇脚,听见邻桌两个人说起前些日子紫金关那场唐军与刘黑闼军的大战,说是有一位罗将军死在阵前。   吕缺见单婵盈怔怔的,就故意说些别的分散她的心神,道:“婵盈,方才进城的时候听说渭水已经解冻了,我们等下就去瞧瞧吧。”   单婵盈含笑点了点头,忽然解开手边的包袱,掏出那一对大刀来,说道:“我们的银子不多了,我想去街头舞一回刀,赚几个钱花。”   吕缺道:“还是我来吧,你身子不好,那一场风寒才刚好,不可太劳累了。”   单婵盈微笑道:“无妨的,正是要活动一下筋骨才好呢。”   吕缺从来不肯违拗她的意愿,便笑着替她重新系好包袱,挎在肩头,先去结算了酒钱,才与她一径出了茶寮,往街头人多的地方去了。   单婵盈把那一对刀在手中摩挲了良久,才摆了个架势,舞动起来,她久不摸刀了,有些生疏,便有人喝倒彩,吕缺怕她难过,挨个的向众人赔礼,单婵盈却不理会,周围的人都走完了,她兀自握着那一对刀,对着青天长街舞弄。   吕缺静静的注视着她,眼睛隐有泪光闪动。   单婵盈舞完了,收了刀,笑问吕缺,“你怎么眼圈也红了?”   吕缺忙笑着道:“被风扑了眼。”替她收了刀。   单婵盈握住他的手道:“我们去北海吧。”   吕缺诧异道:“你说去那里?”   单婵盈笑盈盈道:“北海啊。我不想待在大唐了。”   吕缺点着头,“你说去,我们就去吧。”   单婵盈笑叹道:“你总是这样惯着我,会把我惯坏的。”她从吕缺手里取回那一对刀,默默注视了一会,一抬头,笑着说道:“你去把他们拿去当了吧,我们今晚吃一顿好的。”   吕缺早已知道这对刀对她来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这些年她须臾都不肯离身的,忽然说要拿去当掉,吕缺十分意外,震惊不已,“还是留着吧,我等下去找点活干,晚餐你不用太担心。”   单婵盈笑着道:“我们下午就在长安城好好逛一逛,不要去找零活干了,去吧,我方才过来,看见那边不远处就有一家当铺,我们快去吧。”   吕缺自然不肯违拗她,便答应了,与她一起向当铺走去。   单婵盈跟在他身后,走着走着,忽然眼圈就红了,她微微仰起脸,让眼泪不要流下来,嘴角慢慢翘了起来,露出了一抹笑。忽然漫声吟诵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吕缺听着她甜甜的嗓音,心中也禁不住对那片遥远的海域心向往之。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作者所有,请于阅览后24小时内删除。